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调回到约为一分钟前。人群尚还在喧闹的时刻。在这火热嘈杂的掩盖下,在观礼席的最前方,却向四周散发着冰冷的气息。
只是,那已经是事后了。所以没必要去探讨这中间的过程,因为当萨尔维亚第向洛伦佐发难后,从外面看双方唯一做的只是不说一句话,一个站着,一个坐着。站着的萨尔维亚第说完那段话,便已经是打出了所有的牌。所有的这段过程,都是理解了大主教用意的洛伦所佐进行的思考。
而思考的结果,正如同之后所发生的事情那样已经很明朗了。佛罗伦萨的总督,美第奇家族的首领,洛伦佐·德·美第奇,选择了弃牌。
“……看来我欠考虑了。”
“能得到您的理解是我的荣幸,不过我知道您一定会理解。这一切都是神的安排,是注定的。”
“是否是神注定的我并不知道,我只是希望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不,其实我并不知道。不过我觉得我并不需要知道,我是神的奴仆,我只需要按照神的旨意行事便可以了。神差遣我这么做一定由他的道理,我们凡人无需揣测,否则便是犯了傲慢之罪。不过,我需要感谢您对神的忠诚。愿神同样祝福您,总督阁下。”
所以,当这次盛会迎来最高潮的前夕,那段诡异的宁静发生了。
疑惑的不只是下面的人,还有已经在台上演出了许久的亲卫队长。他举着火炬,保持着随时都能点燃薪柴的姿势,却迟迟看不到总督做出任何表示处决的示意。
时间就这么一直拖着,一直拖着。刚才一直没有感觉到疲惫的“疤脸”,此刻却反倒是流出了汗水。他是个刽子手,他知道如何煽动底下的人,他当然也知道已经被自己煮开了的水如果再强行捂着盖子是什么结果。现在烧灼着他身体不是手中的火炬,而是他刚才煽动起来的情绪。
然而,并不只是他看出来了,台上的洛伦佐也看出来。但洛伦佐不能做任何动作,只能忍着。
被算计了。
而算计他的人,却依旧淡定地站在他的身前,纹丝不动。
不过从另一层面讲,这并不是算计,他早该注意到这事了。
想一想便知道了,经历了昨天晚上的那一次灾难。最应该做的其实是安抚恐惧的市民,而不是将那些市民再从教堂中像赶羊一样赶到广场这里。总而言之,陈·索罗斯特的罪已经是跑不掉的了,无论什么时候做这事都可以。
只是这样,在另一件远比追责更重要的事情上,变数太大。
其实,这一次根本就不是对这个邪教徒的处决,而是一次秀,一次做给所有佛罗伦萨市民看的演出,一次鼓动万来人一起来的大派对。目的是为了尽快重建因为灾难而损失掉的,那些平民对市政厅的支持。
萨尔维亚第说的没错,这是一次私刑,以此来重树美第奇的权威。没有经过法院审判,没有经过异端裁定,仅仅是利用民粹,利用他们的恐惧与复仇心来达成自己的目的。这没有什么错,因为这就是政治。在政治上,这是最佳的处理方式。
前提是一切都必须在教会干预之前完成。
一方面,这个疯子对佛罗伦萨犯下大罪,理应由佛罗伦萨法院判决。另一方面,他又是个证据确凿的邪教徒,教会有权对其进行异端裁定。实际上,无论走那条路,陈·索罗斯特都是死路一条。然而这个过程,从原则上是不允许跳过的。
总督只会下达处决的指令,而不亲自来。他从不弄脏自己的手,是因为他不允许留下明面上的污点,背上杀人不眨眼的骂名。换一种说法,他绝不能让城市中秘密的信件泄露,也不会允许其他人来干涉政务。任何事情,都不能成为他被攻击却永远无法反驳的痛处。
即便美第奇已经连任了好几代,佛罗伦萨仍旧是个“自由”的共和国。要想在一个自由的鱼缸中畅快遨游,就不能在身上留下可能造成感染的伤口。鱼缸的浑水没有仁慈一说。
洛伦佐差一点点就因为他的欠考虑犯下了一个会被政敌攻击一生的大错,所幸他在他人“善意”提醒下及时发现了这个错误,并做了纠正。
只是这个纠正,无非是犯下大错与一错到底之间的区别,犯了错,就要付出代价。
