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初得知讣告的时候,还以为是什么恶劣的玩笑。
显然那才是不可能的。
植伽幼鹿,下个月就正式年满十八岁了,上次测量的身高是1.48cm,为此定制狩猎者的时候也费了不少心思,左眼视力5.2,右眼5.1,因此在学校的时候就被建议往狙击手方向发展,不过听幼鹿说最近左眼有点近视,大概是经常用左眼瞄准的缘故。
然而这些都无所谓了,人如果死掉的话,记住这些事情,只会让自己变得不好。
幼鹿的父亲是研制离子武器的植伽集团的首领,虽然在为废场的管理层服务,但总归来说只能算作商人,而幼鹿的母亲原本只是普通的废场居民,因为和幼鹿的父亲邂逅,从此也开始分担一些工作上的事务,一直到幼鹿出生以后,母亲便把更多的时间投入在女儿的身上。
所以在得知讣告的那一刻,犹如本能驱使一般,身体卧病不起。
牺牲是在所难免的事情,从最初满地球的人类每时每刻都会有人去世,到现在总人口数不到5万的废场里不断有人为人类的未来献出生命,但是,人真的可以因为这种大义凛然的理由就欣然接受吗?
只不过是在逞能而已,人是有多么渺小,人是有多么脆弱,人是有多么狭窄,非要等到触及致命伤时才会暴露无遗。
“我不在的这段时间,发生了不少事啊。”安之信奈仰坐在沙发上叼着香烟如是说道。
废场第四层的建筑内,韦翼未徒一如既往地坐在房间的最深处,桌上的文件都被收拾干净,站在身前的女助手阿炝烈火死死地盯着安之信奈,不过信奈丝毫没放在眼里。
“或者说,如果我能早点回来,就不会发生这些事了吧。”
信奈掐着香烟吐了一口气,听上去有在指责对方的意味。
“事出有因,况且你又不明行踪。”
“人都死了,我也没指望你能负责。关于家属那边你最好有心理准备,那个叫幼鹿的孩子没有兄弟姐妹,父母虽然都忙于工作,但也从来没忽视过她。”
韦翼未徒不禁笑了笑。
“想不到你这样的女人也会有温柔的一面。”
“不是哦,因为是我妹妹的朋友,小时候见过几次,是个挺乖巧懂事的女孩子。同伴突然死掉这种事,在我12岁的时候就已经习惯了。”
“我知道了,原本我也有自己的打算,但没想到会变成这样。”
“总之后事妥善处理吧,如果因为这个停滞了离子武器的供应,那人类所剩的时间就真的不多了,况且更重要的是扎根在此的人们的心,虽然这么说有点卑鄙,但如果不这么做的话,失去了活下去的信心和勇气,就和死了没什么区别。”
“活下去的信心和勇气吗?我一直认为是你赋予了人们这些东西。”
“喂喂,别这样。”
信奈扔掉了香烟,然后一脚踩灭继续说道:“要我当场演讲什么的,到时候肯定一句话都说不出口。”
韦翼未徒反倒认为只要作为一种寄托就足够了,不需要言语,仅仅是作为“人类希望”的存在,因为人类需要信仰也需要使命感。
不过他也不想争辩这些,信奈会做信奈应该做的事情,除此之外什么都不用考虑。
“说说看你那边的情况吧,为什么派出去的队伍只有你一个人回来了。”
“因为我不知道应该去哪,或者说,能顺利回来已经很幸运了。”
“发生什么了?”
信奈从大衣口袋内抽出一根香烟,然后一边点着一边回想。
“遇到了点状况和队伍走散了,据我知道的是,束实久叶死了,莉佩尔下落不明,如果不是运气好,估计我也要算在里面。”
“那么,都是谁?”
“就是那个戴防护镜的,还有一个长得像欧洲人的少女。”
信奈想了想,觉得他大概还是想不起来,于是又问道:“那你知道雨井赤治吗?”
“有点耳熟,是那个黄毛吗?”
原来如此,他只对经常和自己有交集的人留有印象,所以才记得身为队长的雨井赤治,这么一来就没有回答的必要了。
“没什么,总之这次远征损失惨重,也不知道他们能不能找到神宫,不,能全部活下来就好了。”
“你的意思是让我挨个去慰问吗?什么时候我这还要专门负责善后工作了?”
“回来的时候我查过备案,束实久叶原本是孤儿,因为身体素质优异所以被研究院收容培养成巨龙的驾驶者,父母说不定也曾是巨龙驾驶者,只不过早在哪次事故中去世了。至于莉佩尔,只找到了已故的养父这些信息,所以你打算去哪慰问?”
“是吗?那确实省事,如果无依无靠的话,就算死了也不会给活人带来麻烦。名人的逝去总会引发各式各样的话题,但实际上总是毫无意义的吵杂。”韦翼未徒像在调侃似的笑道。
“这句话我就当作没听见好了。”信奈耸了耸肩。
“接下来你还有其他安排吗?”
“你们差遣人的本事真是越来越熟练了。虽然最近在休假,但姑且可以先听听。”
“我想让你以个人名义找回炉核。”
“那东西不是说茉沫会带回来吗?”
“就凭铃芙雾夜带回来的一张纸?”
看样子韦翼未徒很不信任那张纸上的内容,毕竟在这种年代里写便条的人可不多,而且光是看留言就能想象到茉沫那副信誓旦旦的样子,反而觉得很不靠谱。
“那是她的字迹,小时候因为想让她陶冶情操就让她去学习书法,所以这是她为数不多的优点。”
“真讽刺。”
信奈苦笑了一阵说道:“是啊,当初如果学插花或者茶艺的话说不定就不一样了。”
“所以我才想让你以个人名义去找,需要的物资我都会准备齐全。”
“想避人耳目吗?”
