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王畿后，容泠有些怀疑自己的判断，至少从父亲那，以及其他五大家族的表现来看，找不出什么足以引动兵戈的嫌疑。他松了口气的同时，不得不投入到大大小小的宴会当中。
随同而来的代庄没有住进容府，院高庭深多是非，容泠将她暂托给好友慕河。
桓都之外群山环绕，并非什么有名的高山乔岳，慕河便隐居其中。
“这个家伙，真会给别人添麻烦！”她看着容泠下山的方向皱眉抱怨。
慕河三十多岁，素色深衣外随便披着深紫色短袍，一头长发仅用一根天青色布带绑在半中，别无它饰。嫣红的嘴唇叼着跟细长的烟斗，皮肤白皙，是个非常美丽的成熟女人。
她一边吞云吐雾，一边低头打量了旁边的代庄几眼。
抱着手肘，慕河将烟斗从嘴边移开，她走了几步，回头催促。
“喂，小丫头，还不快跟上。”
代庄抱着容泠给她的包袱啪嗒啪嗒地小跑着，追在慕河身后进了大门。
慕河将代庄带到第二进院子，让她在门口稍等一会儿，自己则走到回廊西侧叩开一间房门。开门的是个穿着蓝布衣裳，十来岁女童，显然刚从午睡中醒来。慕河对那女孩说了几句，拿着烟袋的手朝代庄指了指，便径自离开了。
女童走到代庄跟前，礼貌的打着招呼。
“我叫栗沙，老师叫我带你去住的地方，你叫什么？”
“我叫代庄。”
“那代庄，你跟我来吧。”
她将代庄也带到西侧，一边简单的解释。
“这个院子被当做后寝来用，女的住西侧，男的住东侧。”
“这里有很多人吗？”代庄问。
“还好吧，有九个小孩，五个女的，四个男的；加上老师，还有一位烧饭的罗妈妈，现在加上你，十二个人。”
来至末间推门而入，里头整洁朴素居无杂物：一张挂了蚊帐的架子床，底下踏板，对面一张放置衣物的小柜；窗户开向院子，底下矮桌上摆了铜镜，对面墙下一张案几，摆着油灯。栗沙站在门口，细声细语地说：
“铺盖、席子、坐垫都在柜子里。哦，对了，上午辰时、巳时，下午未时、申时我都要到前院上课，每上六天休息二天。我就住在旁边，要是有事，尽可过来找我。”
代庄道了谢，进屋将包袱放在矮桌上，在屋里茫然站了片刻，开始动手收拾床铺，在矮桌，案几前摆好席垫。忙到中午，栗沙端了食物送来，有三四个年纪小的扒在门框上好奇的打量代庄。
“吃饭了，”栗沙将木盘放到案几上，轰走看热闹的小尾巴。她面向代庄，坐到矮桌前的垫子上，“咱们这儿卯正三刻、午时二刻、酉正时分，分别是一日三餐，妹妹可以去前院朝东的厨房里取膳食，用完后将餐具送回便是。”
吃完饭，栗沙将她送到厨房，又带她在院子里转了一圈，说了许多山上的事。据栗沙说，这里的孩子都是慕河这些年陆续收养的，最小的五岁，最大的十三岁，他们都是无依无靠的孤儿。
一谈起慕河，栗沙的神情总带着孺慕之色。
“……老师博才多学，没有什么不知道的，待人也非常温和。不过对待犯错的孩子还是有些严厉，会惩罚他们抄写文章，练字之类的，或者取消休息天。”
“是吗？我总觉得，不太好说话的样子。”
“不熟悉嘛，以后就好了。”
以后……栗沙说话的语气，大概把她当成跟他们一样的孤儿了吧。
“你们休息时会下山吗？这儿离王都好像不远吧。”代庄站在下山的路口上，只看到一段下坡的泥巴小路，拐个弯子便被山木掩住。
栗沙靠在路口旁边的木樨树上，树干足有水桶那么粗。
“想去的话可以跟采买物品的罗婶一同下山，一次可以去二个人，多了担心照应不到。”栗沙打着哈欠，几片树叶从眼前飘过，她眼也不抬，语气满含警告，“阿忱，你不去午睡，又躲到树上瞎闹，还有于京！真是的，整天窜来窜去。”
两个十来岁的男孩从树顶的枝桠上攀到树底的枝桠上坐定，个高的于京麦色皮肤，不爱说话；个矮的阿忱眉清目秀，笑嘻嘻的看着栗沙。
“真嚣张，你不也没去午睡。”
“代庄刚到山上，老师叫我空闲时带她熟悉环境，可不是偷跑的。”
“原来如此，”阿忱眼珠子一转，“明天就是休息日，我们准备上山玩去，你去不去？”
“没兴趣，代庄，我们走。”栗沙还在唠叨，“本来就住在山上，真不知有什么吸引人的，还要往上爬。”
“什么叫没什么吸引人的？这个季节，山上的果实可多着呢。”
“那又怎样，有时间不如温习功课。”
“阿忱你看看，栗沙又开始学起老师，动不动就教训起人来！”
“这是教训人么？”栗沙双手在腰间一叉，不屑地说，“像老师一样传授知识，帮助别人这有什么不好！真是的！我看山上的猴子也比你们懂事些呢！”
