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泠坐在堆了一叠竹简的桌案前,叫下人端来茶水点心,放到代庄身边的小几上。
“先吃点东西。”容泠指了指几上的点心。
这种气氛,代庄那里吃得下去,又不好拒绝,胡乱吃了几块糕点,喝了几口水,嗫嚅道:
“……我吃好了。”
“嗯,那就说说方才去了哪里,遇到了什么。”
“也没去哪里,就是随便逛逛……”
“说实话。”容泠板下脸。
代庄无精打采的耸拉着脑袋,没想到容泠一旦生气竟这样吓人,也不敢顾左右而言他了,便将出去之后,事无巨细一一说了。
容泠见她吓得够呛,焦急的怒气也消散了不少。
“过来,坐到这里。”他找来梳子,帮代庄梳理乱糟糟的头发。
“你这个性子,一天都待不安稳,也太贪玩了些。身体不是还没好嘛?”他看着地上落的苍耳啦,竹叶草屑之类的东西,不禁好气又好笑,“下次闷了想出去逛逛,要叫上这院里的下人引路,我都吩咐过了。”
“你独自出去要是遇上生人可不好脱身,哪怕偶然一个歹念也是无妄之灾。这一点,不用我教你吧?”
看见代庄突然浮现近乎漠然的神色,容泠握住木梳的手滞了滞,眼中多了几分怜惜。想起遇见代庄的情形,便也没心思再说什么。
代庄回到自己房中,闷闷不乐地缩在被窝里。
她不是因为容泠的话而感到不满,只是……那段已成为回忆的经历,仿佛从她的灵魂里夺走了什么东西似的,让她变得有些奇怪。
刚才容泠委婉的提到此事,虽然只有极为短暂的刹那,代庄却清楚的察觉到了,对待那些可怕可憎的回忆,她竟然如此漠然。
代庄并没有刻意遗忘,更深的原因,是她自己也难以察觉,不能理解,无法将意识的脉络联系起来。譬如说,当一个人面临毁灭性的危险之时,能为自己做到什么程度,会选择怎样的手段保护自己……代庄隐约察,也愿意承认——自己的确犯下了残杀的罪恶。也仅此而已。如果继续深究,其后的结论,只会给她引来更大的毁灭,被她自己,那属于人性中最为黑暗的部分彻底吞噬——憎恨与恶意没有边界,而她幼小的心灵还无法抵御。
代庄她下意识里,把自己从那段回忆中剥离出来,将举起“屠刀”之时,那种疯狂的憎恨与快慰的毁灭封锁起来——她遗忘的不是记忆,而是记忆中自己的感受。
代庄她没有忘记,在丑恶与黑暗的世界里,同样有着善意与美好的东西,这是她尚未理解,却逐渐没入骨髓的东西。
在一半光明一半黑暗的世界里,她渐渐从那片灰色的夹缝里找到了一席之地。尽管那里充满了矛盾与迷雾的荆棘。
所以,被噩梦纠缠的代庄,在那片荆棘林立的迷雾中,常常迷失在矛盾的沼泽地里。
代庄她承认自己的罪行,却也迷惑于自己的罪行。
死者面目全非的亡灵总是在黑暗中蠕动,这是对她的惩罚。同时,在悚然可怖的幻梦里,她又唾弃着死者的亡灵。
而当黑暗褪尽,亡灵的魔舞也落下序幕……
代庄终于从噩梦中惊醒,一睁开眼,天已大亮了。
外面的阳光白的刺眼,空气中浮动着木樨的香味,梦里恐怖阴暗的气氛一下子消失殆尽。
她没有立刻起床,而是躺在那儿发了会儿呆。浑身有些无力,有些发热,不知是不是最近吃的药里有致睡的成分。
容泠一大早又去了容荀那里,代庄看了一上午的书,到了中午,天空阴沉沉的,下午淅淅沥沥下起小雨。
一位年纪有些大的婢女跑过来告诉她,容泠让她过去一趟。
代庄换上木屐,撑着油伞走在婢女身后,转了无数个弯子,走过无数条廊道,代庄这次没有费心记路。她走在路上就听雨水打在伞上,打在草木上的声音;走在廊道则听木屐与地面碰撞时发出啪嗒,啪嗒的声音,听雨水落在头顶青瓦上的声音。根据雨声的节奏,感受时大时小,时缓时急的雨势。
“到了——”
婢女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接过她手中的雨伞,轻轻推开门请她进去。
门里是一个小型筵席厅,一眼望去烟雾弥漫,坐着许多锦衣华服的年青男子。喝醉之后大多忘了恭敬庄重的仪态,举止忘形的,手舞足蹈的,嬉皮笑脸的。有的离开坐席胡乱走动,有的跌跌撞撞跳舞唱歌,甚至还有人嚎啕大哭破口大骂。
给代庄引路的丫鬟弓着腰将门关上,将代庄带到室内东南角。容泠面无表情的坐在那里。
“把你叫到这种地方,你要是害怕就回去吧。”话虽如此,容泠却拉着她不肯放手。
“哎,都是族内子弟,闹起来没个顾忌;酒过三巡,宾主一旦离席就成了这样。抱歉啊,既然已经叫你来了,也没办法了。”他絮絮叨叨地说。
“容泠,容泠?您喝醉了?”代庄摇着他的手臂。
容泠好像这才看到代庄似得,愣了片刻,放下手中的酒杯,抵着额头自言自语。
“哎,我都忘了,一旦回来,难免就会看到这种场景。真是……我是少数的异类啊,那种姿态我实在学不来。”他捏了捏眉心,对着代庄温和一笑,用孩子似的口吻轻声说,“那就当做看不见吧,你陪着我就行了。”
这时有两名男子磕磕碰碰地走过来,一手拿着酒壶,一手拿着酒盏。
他们并不是过来找容泠饮酒作乐的,而是坐在容泠不远处的一根柱子下对饮,嘻嘻哈哈的高谈阔论,有些不堪入耳。
容泠懒散的靠在墙壁上,一言不发,越加沉默了,仿佛是在无言的抵抗什么。
然而……无可奈何。
“外面下雨了,你要不要出去走走,木樨的香味被雨水冲洗过,非常清爽。”代庄开口说。
“好提议,咱们出去。你扶我一把,脚都坐麻木了。”
代庄扶着他走出筵席厅,一开门却碰到折返而来的容荀。
“怎么,喝醉了?”