时间依旧再走,实际上,现在已经是刻不容缓的状态了。然而,造成这一局面却是萨尔维亚第故意为之。既然,美第奇想让这次处决成为巩固他们地位的砝码,那么他就要让这场秀中的美第奇变成丑角。
而仅仅是让美第奇派上去活跃气氛的小丑感受冷场,显然不能满足萨尔维亚第的施虐心。和之前一样,他在等待,等待着一个彻底的胜利。一个能让他彻底将昨天夜里面对他们所受的屈辱抛到九霄云外去的征服。
从结果看,天知道他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一切的一切都太疯狂了。
“……”
然而,他还是等到了。
坏习惯是很难改掉的,尤其是那些提醒的人不在身旁时会变本加厉。等回过神来的时候,洛伦佐又一次发现他把手指放在了自己的嘴里。要命的是他的指甲已经在昨天晚上啃完了,今天早上刚刚修剪完毕,结果他刚才已经快把指甲缝给咬开了。等他注意到的时候已经晚了,火辣辣的疼痛随着意识的回归从指尖爆发出来。他不由得握起拳,将所有的手指藏在温暖的掌肉中以期能减缓疼痛。
确实,他注意到的时候已经晚了。他白白浪费了这么长的时间,让市政厅在市民面前丢尽了脸,到最后,只是确认了一件显而易见的事情。
谈判?这是洛伦佐的一厢情愿。
洛伦佐以为他和萨尔维亚第谈妥了,其实根本就没有谈妥。他本希望能够悄无声息地掩盖掉这个错误,然而萨尔维亚第根本就不会自己走上太去帮他收拾这个尴尬的残局。
如果他一开始就能想到这个,如果一开始就行动的话,就不会像现在这个样子……
“……”
“……”
“疤脸”无言地看着洛伦佐从观礼席又一次走到台前。亲卫队长的眼神里充满怨恨,即便对面是他的主子。但洛伦佐没有责怪他,也没法责怪他。这是他自己犯的错,原本应该由他自己来承担这份屈辱,而不是推给别人。
只是这份屈辱,现在已经大得让他难以启齿,但他必须要说。
“……下面,有请比萨大主教萨尔维亚第,对邪教徒陈·索罗斯特进行异端裁定。”
……说罢,洛伦佐就这么站在台上,站在近两万人的面前,等待着对方……
……
……骚动。只是当然的。一个几十分钟前还在那里,就在那个位置进行着激情澎湃的演说,将所有人的情绪煽动到最高潮的人,如今却唯唯诺诺有气无力地迎接着另一个人的上台。这又有谁能想象的到呢?
……终于,萨尔维亚第行动了。他笑了,这就是他想要的东西。在这里,所有人都是杂碎,杂碎没资格和他谈判。杂碎与他的交流方式只有一种。
那就是乞求。乖乖的小羊咩咩地哀嚎着,祈求着牧羊人能够将粘在它后面羊毛上的秽物擦干净。
而且,擦不擦,还得看牧羊人的心情。
大主教萨尔维亚第,其实他不应该穿着黑色的教袍。他是一个天生的政客,他很清楚要如何最大程度地抬高自己,贬低他人。也很清楚,什么是最佳的时机,什么时候出手能够获得最大的利益。
于是,迈着平稳的步伐,萨尔维亚第走到了洛伦佐的身边,又更进一步,走到了洛伦佐的身前。伸出双手,一下子就让骚动起来的人群安静了下来。
“诸位,我是比萨大主教,萨尔维亚第。”
仅仅这么一句话,洛伦佐便看到了黑压压一片双手合十,虔诚低头的人。这是一种示威,是刻意做给洛伦佐看的。他对萨尔维亚第这种试图激怒自己的举动并不感到吃惊,他吃惊的,是仅仅一个晚上,他熟悉了几年的市民,便似乎已经变成了他所不认识的样子。但现在的他不能说什么,不能做什么。只能听着萨尔维亚第将要说的话。
不过,也许对于此刻的洛伦佐来说。他真的不如不听的好。
之前为了煽动市民,将狂热的情绪带给疲惫不堪的人群。洛伦佐用了一晚上的时间进行准备,在台上手舞足蹈了十几分钟,才完全把这些人带动了起来。
而萨尔维亚第将要说,与他当时所做的十几分钟演说比起来,实在是短的让人咋舌。
“全知全能的主目睹了一切,目睹了恶魔带给你们所有的苦难。现在,我将遵循主的意志,传达主的话语,告知被主所爱的世人以‘真相’……将灾难带到这座城市的恶魔是陈·索罗斯特!”
