在静寂中，传来了这阴柔的声音。
在那个世界里，德拉古拉静静地坐在那里。白色的桌椅，端在手中的茶水，这一成不变的状态，也许就是他永恒不变的标志。
然而，在这个似曾相识的场景里，似乎还缺少了些什么。
海尔辛，那个在这里肆意破坏，疯癫的死灵法师已经不在了。
那是肯定的。因为就在刚才，这个死灵法师对他的“神”说出了自己的愿望。于是，他已经没有留在这里的意义了。
少了那个疯子，世界便安静了下来，安静得有些可怕。安静到让身处其中的人，忘记了时间的存在。
不知过了多久，那个喝着那永远喝不完的茶，静静地渡过他永无止境般人生的人，放下了自己的茶杯。
“好茶。”
德拉古拉轻轻地说了这句话。
然后，他看向了自己的手边，刚刚放下的空茶杯，与配套的茶壶就放在那里。他挥了一下手，手掌从上方略过了这套茶具。这些好看的白色瓷器，就在他的面前化作了一团雾，随风消散了。
是的，这对于德拉古拉来说确实是最好的茶。因为他就是根据自己所认为的最好，来幻化出这些东西的。
其实这里一开始便没有茶。
无论是那张桌子，坐着的座椅，都是不存在的。
就连吸血鬼本身，也是不该存在的东西。他们终究只是徘徊在世间的亡灵而已。
然而，现在这一切都该要结束了。
“……”
德拉古拉看着对面，原本海尔辛坐着的，现在已经空空如也的座位。
“我……要让人类成为永恒。”
这就是海尔辛最后的愿望。
“那要怎么做？”
自己当时这么问他，然后，海尔辛给出了他的答案。
“要让人类成为永恒，必须先让人类毁灭。只有毁灭了，人才能成为更高的东西。”
这真像是一个死灵法师说出来的话，这真像是一个疯子说出来的话。
于是，他向德拉古拉请求，请他帮助自己。创造出这个世界上最强的死徒。
那就是龙王，巴哈姆特。
真没想到他居然藏着这个，他到底是怎么弄到手的。
即便是现在，只要想到海尔辛的要求，德拉古拉就会摇摇头。
巴哈姆特，这个名字就代表着灾厄。
相传它降临于世时，日月会被黑云笼罩。当它迈开脚步，大地会为之震撼。当它煽动翅膀，飓风将席卷大地。如果有人直视了它的眼睛，那人的心脏就会停止。如果有人听到了它的咆哮，他将尸骨无存。
龙，本就是最强的生物。
而龙王，是对最强之龙的称呼。
龙王之王，意味着没有任何东西能与之比较。
其中就包括了所谓的“真祖”，德拉古拉本身。
事实上，德拉古拉知道那条龙。即便关于它的记录已经被教会封杀了，但作为那个事件的亲历者，吸血鬼对于巴哈姆特绝不陌生。
那条龙，应该是死在了格陵兰岛上。
海尔辛到底是什么时候跑到那座毫无人烟的冰封之岛上，又是怎么找到这具尸体。不，倒不如问问他是怎么把那条巨龙从那个岛上搬运过来的。这一切都已不得而知了。
但这些都不重要，既成事实是，那条龙的尸体确实是在海尔辛的手里。
单凭这一点，就足够证明在最初，德拉古拉尝试接触海尔辛时，他并没有说谎。海尔辛，恐怕真的是世上最强大的死灵法师了。
然而，身为人类之躯，居然想要驱使一条龙为自己服务，这实在是一个笑话，不管那条龙是死是活。
对于一个死于仅仅一千七百个人类死徒的人来说，想要控制巴哈姆特，即便有一千七百个海尔辛，也是一瞬间的事情。
所以，他需要有人能够帮他，那个人必须要能给他无比强大的力量，才能让他复活那条龙。
显然，德拉古拉不是死灵法师想要找的人。
对于这个吸血鬼来说，在海尔辛死后接收他无脑扩张留下的庞大死徒军队，就已经十分勉强了。
其实，海尔辛死得很早。
举个例子，他根本就不知道今天下了雨，在那之前他就已经成了那副模样了。
在那之后，支撑着量产型死徒们继续在街道上漫步的，是从那个女人手中得到解放后，德拉古拉自己的魔力。
然而，这也仅仅是支撑而已。事实上，在海尔辛死后，德拉古拉所控制的死徒大军就已经停止了攻击。在城市内活跃着的便只剩下随后被路易斯与哈里全部屠尽的少女型。
德拉古拉不是个疯子。他不会做一个疯子会做的事情。他不会疯到为了那个幼女而真的去毁灭一座城市。只是因为他还需要那些死徒替他做一件事情，所以他才会去收拾海尔辛留下的烂摊子。
