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诶来看一看瞧一瞧诶……”
“新鲜的蔬菜，新鲜的蔬菜……”
无论何时，市集这种地方，就是一个与喧闹划上等号的地方。
不得不说，意大利真的很适合商人的这种生物。在这个如同靴子一样横在地中海贸易线上的大半岛，似乎人人都有着做买卖的热情。至少在后来某人绕过好望角开辟新航线以前，这里一直都是商业的天堂。于是才用了威尼斯与佛罗伦萨这样的辉煌……
可惜的是，这里是罗马，是教廷属邦。
贵族渴望荣耀，主教追求虔诚，而诚实地说，所有人都喜欢钱。但毕竟，“贪婪”这条是被明文写进七宗罪里的。所以说在这里，自由商业是被禁止的。所有人五点就要滚蛋，六点就玩宵禁，像意大利其他城市里店铺从早上六点开到晚上九点的盛况，在这里可看不到。
但即便如此，罗马还是罗马，庞大的人口意味着市场，何况在这里住的大人物与富人每天的购买力都相当惊人。即便时间不自由，地点被限死，商贩比之其他地方却仍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鳞次栉比的店铺，琳琅满目的商品，这样的景象，对于那些没什么商业底蕴，按意大利的人的话说是从乡下地方来的土老帽来说，也够他们刘姥姥进大观园一阵子了。
“……嗯……”
“……嗯……”
于是，那位宝石商人就这样和与他相对的某位“乡巴佬”，两个人就这么一起盯着摊位上的宝石看了半天。
“客人，您决定好买哪件了吗？”
“……再让我看看吧。”
说着，那个客人放下了手中拿捏的那块橄榄石，又拿起了边上那件黄玉吊坠仔细打量了起来。
如果搁上别人，这种只看商品不掏钱的顾客，宝石商人早把他轰出去了，不过这次稍微有些不同。即便是个流浪宝石商，那也是个商人，察言观色的本事早就已经练出来了。仔细打量了那人的全身，再次确认，这是一头大肥鹅。
这是一个看上去精气神很足的男人，不算很年轻，但肯定到不了三十岁，估计二十七八左右吧。小麦色的短发和浅灰色的眼睛，从痕迹可以看出他的胡子很浓密，只是现在刮得很干净。看样子，应该还算是受过点教育，家里有些教养的。
不过他最明显的特征，还是他的着装。
事实上一看就能看出来，这个男人肯定是从北欧过来的。在他的肩膀上披着一条完整的灰色狼皮，加上包裹着身体的海狸大衣，在这冬日里看着就非常暖和，甚至都让人感到有些热了。不说别的，单单就这身行头，如果放到意大利来卖，那也是笔不小的数目。
但这些都不是宝石商人关注的东西，说实话，皮草并不稀奇，毕竟那里是北欧，天寒地冻的地方，本来就不缺这种东西。真的让他彻底下决心要把这头肥羊吃下来的，是他右手里那根撑在地上的拐杖。
看得出他的脚不太方便，走路的时候必须依靠拐杖。问题是这根拐杖可真不得了，他一眼就认出，这是他十几年以前事业刚刚起步时曾见过的一种材料。这种传说中长在北方冰海某种鲸鱼身上的长角，居然就这么被某人做成了拐杖拄在自己身下，要么这人真是个不明白这东西价值的土财主，要么这人就是那种手多到没处剁的大土豪。
不管是哪个，总而言之，这肉他是吃定了。这么想着，宝石商人露出了诡异的笑容，而仍旧在摊位前，低头比对着各种宝石的那只“肥鹅”却对此浑然不知。
“要不全都买下来吧，客人。”
“我没有带那么多的钱。”
说着，“肥鹅”抬起头，对着商人露出了苦涩的表情。显然，商人给他的报价确实有些高得无法接受。但这句话其实在商人听来是很可怕的。因为他的语气听上去，这已经虚报了五倍的价格并没有让他说“太贵不买了”。现在这个土豪所纠结的，不过是自己带的钱只够买一样，选哪个？这样的选择困难症一样的问题……
这到底是上辈子多少次回头才能在今生撞上这个财神爷啊！
“哎，没事，咱们相逢便是有缘。到时候我给你打个折。”
“是吗，多谢……”