“只是省略掉繁琐的步骤。”
信奈陷入沉默,韦翼未徒读不出那是犹豫还是在试探他。
“抱歉,我选择相信我的妹妹,但话说回来那个炉核到底是什么东西?”
“人类的希望。”
并非寄托,而是真正能赋予人类的希望,他仿佛这样说道。
****
回来已经有一段时日了。
大概是没习惯废场的作息时间,天还没有亮就睡醒了,时钟的响声被感知放大了数十倍,在这样的催促声中也不会有睡意。
废场的天空实质上是一片由人造结晶制成的巨大天花板,虽然远比外面的天空要好看不少。说起外面的天空,实际上还没有真正领略过吧?如果不是阴霾的假象,就是诡异的幻象。
相比起徘徊在生死边缘的外界,这里像是做梦一般,又或者,外界才是梦境。
武勒趁着天还没亮就换好衣服准备出门,天空模拟着星光照亮了如死一般寂静的街道,与满是人造物的废场相比,充斥着令人不悦的氛围。
在偏离第三层中心的位置有一座图书馆,这是武勒已知的最后一座图书馆,在这个基本都用电子设备记录的时代里,图书馆反而更像是一种象征,或是一种城市的装饰物。不过,也正是因为这种过时的建筑才会记载过时的事物。
是时候该说说变异体的由来了,事到如今想起故事的起因实在是有些不负责任,但如果非要给出解释的话,只能说无可奉告。
就像不知道宇宙究竟是如何诞生的,就像不知道世界为何而存在的,就像人总是在探索自己是什么一样,那些或这些荒诞无稽的、伴随着出生到死亡的、至始至终都没有任何意义的问题。
世界没有必要告知阿克夏记录中的事物,无知并不意味着要去探知,谎言并不意味着要去揭穿,碌碌无为地活在这个世上然后默默无闻地逝去的人数不胜数,也不会因此有人死不瞑目。
武勒合上书静候了片刻,他试着像计算机一样把信息整理组合,但缺失的部分无论如何都无法弥补。
此时窗户已经渗透进阳光,他细数了一下时间,把书放回原位后便匆忙离开。
如果一个人具有生命且具有自我意识,那他活着的状态可以当作一段采集信息的过程,然后在格式化之前把必要的信息传递给下一代或是其他储备信息的载体,人也好,工具也好,机器也好,于是人们把这种信息称为经验,但实际上这种经验也只是作为经验存在,因为依照人的认知,经验既可以是事实真理又可以是谎言谬论,所以即使信息没有缺失,也无法断定是不是没有缺失。
眼球有些干涉,尽管天空中没有太阳,但一时之间还是难以招架阳光。
武勒眨了眨眼站在自家的门前,除了那辆显眼的高级轿车外,还有一个男人像恭候多时一般向他鞠躬问好,服装穿得很正式,但不像管理层派来的人,不过也有可能是私人意愿不想被人察觉,比如韦翼未徒。
武勒藏起戒备回应男人的问好,但很快对方就摆明来意。
“艾琉先生,请问您接下来有什么安排吗?我们家主想邀您共进午餐。”
虽然说早已经习惯了生面孔的敬语,但对这种来意不明的邀请还是有点抵触,不过,似乎找不到拒绝的理由,而且武勒也想知道对方的企图。
“没什么安排,现在就去吗?”
男人点头示意。
从那以后男人便不再说话,但态度看上去很友好,如果找点话题或问问关于他家主的事情,应该很容易就熟络起来,但此时武勒并没有这个心情。
依旧是在第三层,武勒跟随着男人来到一座气派的建筑前,他立刻明白了对方的身份,所以如果之前向那个男人打听他家主的事情,恐怕也会让他为难。
“这边请。”
男人替武勒打开一扇双推门然后示意他独自进去,里面的房间很大,格局也令人善心悦目,是不输给外在的气派,面前饭桌大到不像饭桌,因为还没到饭点所以只摆放着餐具,然后坐在饭桌前的植伽幼鹿的父亲,也就是刚才那个男人所说的家主。
“还以为你不会来。”
“呃,本来有这打算,但事先并不知道是您,反而现在因为知道是您所以觉得来对了。”
“怎么说?”
“一直想见您,但我实在没有那种勇气。”
武勒哽咽了一声,然后低下头继续说道:“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没能把幼鹿带回来,真的!真的非常抱歉!”
武勒鼓起勇气跪在地上,额头像要撞碎一般敲击着地板。
“都是因为我的错才把您最宝贝的女儿……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我不会寻求您的原谅,所以请处罚我吧!要我做什么都可以!要我献上一切都可以!”
“献上一切吗?正因为献上你的一切也无法改变一切,所以才会显得那么廉价。起来吧,并不是想让你这么做才叫你过来的,如果你觉得那样舒服的话也无妨。”
武勒不为所动。
“她的葬礼安排在后天,我觉得她一定希望你能来,可是幼鹿的母亲最近情绪很不稳定,到时候我会把安葬的地点告诉你的。”
武勒不敢抬起头,他咬紧打颤的牙床然后倒吸了一口气。
“非常……感谢。”
“不过,虽然是安葬但并没有遗体,也因为你没有把遗体运回来,幼鹿的母亲才勉强活了下去,不然她肯定接受不了。”
“现在,夫人身体怎么样?”
“除了总是发呆然后自言自语外,还算好。这不是你担心的事情了,我也不会把幼鹿的事迁怒于你,在我看来你和幼鹿都一样,都是我的孩子。”
“嗯?”