但那种事情，自不量力地去填驱使那条龙所需要的魔力无底洞，还是交给疯子自己处理来的好。
“对不起，我做不到。”
于是，他拒绝了海尔辛。
无论海尔辛的“神”是什么，在他面前的德拉古拉肯定不是那个神。
“但我可以帮助你做到。”
“帮助我……”
正如德拉古拉一开始所说的，他只是来帮助海尔辛的。无论海尔辛做什么，那终究是他自己的事。
“你真的能帮助我吗？”
“可我希望你理解，海尔辛，我虽然能让你获得足够的力量控制那条巨龙，但那是有条件的。”
“条件……”
“我需要献祭你的灵魂。”
吸血鬼幽幽地说出了这句话。
献祭，这对于死灵法师来说不可能陌生。事实上，他一直这么做着。最近的一次，就是在热那亚的洞窟内，通过献祭大量尸体将“紫月巫女”的灵魂附到了那个叫努依的狼人幼体上。
但献祭自己，这是死灵法师从来没有想过的。
“好的，就这样吧！”
海尔辛兴奋地回应着。
他从未想过这样。追求着人类的永生，使人这种生物变成永恒。后来他发现了“神”的存在，于是他狂热地为了神牺牲了无数无辜人的生命。
他不在乎这些，只要神说是，他甚至可以立刻牺牲自己。他之所以没这么做，只是因为他的“神”还没让他这么做。
但，他的“神”也没让他别这么做。
这是一个盲点，一个崭新的领域，一个令人兴奋的新发现。
“……你真的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吗？海尔辛。”
如果一个人没有了灵魂，那他将不会上天堂，也不会下地狱。作为吸血鬼，一个没有灵魂也无法被镜子所映照的徘徊者，德拉古拉很清楚这是怎样的一种感受。
但这并不是海尔辛的情况。
“你是教会认为的异端，被世人所不齿的存在。你没有朋友，也不被你的同行所认可。在你的故乡，你出生的记录已经被抹去。在马耳他岛，你的工房已经被教会摧毁。在这座城市，你的肉体已经完全腐朽。没人会记住你，没人会在意你。那如果在这里，如果你献出了你的灵魂，你还能剩下些什么？”
什么也不会剩下。
即便他害死了很多人，即便他十恶不赦，但他连受惩罚的资格都不会再有。死灵法师很多，而人终有一死，被他害的那些人，不过是死灵术这种黑魔法的牺牲品而已，与他本人毫无关系。
世上将不会任何有关他的痕迹。那个叫做海尔辛的人就像是从来没有出生过，从来没有出现过。如果说吸血鬼是失去灵魂只剩下肉体的亡灵，那么海尔辛，就连亡灵都谈不上。
迎接他的将是真正的，彻底的死去。
“我不在乎。”
这就是他最后的话语。
在德拉古拉看来，海尔辛的眼睛里已看不到任何的空洞。被所谓的理想所填满，那双原本浑浊的眼睛闪耀着夺目的光芒，即便是自己也不得不退避视线。他已经关注过这个死灵法师很长时间，这是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看到这样的海尔辛。
“我是海尔辛，我是最伟大的死灵法师。我将要实现人的永生，我是为了所有人。我要完成我的理想，这是我的追求。我不在乎我变得怎么样。如果牺牲自己能完成这样的目标，那我就会去做。这样的话……这样的话！”
我会获得“永生”，我将成为“永恒”……
……
“……哈……”
吸血鬼长长地叹了口气，他的眼前依旧是空无一人的座位。
是的，那里一直都是如此，从来就没有过一个叫做“海尔辛”的人坐在那里。
德拉古拉只是一个“真祖”，他做不到去控制那条龙。所以，他把那个不存在的人，那不存在的灵魂献祭了出去，全部转换成了魔力，扔进了那具如同大海一般庞大的容器里。
至于之后发生了什么，那就不关他的事了。
“海尔辛，你知道为什么在你制作人偶的时候，我要让你取出她们的眼睛吗？”
没有问任何人，叫着这个不存在的名字，德拉古拉这么问自己。
“那是因为眼睛是心灵的窗户，是灵魂进出的通道啊。”