都这样宰他还说谢谢，已经连财神爷都比不上他了。真是人傻钱多速来，像这样的极品十几年都撞不上一个。但即便心里已经乐成了一朵花，商人尽可能掩饰自己的表情，不让对方看出来。
“客人，您这是要把我这儿所有的珠宝全摸一遍啊，要不我给客人拿拿主意？”
“……也好，我们那里没有这个，我不知道该怎么选。”
结果就连自己挑选都放弃了，这下商人彻底掌握了主动权。说着，他挑选了一枚镶金的橄榄石戒指，捧在了自己的手心里。
“客人看这件怎么样，深绿色的珠宝并没有那些显眼，简约不失奢华，很适合像客人这样的成功人士佩戴。”
“是挺不错，但我并非要买给自己。”
“……啊，是这样啊，那我想冒昧地问一句……对方是特别的女性吗？”
商人这么问，那位客人看上去似乎有些不太好意思。他没有直接回答，而是用手肘搁在拐杖上，用腾出来的右手食指，点了点自己左手无名指上，那个早就已经被商人注意到的金戒指。
看到他的样子，商人对着客人愉快地笑了笑。其实他早就知道这只“鹅”肯定是来这儿给家中夫人挑礼物的，不过从对方的神态，商人得到了一个有价值的信息。而相对的，似乎什么也不知道的那个人缺失挠挠头，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只是放下手，等着这个心想“新婚的家伙最好骗”的奸商挥下他宰人的大刀。
“要不就选这个吧。”
“这是什么？”
“这叫月长石，象征永恒的爱情。”
“……”
当看到对方这目不转睛的样子，商人就明白，这只“鹅”他已经吃进嘴里了。
他手中拿的是一条月长石银吊坠，装饰相当朴素，周围朴素的装点，更能突出中间那颗淡蓝色的石头。咋眼看去，这是块非常漂亮的宝石，这是当然的，月长石原本就是有着猫眼效应的宝石，在白色光，最自然的就是太阳光的映照下，在它的表面会形成一道带有蓝色光晕的细线，朦胧的就像月光，所以才叫它月长石，或者是月光石。
不过作为职业的，他当然知道，实际上他手中拿的这玩意儿属于是次品，真正昂贵的月长石根本就不是长这样的。因为石头里的矿物质太多，蓝色过于鲜艳，反而没了典雅的感觉。月长石最可贵的朦胧月光，在这块石头上就像水一样俗气。这种东西如果要谈收购的话，他绝不会出十五个金币以上的价格。
但就如同有些人就是觉得波罗的海的鱼子酱又咸又腥吃不惯，却对那些放了很多油和盐的便宜货赞不绝口。人的本质便是媚俗而趋于表象，那位从北欧过来的客人并没有见过这种产自阿尔卑斯山宝的宝石。看着有着那么漂亮蓝色的石头，咽了口唾沫，问出了那句话。
“这卖多少？”
“一百二十个金币。”
“我……”
也许是这价格真的吓到他了，那位客人楞了一下。抬起头张大眼睛，不可思议地看着对方。这难怪，如果有谁听到一个原价十五的东西飙上了一百二，估计谁都是那个反应。在那一瞬间，商人感到一丝不安，他紧张地看着对方，生怕自己的价格报得高了……实际上却是是够高的。
即便再怎么土豪，也不会有人会听到一百二十个金币的价格连眼睛都不眨一下。事实上，这次他出门身上确实就带了一百二十个金币……不多不少，正好一百二十。不过那是他这次从北欧一路漂洋过海坐船穿了三个大海峡来到罗马的旅费，而且他又不是就这么住在这里，还要回去的。
他把手伸到怀中，掂量了一下那个沉甸甸的钱袋子。摸了两下，又把手伸出来，不住地摇头。看他的样子，商人暗叫不好，毕竟让这么吃到嘴里的“鹅”飞走，他这么多年的商人经历，就只能以一句“不配做商人”来总结了。
“……那个，客人，其实我们相逢即是有缘，价格是可以商量……”
“我买了！”
“咚”的一下，这么沉的钱袋摔在商铺的木头展示台上所发出的声响，是何等的悲壮而又悦耳。
但老实说，就这么干脆，连讨价还价都没有，直接一口价就把手给剁了。这种从未有过的情形，连商人自己都有些怀疑人生了。
“……啥？”
“一百二十个金币，我……我买了……”
“……我想问一句，客人您……真的确定吗？”