“这里没有别人我就直说了。以前我追求过你的母亲,但后来她选择了艾琉家的长子,你母亲是个极富正义感的女人,经常按照自己的理念仗义执言,也很擅长驾驶巨龙,虽然我对正义和巨龙都没有兴趣,但最终还是被她吸引,或许正是这个原因她才喜欢上了同样极富正义感且身为英雄世家的男人。在得知你父母都逝世后我曾想过把你收为养子照顾,但总觉得找不到合适的理由,因为我和她已经很久没有联系,直到她彻底离开也没有再见面,恰好那个时候我听说韦翼未徒开始负责指导你,仔细想想也是理所当然的,我啊,尽是在做些多余的事情。”
“原来……还有这种事。”
“没有任何意义的陈年往事,你也会有的。另外我想把狩猎者交给你了,幼鹿既然已经不在了,你以后也需要一台新的巨龙吧,所以我想拜托你,替她努力活下去,如果你说献上一切是真心话,那我就只有这一个请求。”
“呃,可是,为什么?明明我……我没办法接受,实际上是我……害死了幼鹿。”武勒微微抬起头争辩道,脸上充满了不解。
“真不像你母亲呢,坚强一点,你可是男孩子,你可是艾琉家的人,你可是……植伽幼鹿的队长,把狩猎者托付给你也一定是她所希望的。”
武勒依稀记得父亲的样子,但已经记不清父亲的说话方式,所以那一刻为什么会把他和逝去的父亲重叠在一起?明明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人,只因为他提到了母亲的事吗?
武勒渐渐垂下头,他知道此时已经不能拒绝了,但也需要一点时间平复心情。
在那之后两人便共进午餐,正如邀请时所言,别无他意,只是偶尔会聊起各式各样的话题,但隐约能感觉到会避开谈及幼鹿,所以武勒也不再多提。
后天,幼鹿的葬礼如期举行,安氏贵族以及其他和植伽集团有交集的贵族都有到场,包括负责编队DX471的韦翼未徒也姗姗来迟,但武勒没有参加。
葬礼结束后的几天,幼鹿的父亲托人告知武勒安葬的地点,距离有些偏远,尽管交通很便利,但毕竟是不熟悉的地方,所以难免会花上不少时间,于是隔天武勒便早起来到了墓地。
这里应该是位于第三层的边缘地带,相比起市中心确实很荒凉,武勒想起之前去过的图书馆,那里虽然也人迹罕见,但远不及这里。
武勒走上坡道,两边的墓碑越来越密集,如果地下真埋着尸体的话,肯定已经挤成一团了,不过也不会有人把尸体埋在这里的吧,因为这里是废场,是封闭的世界,是只有活人的世界,把死人封闭在这要活人怎么想?
而且这一带的墓碑都千奇百怪,正式一点的会刻一个石碑,简陋一点的就是一块木板上写上逝者的名字,因为安葬在这里的人都是无名之辈,但至少还有人记得他们,相比起那些连墓碑都没有的人,不是连活着的意义都没有了吗?
幼鹿是植伽集团的千金,想必一定会风光大葬吧。
武勒突然想起自己的父母,自从父亲去世后他就再也没有来过这里,但如果仔细回想的话,想要找到专属艾琉家的陵园并不困难。
坡道逐渐变平缓,地形也变得有些复杂,主要是墓地所占的面积变大了,所以没办法像上坡时那样一览无余。
武勒停下脚步,眼前的一群小孩引起了他的注意,那些小孩穿着破烂,头发很长也没有修剪,大概能辨认出一个是女孩,其余几个都是男孩,年龄层次不齐,不过应该都在十岁以下。
那些小孩发现了武勒,于是连正眼都没看就一哄而散,像是故意分散注意力一样让他不知道追哪个。
武勒没有理会,而是径直走到幼鹿的墓碑前,据说人安葬了之后,家属会把那个人生前的遗物一起葬送在墓地里,如果真是那样的话,狩猎者绝对是个大工程,不过现在看来,幼鹿的遗物已经所剩无几了。
墓碑有撬动过的痕迹,但因为缺少实用的工具所以基本上纹丝不动。武勒转过头看了看那些探出头的小孩,似乎打算等他走了之后继续搜刮,不过就算现在去教训他们也只是无济于事。
武勒矗立在原地望着幼鹿的墓碑,然后借着余光观察那些小孩的动向,他们比预想中还要有耐心,大概是因为没有其他事情可做吧。
****
这是安氏夫人的第三次到访,虽然这么称呼没错,但对比她仍是女孩子的身姿以及洛丽塔的服饰,总是无法联想起她是安珂茉沫的母亲。
雾夜有些诚惶诚恐,她把想起的一些细节订正了一遍,或许还有纰漏,又或许是重复的内容,可是除此之外她什么都做不了。
“抱歉,那个时候我就晕过去了,醒来之后就发现身在驾驶舱里,头还特别疼,不过……如果是我自己做进去的,然后又停在那种地方,应该会有印象才对。”
“别那么紧张,我也不是每次都来催促这件事的。啊,当然能尽快提供情报就再好不过了。”
安氏夫人饶有兴趣地打量着房间的格局,这里是雾夜重获新生后就一直生活的地方,那个救她回来的大叔似乎还未归来,具体发生了什么也不知该问谁,不过这也是经常的事情,因为在出示任务期间,基本上已经和废场断绝联系了。
“韦先生那边没有派出侦察队的打算吗?”
“哦,他呀,这种事他也决定不了,毕竟是那么遥远的地方,现有的情报又少又不可靠,大家都不希望再看到毫无意义的牺牲。”
“是、是吗?那您是怎么想的呢?茉沫……是你最重要的女儿吧?”