之所以死徒会狂暴，原因就是死灵术所赋予的咒术与残留在尸体内的灵魂发生了冲突。去掉眼睛，等同于去掉看管通道的护卫，使得任何东西都可以自由地穿越这条端口，没有积聚，也就不会再对冲。
眼睛就是如此重要的东西。
“但是，你的眼睛到底在看些什么呢？海尔辛。”
每一次德拉古拉与海尔辛对视的时候，他都想问这个问题。此刻，对着那个无人座位，吸血鬼终于问了出来。
“我的事情，从来都是由别人决定的。别人怎么看我，我就会变成什么。但是呢，海尔辛，我却不是你的‘神’，因为你从来就没有看见过我。”
是的，海尔辛从来都没有称德拉古拉为“神”。
每次海尔辛看着自己，用最崇高的信仰叫着“神”的时候，德拉古拉都没有任何感觉。他很清楚，在他看来海尔辛无比空洞，什么都没有的眼睛里，其实映照出的根本就不是自己的身影。
即便在热那亚的洞窟里，他已经故意用血雾的形态出现在了死灵法师的面前，也被那个狂热的人无视了。
海尔辛的焦点从来就不在自己身上。而对于海尔辛来说，自己，不过是一个“努依”而已。
一个用来装载某个伟大东西的容器，仅此而已。
“你看着我，你对着我的方向呼唤着‘神’。但其实，你真正看着的，不过是寄托在我身上的那样，你想要看到的东西吧。”
自言自语着，德拉古拉看向了手边那雪白的桌布。
一个原本放着茶具，现在已经什么都没有的桌布。
对吸血鬼来说，世界上最好的茶是他所能想象最好的茶。
而海尔辛的“神”，也是他自己所想象出来的，属于他自己的“神”。
而就如同自己被海尔辛寄托了“神”的形象一般，所谓的“神”，其本身也不过是海尔辛对于某种东西的寄托而已。
因为那种东西，已经到了除了“神”以外，谁也无法实现的地步了。
“永生、永恒……生命之所以宝贵，就是因为它们短暂的。我虽然度过了漫长的岁月，但我却已经不能再被称之为生命。这种理想，实在是无聊的很。”
说着，德拉古拉的眼睛似乎变了。
那是一种很明显的情感，一种强烈的愤怒与不满。
“我对于任何事情都不讨厌，无论你是疯狂、自卑、懦弱还是无知，无论你是多么的不择手段，无论你杀害了多少无辜的人，我都不讨厌。但世间只有一件事情我不能容忍，那就是无聊。”
将这种无聊的理想作为目标，将自己无聊的人生浪费在这无聊的理想中。将这个无聊的理想神圣化，为了实现这个无聊的理想，而进行着无聊的思考和举动。
最终，落得个淹死在着无聊理想中的，无聊的下场。
“我之前跟你说过尼禄的事情吧，海尔辛，说你和尼禄一样，死在了自己的剑下。关于这点我要道歉，这种说法太对不起尼禄了。”
罗马的昏庸王，为了实现让自己名留青史的愿望，倒行逆施致使人怨沸腾。最后明明叛乱早已被镇压，却被一条条消息吓得在家中拔剑自刎。
然而，海尔辛永远成不了尼禄。因为尼禄是真正的王。王只能去牺牲他人，他们是绝对不会，也不能为了任何东西而选择牺牲自己。
尼禄是在自以为无计可施的情况下而为自己选择了一种戏剧性的死去。让他被世人铭记的并非他的死去，而是从他活着到死去所有的人生轨迹。
而海尔辛则是自己选择了完全毁灭，把自己当成了祭品，献祭给了自己的理想。而献祭的结果，居然只是为了复活一条与海尔辛一点关系都没有，本身就已经是传说的一条龙。
那么在这个故事里，海尔辛的存在意义到底是什么呢？
“海尔辛，在这最后的最后，你都是一个无聊的人。”
实际上他就真的没有想过吗？
被他当作王牌的那条龙，确确实实能被称作最强尸体的那条龙——巴哈姆特……
到底是怎么变成尸体的呢？
至少龙王之王肯定不是自杀的。
想到这儿，德拉古拉的嘴角略微上扬了一下。
“那就尽情地跳舞吧，无聊的小丑。向你的‘神’祈祷，祈祷你那无聊的舞蹈，至少还能够在最后，逗乐那少数一些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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