仅仅说了十几秒,萨尔维亚第便把手指指向了已经在火刑架上晾了半天的那个疯子。
……确实,这太短了。完全没有情绪的铺垫,没有任何的很强烈的句式以进行煽动。就像是一滴冷水落下,悄无声息。估计再蠢的人也能看出,和昨夜教堂演讲相比,这一次萨尔维亚第一点技巧都没有用。
然而就是这么一滴冷水,它既可以落在看着平静的泥土里,也可以落在看着平静,却已经加热到两百度左右的热油里。
根本就不要技巧,这种东西有人替他做了。
“……烧死他!”
尖锐的嗓音可以听出这是一个女人的叫唤,不过谁又能从五位数的人堆里,挑出是那个女人最先这么叫呢。如果一开始不能,那之后就更不可能了。因为所有人都嘶吼着,都咆哮着,就像他们在那诡异宁静之前所进行的一样狂热,甚至更甚。当捂了这么久的壶盖被松开,都已经有人开始不顾卫兵的阻拦,强冲处刑台了。
唯一不同的是,现在让他们狂热起来的不再是洛伦佐,而是萨尔维亚第。萨尔维亚第其实什么也没有做,只是替洛伦佐揭开了他不能揭开的壶盖。烧水的洛伦佐,而喝水的确是萨尔维亚第。两百度不足以让热油沸腾,但足够让看上去没有沸腾的热油锅炸开,只需要往里面滴一滴冷水。
一切都变得顺理成章了起来。
“!”
起初,那个叫“疤脸”的亲卫队长是拒绝的。然而,洛伦佐却让他松开了自己的手,任由大主教从他的手中夺过了火把。
总是需要有个人对昨晚的事情负责的,那个人就是陈·索罗斯特。换句话说,谁处决了索罗斯特,谁就是佛罗伦萨的救星,谁就是佛罗伦萨的英雄。显然,这个英雄已不可能再是市政厅这里的人了。
“主赐予我们火焰,火焰带来光明。神圣的火焰照耀我们,驱散黑暗,净化不洁。自私、贪婪、邪恶的恶魔,你给人世带来了诸般黑暗。然而即便如此我主依旧爱你,这是我主的伟大,这是我主的慈悲。”
说着,在所有人的欢呼声与鼓动声中,萨尔维亚第将火把扔在了疯子的脚下,浸过火油的薪柴瞬间化为了烈火,只用了几秒便吞噬了索罗斯特的全身。但这个被寄托了所有罪恶的东西并没有叫唤,在这处刑的最后时刻,他是如此的安静,静静地等待这身上最后一滴肥油被燃烧干净。
就像是在焚烧一具尸体一样。
也许到最后,就在他等待被处决的时间,以为某些与他无关的事情而迟迟等不到最后一刻的这个“恶魔”,已经凄惨地因为殴打而休克致死了也说不定。
然而谁在乎呢?有谁在乎他死之前被打落了几颗门牙,谁在乎他到底是活着被烧还是死了被烧。不过就是如同人民的英雄不是坐在市政厅里指挥着数千战士为了保护人民而接连赴死的某一个指挥官,而是在这些家伙惊慌恐惧时与他们共同待在避难所中说着漂亮话的某一个神父……这似乎没什么区别的区别而已。
反正没什么区别,这便是属于英雄自己的发挥空间了。
“感受火焰的温度,感受火焰的慈悲。无论你过去是多么的罪无可赦,所有的一切都将会被净化。在火焰中忏悔,在地狱中洗净自己的灵魂。牢记,主永远爱你,爱着所有人。愿你最终得以升入天堂,回归主的怀抱……”
阿门。
看着尸体逐步焦黑,成了焦炭,又成了灰烬。萨尔维亚第在胸口划了个十字,双手合十,静静地颔首,向上帝祷告着。
一个在火刑架上安静受死的邪教徒,与一个为异端乞求上帝饶恕的主教。当这幅画面在近两万人的见证下,在佛罗伦萨总督洛伦佐的“见证”下绘制于佛罗伦萨的市政厅广场。一瞬间,前所未有的光芒笼罩在了这座城市里。可惜的是,某位欠钱太多的大艺术家正在尚未建成的西斯廷大教堂里还他的债,否则,又将诞生一副震古烁今的艺术瑰宝。
谁都不知道萨尔维亚第要祷告到什么时候,但所有人都在等他。自愿的,被迫的,总之没人敢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去提醒他时间。而当他自己抬起头,起身转向台下的人时,一张完美无瑕的慈悲面具展现在世人面前。