雾夜目光闪烁,不管怎么说她都是最后一个目睹茉沫的证人,而且还任由她擅作主张,明明幼鹿交代过她的,但现在幼鹿却……
“对我来说,最重要的女儿是信奈,虽然茉沫也很重要,但事已至此。”
她陷入沉默,像在寻找合适的词语,接着莞尔笑道:“她迟早也会面临这种时刻,在我有生之年能做的都已经做了,剩下的也只有不断地相信她。”
“那种事情,我觉得毫无意义,只是相信的话,就什么都做不到。”
“曾经我有一个女儿,因为我没有相信她,所以她才离我而去,但说不定这样才好,如果不是她离开我,我也不会学着去相信。雾夜小姐,你相信人类会得救吗?”
“诶?”
雾夜被突如其来的严肃话题给震住了。
“就是说,人类最终会重新回到地面上生活,每天呼吸着干净的空气,白天的时候能看到蓝天,夜晚的时候能看到星空,人类逐渐越来越多,从一百万到一千万再到一亿,两亿,十亿,一百亿,遍布在世界各地,啊啊,一百亿好像有点超标了,那就先一亿吧。”
“一亿的人口……那可是相当得多啊。”雾夜露出一副“不可能”的表情赞叹道。
“说实话。我到现在还无法相信会有那样的时刻,但是,我想要去相信,因为人类,是可以创造奇迹的。”
在这个具有46亿年历史的星球上,人类已经创造过一次奇迹了,人类的诞生到发展总共不到一千万年,翻天覆地的变化甚至连一万年都没有,对于这颗星球而言仅仅是转瞬即逝,但就是在这样的时间里,人类改变了这颗星球的原貌,圣经说上帝七天造人,然而实际上是人类在顷刻间就改变了世界。
“能再一次创造奇迹就好了。”安氏夫人若有所思地喃喃自语,接着说道:“这次来是想问你关于武勒的事情。”
“他怎么了?”
“听说有人看见他在半夜的时候闲逛,我有点担心那孩子。”
原来如此,记得刚回来见到他的时候精神状况也特别糟糕,不知该如何形容,但确实让人难以接近。
“哦,这样啊,最近我没有和他联系,不过我会注意的。说起来……武勒和幼鹿的关系是?”
“幼鹿?不是吧?”她怔了怔,随后松了口气说道:“原来如此,难怪他会是现在这副样子,是我女儿不够有魅力呢。”
“可能是我误会了,毕竟我只是个局外人。”
“现在已经不是了,再一次失去同伴的经历,一定不好受吧?”
“呃。”
雾夜欲言又止地低下头。
“不知道该怎么说,幼鹿她似乎一直都很照顾我,但我却从来都没有在意,我和她的关系没有像其他人那样深厚,所以……有点茫然吧,我不觉得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可以用时间来衡量,但至少没有谁希望谁离开,说真的,会产生这样的想法有点可怕,已经想不起一年前的自己了。”
“即便如此,也不失为人。”
****
废场究竟是什么时候建造的?
这个问题恐怕除了相关记载外很难推测出准确时间,因为那一代的人都已经不在人世,如果使用放射性测量法测考证废场的材质,得出来的也只是材质的年龄,但如果考证侵蚀程度,外界的影响会使得测量结果有极大的误差。
不过可以确认的是,在废场繁衍生息的人们并不是来自同一个地方,不断地收容,不断地结合,然后不断地完善体制,才能让废场不断地自给自足。
武勒想起这这里已经生活了十八年之久,但对现在的他来说却十分陌生,第三层是一座孤立的城市,记忆中并不大,但徒步参观的话也绝对不小。
通往第二层和第四层的入口建在距离中心地带比较近的地方,而且一般来说没有特殊事项也不会经过那里,但在偏离中心地带的地方却存在着一片特殊的领域,因为那里太荒凉了,也不会有什么特殊事项,所以根本不会有人接近那里。
那片领域是那群小孩的地盘,虽然说是地盘,但武勒一旦接近他们就会躲起来。之前看到的那几个小孩还算精神面貌正常,而这里却有不少面黄肌瘦甚至行动都很难自理,再这样下去的话,只不过是在等死。
武勒不由得在想他们的父母呢?
如果还在世的话,一定不会置之不理吧?
所以,大概是已经不在世了。
毕竟不是每一个人都幸运到能被大户人家收养,就像不是每个人都能幸运地降生在贵族家一样,当失去庇护后,能苟活在废场之中的地方只有这片被封锁的区域,相比起赶出废场这已经算仁慈了,因为他们可以自生自灭一直到沦为尸体,而死人只会污染活人的净土。
这次武勒提早回去了,因为事先收到过韦翼未徒的邀约,不知道是不是在意他现在的状况,对方难得地问什么时候有时间,虽然不太想再接触这类事情,但武勒也没办法拒绝。
第四层看起来也很荒凉,毕竟不是可以随便出入的地方,韦翼未徒的房间依旧是那么一尘不染,他停下手中的工作打量着进门的武勒,身前是只会投来惹人不悦的目光的阿炝烈火。
“看起来恢复得不错。”
“勉勉强强吧。”武勒苦笑道。
“有点事想找你。”
“是关于炉核的吗?”
韦翼未徒合上文件深吸了口气说道:“已经审批下来了,以回收炉核为目标的五人小分队,这是我们能够调动人员的最大限度,有几个和你是同级,但都是杰出的精英,然后再加上铃芙雾夜在内,一共是六人。”
“抱歉,这件事还是让我再缓几天吧。”
“不是让你带队,是想让你负责。我说过我想让你成为我的继承人,那么这件事就当作是你面临的第一次考核。”
武勒皱了皱眉头。
“我不明白。”
“现在的你也没办法参与实战,但你的判断力和领导才能都是有目共睹的,我本来打算在回收炉核后就推荐你作为我的副手,不过现在也不差。或许对你来说在外面征讨变异体更符合你家族的意愿,但留在这里也未尝不是肩负起人类未来的重大责任。”
“责任吗?我怕现在的自己还没有能力承担。”
“那废场里就没有人能够承担了。想送死的人遍地都是,但能带领他们活下去的人只有你。”
武勒闭上眼陷入沉默,接着答道:“什么时候出发?”