“这是买给我爱人的。我们刚刚结婚，不过因为一些原因，我没有办法请到一位神父给她一个像样的婚礼。这是我欠她的，我想给她补偿，至少我们结婚后送她的第一件礼物我不想马虎。爱是无价的，如果我在这个时候还在意钱，那岂不是不配做她的丈夫吗。”
“……”
商人无言。
该怎么形容这种心情呢？自责？愧疚？良心不安？应该都是吧。确实当这只“肥鹅”都已经把话说到了这个地步，心里没有一丝后悔那是不可能的。毕竟商人也是人，也被人的准则约束……
只不过在作为“人”之前，先是一个“商人”。
商人永远向钱看，只有在没能赚到能赚到的钱时，商人才会愧疚。人为财死，鸟为食亡。除非在某些事情上做一个“人”能够比做一个“商人”带来更大的利益，不然就不需要考虑所谓人的良知这种东西。
比方说在这件事上，这价格可是一开始就这么报的，就算虚高又怎样，又没有价格欺诈。一个想卖，一个想买，一个愿打，一个愿挨。这就是交易，没有其他。
“那就……甚惠。”
说着，他把手中那串次品项链放到了那个人的面前。只要对方把钱交到自己手里，那么交易就算完成了。
看着手中的钱袋，虽然嘴上说得很漂亮，但心中其实还是很不舍的。事实上，他还有担忧。若是让他的爱人知道他为了给她买礼物就这么把两个人的旅费全花光了，那结果到底会是怎样也未尝可知。不过话说得好，男人靠的就是一股气势。一跺脚，一咬牙，抱着真·壮士断腕的觉悟，他松开……慢慢地松开了自己死死握住钱袋的手指……
“……我说‘老鹅’，你能别这么‘鹅’了吗？”
忽的，那个客人转过头，看着那个刚刚从他背后走过来，现在正斜靠着那个宝石商人的摊位上，用着鄙夷的眼神看着自己的家伙。
不过一看到他的样子，“老鹅”就变了一个样子，刚刚下定决心的男人模样瞬间消失得一干二净。想这么破坏气氛的家伙，这个从北欧过来的人只认识一个。而像他这么损的朋友，他也只认识一个。
“我说你能不能别这么破坏气氛啊，卡尔！”
听到这句话，少年笑了。要知道，因为脸盲，实际上他并没有认出这个人来。只不过当卡尔在大街上走的时候，发现这个意大利的地方有这么一个北欧打扮的家伙在某个摊位前纠结着，心想是不是他的卡尔，就这么上前搭话了，没想到真的中了。
“老鹅啊老鹅，我们这是多久没见面了？”
“喂喂喂！我说了几遍别叫我‘老鹅’，我都说了我最烦别人这么叫我了。”
“拉倒吧，你看看你先这幅样子，明明被人宰了还替别人数钱，不是一只‘大肥鹅’是什么。”
“啧，哎呀！你这是逼我跟你翻脸吗？”
“那还想让我叫你什么？全名吗？还是第八敕命骑士团瑞典代表？或者都来一遍，第八敕命‘多马’名义副团长，古斯塔夫·埃里克森·瓦萨（Gustav Eriksson Vasa）……绰号，‘老鹅’。”
说着，少年向着“老鹅”做作地行了一个礼，而这个叫做古斯塔夫的人看到卡尔的样子，最后也“噗”地笑出来了。没办法，这就是他所认识的第十三敕命骑士团团长，即是“犹大”，又是他的老朋友，卡尔·马提亚斯·奥斯维特。
“行了别开玩笑了，有三年了吧，好久不见了伙计。”
“我也是，见到你真高兴，我的老朋友。”
本来还想拥抱一下的，不过因为右手拄着拐杖，腿脚不灵便的古斯塔夫也没法做太大的动作。两个击了一下左掌，一高一矮两个肩膀寒暄式地撞了一下，也算是男人之间的打招呼吧……
“……连我这个残疾人都能把你撞飞，你到底是有多弱啊。”
“要你管！”
从地上站起来，拍了拍自己屁股上的尘土。卡尔用着怨念的表情看着对方，这也让古斯塔夫无可奈何。
但无论怎样，许久未见两个老朋友就这么在罗马重聚了，真是个完美的故事，可喜可贺可喜可贺……
“……嗯哼！”
只是这根本就不关那个宝石商的事情。
“这位客人，如果您确定没有别的想买的东西话，还请赶紧离开吧，小本生意经不得妨碍，谢谢。”
“哦，也是啊。卡尔，接下来有时间吗？要不要去我住的地方聊一……会儿？”
“确实有时间，不过你先等等。”
少年看着古斯塔夫，他的身体挡在了对方与那个宝石商之间，阻止古斯塔夫，不让他拿走那串已经属于他的吊坠。对于这种突如其来的变故，原本处在交易最后阶段的双方始料未及。尤其是宝石商那边，他根本想不到，原本已经到手的买卖居然节外生枝了。