“我主知晓我们的苦难,我主为我们的苦难而悲痛不已。主爱着我们,正如我们爱着主。我们爱着主,正如我们爱着那些逝去的人。然而,逝去的生命永远不会回来,生者会永远思念他们,但我们不应为他们感到悲伤,因为他们只是回到了我主的怀抱,去往了永恒快乐的地方。请让我们忘记哀伤,仅让思念追随这他们。我亲爱的兄弟姐妹们,让我们彼此携手。无论是认识的,陌生的,热爱的,憎恨的,拉起他们的双手,在接下来的时间里。向逝者送上我们的思念,让他们的道路永不孤单。”
“……”
四周寂静了下来。不是压抑中的寂静,而是真正发自内心,所有人的平静。
每个人都闭上了双眼,低下了头,火刑架依旧在燃烧着,烧干的木柴发出了“噼噼啪啪”爆裂的声音,似乎这就是这世界上唯一剩下的声音。在微弱声音的掩盖下,没有人再去关注台上那更加细微的窃窃私语。
“您不觉得应该再来点什么吗?总督阁下。”
“……事到如今你还想要什么?”
所有的一切都被夺走了,还不止如此。如果这世界上有什么比所有的东西都成水中泡影更让人寒心的,便只剩下全部都留做了为他人做嫁衣,这件事情。
洛伦佐已经什么都没办法失去了。
“没有人教过你有些事不能做得太绝吗?还是说你已经准备好与我们美第奇的战争了吗?”
“有,不过我现在更相信另一个人教我的。只做自己想做的,不估计任何事情,永远傲慢地活着。”
“你迟早会死于你的傲慢。”
“那是以后的事情,现在,你真的不打算来点什么吗?”
“……”
洛伦佐语塞了。
其实萨尔维亚第最后所做的,就是洛伦佐为了今天这场秀最后预备的结尾。
狂热可以煽动一时,但生活永远需要继续。人们追求刺激,但终究还是要归于平静。当罪大恶极的恶魔带着所有人的憎恨熊熊燃烧时,就需要一个引子,让他们重新回归到灾难之前的道路上。
默哀不只是对逝者的追思,也是对自己的反思。将思绪放空,在无意识中便是一种整理,整理混乱的情绪,最后回归理智。
只是在收尾的最后一场秀之前,在这秀场上站到最后的主角本应是美第奇才对。但现在说这些没有意义,继续纠结在此,只会让已经成为丑角的市政厅更加显得难看而已。
正如同昨天夜里某个少年所说的,那个发生在佛罗伦萨不眠夜中的名为“死徒袭击”的游戏是一场负和游戏,平局就是两边都输。现在,海尔辛惨败过,卡尔惨败过,帕齐惨败过,萨尔维亚第惨败过……
也该轮到美第奇了。
……洛伦佐没有再多说,他转过身,看向了身旁的亲卫队队长,对他使了个眼色。“疤脸”是个武夫,他不知道这其中到底发生了什么。他只是感到了羞辱,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挫败感。他隐隐约约地感觉到就是那个穿教袍的造成了这一切。他想要揍他一顿,至少要把他的脸揍成和自己一样才行。如果洛伦佐这么对他下达指令,就算在几万人面前公开殴打主教,他一定会非常乐意地执行。
遗憾的是,总督的命令并不是这个意思。亲卫队长咬着牙握着拳头,不甘地下了台,径直走进了身后的市政厅建筑里。
紧接着,大约是一分钟之后。大概就是一个人穿着重甲从底楼爬上市政厅顶端钟塔的小阁楼理的时间。在那之后,佛罗伦萨的上空,响起了第一声警钟。
此刻,在市政厅广场上还没有一个人知道,这钟声仅仅只会敲响十三下,就戛然停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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