“看你的安排了,稍后我会把整理好的名单和必要信息都转交给你,另外凉谷矢臣也继续担任你们的技师,这样一来你们比较好相处吧,只是最近一直找不到他,总之都交给你了。”
“是吗?我可做不好开导的工作啊。”
“随便你。”
说起来,对他开玩笑也是白费力气。
离开韦翼未徒的房间后,武勒也没有放松警惕,恶心感充斥着大脑,他想差不多是极限了,一直以来,所观测到的这个世界,早就不复存在了。
原本应该熟悉的楼道布满了韦翼未徒的触手,没错,那确实是从他身体里延伸出来的东西,犹如爬山虎一般,不,说是神经组织更合适吧?而那些窥视着自己的眼球就是神经元,如果说这就是念力的真相,那韦翼未徒已经彻底不成人形了。
人形?
在这个世界上还存在“人类”的概念吗?
韦翼未徒他是早已知道这些了还依然把自己当人看吗?
分明是面目丑陋散发着阵阵恶臭、早已丧失人格的怪物。
说谎,说谎,尽是说谎。
视线,视线,尽是视线。
你一定盯着这里吧?
全部尽收眼底吧?
连这段话也看得一清二楚吧?
看吧!
这不就是你想看到的吗?
但那又怎样?
你我所能窥视的一切尽是谎言。
自古以来便是如此,不是吗?
但相比起韦翼未徒,更让武勒捉摸不透的是阿炝烈火,那个女人,不,是那个物品,恐怕都无法自称为人了吧。
通过入口回到第三层,武勒冲进洗手间开始宣泄自己的痛苦,他依附在墙壁上努力支配着近乎崩坏的呼吸系统,肺部如灼烧一般刺痛,口腔里的粘液伴随着咳嗽喷洒一地,视线逐渐变得模糊,但那些令人不寒而栗的视线挥之不去,即使不再视野中,即使闭上眼拥抱黑暗,那些扎根于大脑的恐惧也只会变本加厉。
恐惧这种东西,不就是因为你的软弱才变得强大吗?
武勒用力地眨了眨眼,最终视野渐渐恢复清晰,他发觉自己流了不少汗,身体也感到异常得寒冷,这幅样子被人看到的话可没办法解释了。
武勒咽了口气重新振作起来,他微微张开嘴试着平静紊乱的呼吸,然后颤颤巍巍地推出一道门缝,确认周围没有人后便快速离开。
接下来的几天也免不了和韦翼未徒见面,必须尽快适应现状,不然的话,回来这就没有任何意义了。
原本属于编队DX471的会议室早已空无一人,很快这里也会被其他编队所替代,不过眼下更重要的是找到矢臣。
矢臣几乎是住在这里,因为据他所说能省去了不少往返的时间,平时工作量大的话,晚上回去也睡不安稳,不过自从回来之后,武勒确实没有再和其他人联系,无论是矢臣还是雾夜,这段时间也不知道该如何面对。
走道里的夜灯还没运作,但机房里的灯却亮着,武勒推开门,没看到矢臣的身影,显示屏幕上是待机画面,另外还有一些明显是未完工的制品,既然没有收拾好就说明应该在附近。
武勒并没有大声呼叫,他大概猜到了结局,顺着那股气息打开房间,扑面而来的腐臭味让他好不容易平复的身体又起了反应,不只是肺部,仿佛连全身的毛孔都要窒息。
矢臣的尸体泡在浴缸里,已经看不出是腐烂还是浮肿,不用检查也能猜到是割腕,然后失血过多而死,血都发臭了,那些萎缩的触手像真菌一样依附在四肢上,真恶心,即使是死了也要发挥最大限度的恶心价值吗?
通报之后,武勒仰靠在门口透气,一直等到相关人员来处理才不得不进去协助调查,嗅觉似乎已经记住了这种味道,哪怕刚步入房门就会浑身发麻。于是武勒简单地说明了一下经过便被允许先回去了,因为初步判断死亡时间是几天前,而且也看得出来武勒身体有些不适。
大概是什么时候和矢臣相识的?
是因为幼鹿吧?
尽是些令人作呕的回忆,记忆这种东西不仅仅是再现,也会是再造,既然一切都被否定了那就干脆全部抛弃。
如果不是幼鹿的话,矢臣现在大概会和封锁区的那群小孩一样吧,不,迟早会和现在一样,没有存在价值就没有活下去的必要,废场的空间有限,提供的资源有限,为了能够更合理的延续下去舍弃残次品不是理所应当的决策吗?
物竞天择?
不,是物竞人择,如果一碗饭只能养活一个人,但现在有十碗饭需要养活一百个人,那只能优先养活那些能生产粮食的人。
就算不是在废场,换做任何一个时代,如果把人分为三六九等,更好的资源也会留给那些天才精英,然后再是优秀或一般,而那些蛀虫或企图破坏秩序的人只会被排斥在外,这种比较级的排序才是能够稳定发展恒古不变的道理。
把争夺的必要转移到规则上,这样对谁来说不都是再公平不过的事吗?
但实际上,没有人会心甘情愿地去赴死吧,活在这世上的意义是把活下去的机会留给别人?那擅作主张把自己带到这个世上的为人父母只是在生产配件吗?