后半句说的愤愤然，大有阿忱他们现在调皮捣蛋，小心将来混的连猴子都不如。
回到住的地方，代庄去了立沙房间，接过一只灰褐色波纹茶杯，她问：“栗沙，如果我想去王都一趟，要怎么做？”
“老师没让你上课的话，时间比较充裕。休息时间跟老师打声招呼，再告诉烧饭的罗婶一声，她要下山采买物品时会找你的。”
“那老师……她住在哪里？”
“除了上课就在后院，要不要我帮你问一下？”
“不用了，我自己找时间去问。”
当天晚上，代庄穿过静悄悄的院子，来到亮着灯火的房间门口，轻扣着紧闭的门扉。
“进来吧。”
慵懒的声音传入耳中，代庄松了口气。推开门后，一眼望见空旷的房中摆着一张偌大的矮桌。
走到近旁，代庄有些吃惊——坐在比寻常大了数倍的桌案前，莲华身姿微倾，左手按压右手衣袖，右手酥着丹青，翩若游龙般在素帛上作画。
有一瞬间，代庄遗忘了来到这里的目的，被她的气势所慑，也被她画中的世界吸引住了，同时陷入一种朦胧混沌的沉思当中。
“丫头，有何事？”慕河已经画完了，将手伸到旁边的铜盆里洗净，又拿起干布慢慢擦拭。
代庄犹自沉思，想要抓住脑中一闪而逝的灵感，直到慕河望着她探寻的看了许久，代庄才猛地惊醒。视线游移了片刻，发现整个房间除了摆放桌案的这一小块空地，其他一排排高及屋顶的架子上全是书简，那景象让人叹为观止。
“唔，”代庄小小的脑袋想了半天，发现原来的目的越跑越远，慕河的书房，以及慕河以手绘画的姿影晃来晃去，一时间不得要领。
“我问你，你到这里找我是为何事？”慕河又问了一遍。
“等罗婶下山采买东西时，我想一道儿下去，还请老师答应。”
慕河点了点头，算是同意了，顺手拿起放在案上的烟斗，就着灯火点燃。没吸几口，爆发出一连串撕裂般的咳嗽。这样剧烈的咳嗽，会咳出五脏六腑也说不定。
“老师，您还是不要抽烟比较好，太伤身了。”代庄绕过桌案，跪在旁边轻拍她的背部给她顺气。
“死不了，”慕河淡淡的说，继而露出一副思索的神情，眉头紧皱，“不要叫我老师。”
“那要怎样称呼？”代庄歪头思索，尽管风采依旧，三十几岁的女人，该叫姐姐？大婶？
“叫我……算了，随你。这么晚了，你不回去睡觉？”
代庄慢吞吞地起身 ，快到门口时，又转过身低声请求。
“老师，下学之后，可以请您给我画的东西指导一下吗？”
慕河穿梭在书架中，毫无滞缓的寻找将要阅读的书籍。
“你有画好的吗？现在拿过来也行。”
代庄心中一喜，飞快地跑回房间，拿出二幅画好的成品。
这是来高阳的途中，闲暇间所画的东西，一副是“千年樱”，一副是“秋宴”。
“千年樱”的灵感，来源于衡山上的百年垂樱，秋祭之夜的送神仪式，以及狐狸嫁女的神话故事，是为长度一尺三寸的横幅。画中色调古朴，一群红狐人立而行，带着各式面具，抬着一顶华丽大轿。翩舞的朱红帐幔，翻卷的宽袍大袖，鼓乐吹笙的动作，栩栩如生又透着庄严肃穆的神气。
飞花漫天不见树，只从地上延绵山谷中积雪般的落樱，隐约可见的古木根茎，可以揣度其樱必然经历了千年岁月。
“秋宴”是来高阳后的一路见闻，由此绘于轴间，纵幅，比“千年樱”略长。
画中平地上枯草延慢，草间星星点点堆着金色落桂，华服宝冠的姿影并非人形，而是百鸟图腾，彷如放浪形骸的贵族宴饮。
怀抱金罍，手持兕觥，一派秋日畅饮的热闹景象。
慕河的手指滑到角落处一个半掩半隐端坐而望的身影上，发出一声短促的轻笑。
“这个，是阿泠。”
代庄“嗯”了一声。
“画的不错，”慕河不吝夸奖，接着问道， “你不怎么写生吧。”
“以前写过一段时间，这两年很少了。”虽然请了书画老师，事实上母兄并不督促，只当做玩乐解闷而已。
慕河缓缓将画卷起，一边说：
“对于画艺，观察，练习，思考这是基本，没有捷径可寻，至于古代典籍和时下一些新颖的见解，看也好，记也罢，不用当作至理名言，根据自己的情况两相比较，择其善者而从之，仅此而已，历经时间，总有浑然天成的一日。”
对于八岁的孩子来说，这些话还是过于深奥。她逐字逐句先记在心里，以便之后慢慢消化。
“我记住了，多谢老师指点。”
代庄怀抱卷轴，一路思索。
暗夜笼罩，无星无月无以闻声。突地起了一阵冷风，黑糊糊的物影幢幢摇动。代庄背脊发凉，赶忙跑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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