“这位……客人的朋友，如果您不想买东西的话，我……”
“谁说我不买东西了？”
“哦，是这样啊，那么这位客人，请您看看我这边……”
“谁说我想买东西了？”
“……客人，您这样胡搅蛮缠让我感觉很为难。”
“是啊，卡尔，你这样我没法拿走我的东西。”
正如同之前所说，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本来是你情我愿的事情，却突然被一个与买卖这件事本身毫无关联的第三者插手。这跟什么人情道义无关，在生意上这种行为可是相当得不上道。无论是宝石商还是古斯塔夫都对少年的举动，表达了不满。
不过卡尔的回应，却依旧像是老朋友之间的调侃。
“老鹅啊老鹅，你为什么总是这么‘鹅’？”
“卡尔，我们是老朋友了。但你现在这可真是逼我翻脸了啊。”
“就因为我们是老朋友所以才没办法看你把自己所有钱全扔到这块破石头里面去。”
卡尔看着对方，站在他面前的这个瑞典男人虽然只有二十六岁，但却是十七岁的少年迄今为止为数不多的几个朋友之一。两个人可以说是天差地别，一个住在北欧，一个住在意大利；一个是贵族，一个是商人；一个高，一个矮；一个长，一个少。不过也是有些时候真的就是命，他们就是朋友。
或者说，是彼此的损友。
事实上本来卡尔还真没打算去插手这笔交易，毕竟他也是个商人，自己也不是没做过这种昧良心的生意。这家伙被骗关他什么事，何况这也不能称为“骗”。
但不知为什么，估计是在靠近古斯塔夫的时候听到他那段“爱的宣言”吧。也许搁在鄙人眼中，这种心情叫做“想到了他自己”，遗憾的是，这根木头却不知道，只是隐隐约约地觉得这事他不能不管了。
“你说得对，感情是无价的，但宝石是有价的。我相信对你家那只妹子来说，只要是你送的她都喜欢。但再怎么说呢，我作为一个商人，看到你这土豪这么钱却买了个这种只值十几二十个金币的破石头就有点强迫症发作的感觉。我不爽，那对我来说事情就很严重了。所以，不如就让作为商人的我来替你讨价还价吧。”
“不好意思，这位客人的朋友，货物售出，概不退换。”
“嗯，确实。不过我们都是做生意的，那么大家都应该知道只要客人不离开柜台，那么交易就没有结束。所以你这东西，现在还不算卖出去。”
宝石商无言地看着这个少年，脸颊有着些许抽动。这是自然，他从幼时开始就在意大利各地跑商，经手的宝石来自地中海各地，经历了各种各样千奇百怪的事情，什么大风大雨没见过，就连海难都没能要了他的命……
可真是万万没想到今天，就连已经吃进嘴里嚼了半天的鹅，在吞下肚之前还能被别人截胡……
“卡尔，你够了吧。”
“夏洛特商会会长亲自给你做代购还没收你钱已经算很对得起你了。你稍微给我闭一下嘴，老鹅。”
“那我的意志呢？”
“相信我，我还没那种心情通过践踏你对你家那只妹子的心意来产生**。但我希望到时候你家妹子受到的心意，应该是放在更珍贵的物件里，而不是这种破烂玩意儿。”
“……”
原本还想阻止他的古斯塔夫，被这么一说，也没法再说什么。尽管作为一个贵族，他其实挺反感友人这种做法的。但很可惜，身为卡尔的老朋友，他却没有卡尔那般能言善道的嘴。不过当他闭上的那一刻，就已经意味着，他终止了和宝石商之间的那笔交易。
现在，石头还是商人的，金币还是古斯塔夫的。谈判又不得不重新开始。
“那么，大家都是商人（奸商），看在我们大家都已经坑了无数只‘大肥鹅’那么多金币的份上，要不要这次来个良心发现……我不信你只有这些骗别人钱的玩意儿，把你压箱底的宝贝拿出来，让我们的‘老鹅’挑一样对得起这个价格的，做一次对大家都公平的生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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