也可能是意外吧?没有做好预防措施就被感性支配了身体,从来没有考虑过自身条件和所处环境,于是并非本愿降生于这个没有希望的世界的人,也不会遵从本愿地离开这个世界。
武勒想起前段时间去过不少图书馆,虽然相关记载甚少,但并不是毫无收获。
因为身为艾琉家的长子,所以生来便以巨龙相伴,如果分为三六九等的话应该是起步就在上等,无论是人生目标还是家族使命都理所应当被继承,尤其是在父母都去世之后,但这样的人生能够说是幸运吗?
对于那些被严苛要求的下等人们,对于那些徘徊在生或死的备用零件们,他们在乎的只有活下去,而不是要怎样活下去。
使命感?信仰?为他人活下去?为自己活下去?还是伟大高尚地为全人类活下去?为这样的人类?
为了这样的人类?
为了这样的人类?
为了这样的人类?
武勒端坐在镜子前打量着自己问道。
那么,到底是怎么做到的?把所有人都欺骗的方法。
****
矢臣死亡的消息很快就传开了,明明是不怎么惹人注目的人,但因为这次死于机房几天仍未被发现而备受议论。
雾夜想了想,她和矢臣之间并没有很多交集,但得知那个看上去沉默寡言的人突然不在了,心里还是有不少落差。
“想不到……”
看到雾夜一副难以言喻的表情,安氏夫人一边喝着红茶一边述说道:“这种事以前也发生过,因为无法接受同伴的死,于是选择自杀,不过那孩子……虽然存在感很低,但一直以为是个内心很坚强的孩子。”
现在看来,真是讽刺至极。
“当时武勒告诉我的时候我也不敢相信,但事实摆在眼前也由不得信不信了。”
“是武勒告诉你的?”
“嗯,他找到我说起韦先生打算召集人员回收炉核的事情,并且交由他负责,然后告诉了我矢臣去世的消息。”
安氏夫人斜视而去,她思索了片刻后快速放下红茶,接着说道:“雾夜小姐,能拜托你一件事吗?”
“呃?只要我能力所能及。”
废场第四层的正中心有个球形建筑,那是整个废场的核心,尽管这已经是众所周知的事情,但实际上没有多少人真正去过那里。
“拿着我的许可证就可以进入那里,抱歉,突然让你做这么为难的事。”
“也没什么,其实我这副样子行动起来也很方便的,不过,让我去那种地方真的可以吗?”
“那里没有人看守,况且也不需要。总之都是流程繁琐的门禁系统,到达最顶层后若遇到有人质问你,你就自称是安氏家的人,然后把你所知的关于韦翼未徒的事情告诉他。”
“诶?真的没问题吗?”
雾夜有些诚惶诚恐。
“放轻松点,那些老家伙的记忆没那么好,啊,还是有必要保持尊重的,不管怎么说那可是先辈。”
“等一下,我有点听不懂了,但是,这种事情应该让安氏贵族家的人去吧?”
比如眼前这位,或者是安氏贵族的长女安之信奈?
“没时间了,我现在必须去一趟艾琉家,那孩子的情况……说不定很糟糕。总之,别辜负了我的信任哟。”
雾夜谨记着安氏夫人的话来到第四层,如她所言,正中心的建筑与其说守备森严,倒不如说是密不透风,周围没有其他人,似乎这才是常态,印象里的特殊状况是那次和大家一起去会场,但平日里也不会有人靠近这里吧。
****
死亡这种事情迟早都要面对的。
尤其是在这个时代,无论是身边的人还是自己,都是迟早的事情。
尽管如此,生活在这个时代的人们也必须满怀希望地活下去,无论是自己还是身边的人。
据调查说矢臣是死于自杀,虽然保密工作依旧进行着,但人死了这种事也不是完全可以掩盖,即使那个人和自己素不相识。
消除所谓的负面影响吗?
因为是目击者,所以武勒也不得不配合工作,于是次日就安排好了主治医生去医院问诊。
医生是个看上去让人捉摸不透的中年男子,他眯着眼检查了武勒的口腔和瞳孔,又让他示范了几个动作,接着收拾起仪器说道:“听说你是尸体的第一发现者?”
“嗯。”
“完全看不出来,一般来说像你这么大的孩子肯定吓坏了吧?不过,比起惊吓,似乎还有其他复杂的情感。”
“是什么?”
医生停下手中的工作组织了一下语言。
“恐惧,焦虑,还有不安。”
“恐惧?和惊吓有什么区别吗?”
“时效性的区别,然后是,恐惧常常是伴随着惊吓而导致的后遗症,如果最开始就没有连根拔起的话,种下的恐惧可是会茁壮成长的。”
武勒忍不住扑哧一笑。
“那是哪门子说法?像童话故事一样。”
“喂喂,可别小看了心理学呀。嗯……随便你好了,总之这也是我的工作。”
“医生,请问一下这些情绪会产生幻觉吗?”
“幻觉?也会有这样的案例出现,具体要看是什么幻觉。”
武勒抿了抿嘴陷入沉默,接着试探性地问:“把周围人看成怪物,虽然说如此,但那种真实感却令人发指。”
“那只能是**了吧。如果不借助药物的话,很少有人会因为心理创伤沦落到那种地步,不过,也正是因为人的脆弱才会去依赖药物。”
“现在还有那种东西吗?”
“怎么可能!”医生放好仪器坐回位置上大叫,但很快又恢复冷静继续说道:“确实有段时期**横行,有一群不要命的家伙想着发灾难财,真是蠢死了。”
“这是什么意思?”
“我也从长辈那听来的,其实消灭人类的不是变异体,而是人类自己。”
武勒心想这种说法真是俗套,难道这个医生喜欢这类话题?
“社会秩序一旦被打破,并不是人人都能自觉去维护,更何况那个时代的人类可是有近100亿,你能相信吗?我到现在也以为他们肯定把猴子算进去了,就像传说中自称有五千年历史的国家一样。但为什么会有那么多的人死去,你真的以为只是变异体造成的吗?”医生振振有词地说道。
“那么,变异体究竟是怎么出现的?”