“脚坐麻了。”
“既然没醉,咱们兄弟俩找个安静的地方说说话,”他看向代庄,“这是你的书童?还是奴仆?年纪可真小。”
容泠顿了顿,对代庄说:“你先回去,我一会儿便回。”
代庄走后,容荀将容泠带到书房,关了门窗,连侍候的人都打发走了。
书房中光线暗淡,乌木地板上倒映着一排排放置书简的青铜架子。两重帷幕里,房间尽头,高出地面的台榻上铺着一整张象牙席子,席子中间有一张小几,两边放着藏青色的方形坐垫。容泠在靠窗的那方长跪而坐。
“泠弟,你离开高阳有一段时日,也算是旁观者清,依你看,现在这局势如何?”容荀坐毕,当下神色一肃,开门见山地问。
容泠垂下头,白皙的指腹似有若无的摩挲着青玉杯口,任那袅袅雾气扑到脸上,他的眼神似也蒙上了烟雾。
“白虎高卧于皋门之外,不祥。”
“你是说诏華?怎么?看出什么问题?”容荀蹙着眉,沉声说,“诏華……岽城正与他们接壤,按说有什么风吹草动不至于无所察觉,不过,诏華王城在万里之外的极北之地——”
“荀大哥,”容泠冷不丁的打断他的话,“九居国王魏之周,商泽王子裴青绪,蓬壶州主雪里若耶,您可曾听闻?”
“自然,”容荀一愣,突然笑了一下,“还有高阳名士,泠弟你呀。”
闻言,容泠摇了摇头,叹道:
“天下名流比比皆是,我不过徒有虚名,不足道矣。我方才说的都是王室中人,历来王族,总是为人津津乐道,只言片语到人口中都会大肆渲染一番,或为诽言,或为佳话,更别说身怀才华之辈。然而诏華,这几年里,您可曾听闻什么王室辛密?”
“据说诏華国王沉迷女色不问政事,太子和几位王子也资质平庸,想来无大事可传。”
“我这一趟去了诏华王畿,路过关卡,离王城越近,越是秩序井然。那虽是苦寒之地,百姓生活却富足安定,这样的国家之主,哪里像是沉迷酒色之人。”
“这么说,诏華国王故意为之,实则韬光养晦?”
容泠却摇了摇头,明快的脸上露出不解之色。
“都说天下无不透风之墙,流言起于繁都,可诏華王宫,应门之内的消息很难传到外头。国王沉迷酒色,却不闻有什么得宠的妾妃;至于太子王子资质平庸,我也拜访了几家卿士,都说诸位王子行事低调不沾政事,平日里深居简出甚少露面。”
“那,有几位年长的王子?”
“太子博言,二王子浊为,五王子服留,年纪同商泽的王子绪相去不远,其他年纪甚幼。”
容荀想了片刻,确实没什么印象,若不是容泠提起,甚而不知这几位王子名讳。
“摸不清底细也无办法……”容荀忧色越深,目光锁向容泠,“泠弟,那些只得先放一放,事到如今内患比外忧还要严重,你是难得的明白人,我就怕容家乐极生悲,盛极必衰。”
容泠有些答非所问。
“北方大国的王宫深处到底沉睡着什么,如果高阳擅动兵戈,惊醒的是一方猛虎,还是深渊里的魔物,我心中难安。”
“你,你知道了?”
“我不知道。荀大哥,您说到这个份上,我却猜到了。”
容荀倾身朝容泠凑近了几分,低声说:
“族长有密令下来,让我从诏華接一批货物。”
“是兵器吧。”
容荀默然不语。
“父亲,他终于坐不住了……”
“大王最近身体欠佳,王子年幼,坐不住的何止族长。如今看起来一派太平,实则山雨欲来,到底如何,实在是天意难测。”
“看来我不能在岽城久待了。”他突然起身,露出一丝苦笑,“我有些不安,荀大哥,我明日就回桓都。”
“泠弟……”
“父亲执政多年不会让大权旁落,但还不至于昏聩到不懂得两败俱伤的道理,他不过是未雨绸缪。俗话说‘千里之堤溃于蚁穴’,我担心有人趁机挑拨。”
“树大招风,哪有不招人怨恨的。泠弟,你向来不趟这潭浑水,万不得已就适时抽身,不要有所顾及。”
容泠笑了笑,却没有说话。
天气还是阴沉沉的,走到外面被凉风一吹,不禁打了个寒颤。
“边城的秋雨,真让人留恋忘返呐……”容泠没头没脑的说了一句
尽管留恋忘返,心中隐忧,到了翌晨,也不得不驱马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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