“谁知道呢,我只是名医生,不是考古学家。啊,对了,我只是名医生,怎么会和你说这么说不相关的话?”
谁知道呢。
即使是医生,也会生病吧。
之后医生让武勒过几天再来复诊,但实际上只是很平常的聊天吧,先不论武勒的感受如何,至少那名医生看起来很享受,简直就像被心理开导的人是他一样。
据武勒所知,废场的医院仅此一家,其余的都是些私人诊所,他想起不久之前安氏贵族刚出生的婴儿,名字好像叫安季沐月,不过估计现在已经出院了吧。
****
废场第四层,雾夜依照指示通过了最后一道门禁,没有预想中那么艰难,仿佛只要得到许可就能自由出入。
“能请你解释一下吗?”
“各位怎么看?”
“还没有到那种地步吧?”
“只不过是提早了而已。”
“我问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韦翼未徒,你在听吗?”
犹如殿堂的房间里不断回绕着熙熙攘攘的人声,韦翼未徒面不改色地站在原地等话音落下,身边的阿炝烈火则更是像雕塑一般不动声色。
房间是以阶梯的方式向三面延伸,阶梯上整齐地排列着数十具类似棺材的容器,上面分别配有扩音器,那些人声的来源似乎就是来自这里。
“这种事情轮不到你来做决定。”
“告诉我,韦翼未徒,你想怎么做?”
韦翼未徒微微仰起头寻找人声的来源,但想了想这么做也毫无意义,于是对着空气说道:“按照原计划做。”
“你这家伙是想违反协议吗?”
“那种事情不要再想了!”
“真是够了!为什么会交给你这种乳臭未干的臭小鬼!”
“现任当家的也这么想吗?”
韦翼未徒笑了笑。
“不,以后我才是当家的。”
“你……”
“放肆!”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现任当家的在哪里?”
韦翼未徒倒吸了口气低声谩骂道:“吵死了。你们这帮只会装腔作势的老棺材,正因为能苟全性命才有闲情充当什么正义之师吧!既然那么有本事的话就尽管爬出来拯救啊!做不到的话就闭嘴吧,留着你们的那条烂命又有什么不好呢?”
“韦翼未徒,你的意思是想造反吗?”
“造反?呵,看样子你们真以为自己就是所谓的统治者了,不管是在哪个年代都不忘争权夺利吗?愚人创造了世界,智者不得不活在其中,是这个道理呢。”
阶梯上一片喧哗。
“该下判决了吧?”
“把这个无礼之徒拖出去!”
“现任当家的在哪!”
韦翼未徒不由得扬起嘴角。
“喂喂,你们老糊涂了吧,这里没有其他人。”
韦翼未徒斜视了一眼身边的阿炝烈火,接着说道:“你们既不用担心造反也不用担心协议,我要做的事情只有为全人类带来福音。”
“福音吗?你什么都做不到。”
韦翼未徒突然拔出枪朝声音的源头射击,子弹打着容器上发出弹射的响声,像是在警告。
“你想做什么?”
“你这么问是在害怕吗?”
说完,韦翼未徒向阿炝烈火使了个眼色,接着持枪靠近那个容器。
“这个废场正是因为有你们的存在才逐步走向灭亡,我想做的不是毁灭,而是真正意义上的拯救,比你们任何一个谁都切合实际的拯救。我会取得外界文明的联系,然后带领所有人重新铸造废场,在那之前牺牲谁都无所谓,人类不正是因为不断地牺牲才走到现在的吗?所以这种更直观的方式又有什么好避讳的?”
“取得外界的文明?你在开什么玩笑!”
“你根本不知道外界正在发生什么!”
韦翼未徒用枪抵着扩音器笑道:“也好过你们这些做梦的人。”
伴随着四溅的火花,阿炝烈火在容器上划出一道平滑的缺口,紧接着韦翼未徒把枪指向容器内,接着扣动扳机,眼前的扩音色像是没电了一样发不出声。
安祥之死,真符合这些活腻了的老棺材,所以说人类惧怕死亡并不是惧怕死亡所带来的痛苦吗?
“我说过牺牲谁都无所谓。既然不肯动用你们剩余价值的权利协助我,那把阻碍全部消除也无所谓。逼入走投无路的人们终将会选择唯一能领导他们的希望,我已经有了合适的人选,虽然还需要不少时间,但只要还活着就从来不缺时间。”
阶梯上一片哗然。
“可是……废场就像一艘诺亚方舟,你要怎么使用它?”
“说不定根本不能用了吧?”
“妄自尊大!”
韦翼未徒依旧面不改色地答道:“还有比人更好用的机器吗?”
“呃?什么?”
“安氏贵族家的长女,安之信奈,让她驾驶……不,是让她变成废场的核心。”
那个被称作“人类希望”的存在?
坐在轮椅上的雾夜不由得地向后撤,明明只是轻微地蹭到一下墙壁,发出的动静应该连自己都没注意到,但房间里却立刻传来鞋子和地板急促的摩擦声。
****
安氏夫人依稀记得最初的提案只是回收炉核,也就是先获取再另作处理,尽管上面对这件事的重视度一直居高不下,但也只是站在回收的角度上考虑,就算以票决的形式也绝不可能做出如此草率的决定。
说不定根本没有票决,这样下去只会徒增牺牲者。
艾琉家的庭院紧闭,过了许久也没有回应,安氏夫人猜测武勒没在家中,可是这反倒让她起疑。
毕竟是和自己有一定交集的家族,武勒父母在世的时候也曾和自己见过几次面,另外还有一名年仅五十的老管家和两名可爱的女仆,据说是被艾琉家收养的一对没有血缘关系的姐妹,如果不出意外的话现在也侍奉着身为的家主的武勒吧。
步入庭院,暂时没有发现什么异常,但打开屋门的一刹那,一股腐臭的血腥味让安氏夫人险些咳出声,她捂住鼻子小心翼翼地前进,气味越来越重,仿佛和黑暗融为一体,她后悔没在进门前大吸一口气,现在只要稍微放松一下,喷涌的呕吐感就会使她站不住脚。
她搀扶着墙壁继续向前迈进,脚底似乎踩到了什么东西,有点粘稠,但显然早就不新鲜了。不仅仅是脚下,还有墙上,那种一旦沾上就让人浑身发麻的恶心感,那种一旦深陷其中就会蔓延至全身的恐惧感,犹如数不清的触手一般正封锁着自己的行动。
安氏夫人侧身端详着手指上近乎固化的粘液,从颜色和气味上判断无疑是血,那么,躺在脚下的那些黑影都是尸体了。
该用残忍来形容吗?
安氏夫人也曾是巨龙的驾驶者,正是踩着那些惨绝人寰的尸首才有资格接替安氏贵族的家主之位,尽管时隔多年,她也绝不会遗忘那些用来诠释残忍的亲眼所见。
但是,这该用残忍来形容吗?
绽开的肉块也好,撕裂的内脏也好,泼洒的血液也好,仿佛在刻意为她展示这些人体最肮脏的一面,为猎奇而猎奇、为恶心而恶心、为夺眼球而夺眼球的三流小说也不过如此,恶劣、低俗、污染物,还有能够形容始作俑者的词汇吗?
安氏夫人撑着沾满血渍的墙壁悄悄地喘着气,即使只能看到黑影也足以让她头晕目眩,而在此时室内灯被打开,眼前的惨案毫不遮掩地侵蚀着视网膜。安氏夫人的眼角不禁开始扭曲,她把颤抖的手从墙壁上挪下,然后努力调整呼吸不去目睹那些不堪。但是,这个人又该如何直视?
“艾琉……武勒?”
安氏夫人痛苦地说出那个名字,她想听这户人家的主人亲口否认,然而那副淡漠的表情似乎已经承认了,就好像在气馁地说“啊呀,被发现了”。
“这些,都是你做的吗?”
“是。”
武勒绕过那些已不知如何描述的污秽物,然后站在堆积着纸制品的桌前翻阅东西。
“为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做?是韦翼未徒指使你的吗?但是……为什么?”安氏夫人不解地问,但语气上已经无从判断是质问还是自问。
“不为什么,觉得碍眼就杀了。”
沉默。
“你觉得怎么样?是不是很难受?”
无话可说。
“毕竟是正常反应,是身为人类不可抗拒的生理反应,不过这样的你也只体会到了我万分之一的痛苦。”
欲言……又止。
“每天我都在练习,每天我都在习惯这些东西,所以,我想如果这样做的话,把最丑陋的一面展示出来的话,我一定能百毒不侵吧?”
“你在说什么?我想知道你为什么要做这种事?”安氏夫人的声音低沉而又沙哑,她深知这种问题已经毫无意义,但此时此刻又能做什么呢?
武勒从桌上的纸制品中抽出一张,然后像在欣赏似的放远看了看,接着拿在手中向安氏夫人展示道:“这是我临摹的最好的一张,怎么样?很帅气吧?但如果亲眼目睹的话就不一样,尤其知道他们是人类之后。”
那些画在纸上的东西就像人体艺术般展现着各种姿势,连那种活人不可能做到的肢解摆放都有,但那绝对不是什么值得称赞的作品,不,是绝对不能原谅。
“那种形态,根本就是变异体吧!”
“没错,就是变异体。伯母,你应该知道,变异体都是由原始的生物变异而来,也有多种生物的混合变异或多次变异的形态,但唯独人类没有受影响,你不觉得奇怪吗?”
“因为隔离……”
“不是。”武勒斩钉截铁地打断道:“是因为欺瞒,因为粉饰,因为美化,因为需要慰藉。”
“你在说什么?”
“刚出生的婴儿都会注射一种特定的疫苗,但实际上那是毒物。废场从很早开始就严格设立了生育政策,只要以预防感染病为由想做什么事都轻而易举,我不知道究竟做过多少试验才取得这样的药效,不过真令人惊讶,人类竟然是以这种方式延续至今。”
武勒顿了顿,接着微笑道:“伯母也被蒙骗了吗?确实呢,为了确保万无一失,我想一定还做了比这残忍数万倍的事才对,那就是排除异己,没有注射疫苗的人会被杀死,然后丢到外界,就和那些毫无价值的配件一样,因为人类太多了,或者说没有价值的人类太多了,所以才对贵族以外的群众设立了独生政策,因此注射疫苗的名额有限,那些没有注射疫苗的婴儿就必须杀死,身处于安氏贵族家的伯母一定不懂吧?”
“武勒,自从回来后你就一反常态,到底是……”
“幼鹿是我的妹妹。”
“呃?”
安氏夫人一时语塞。
“原本出生在植伽集团的我,因为妹妹的出生所以不得不寄养在艾琉家,于是她名正言顺地成为了植伽集团唯一的千金,然而我却要不讲道理地继承艾琉家的意志。”
“这是谁告诉你的?”
“母亲的坟墓。”
武勒依靠在桌前,然后低下头扬起嘴角开始回想。
“我一直很讨厌我的父母,因为父亲是个不苟言笑的人,虽然表面很严格,但我觉得是在掩饰他有病,大概是社交恐惧症之类的东西吧,因为那家伙,一直被家族意志什么都笼罩着,房间里也摆满了勋章,但属于自己的却寥寥无几,人会因为这些东西而感到自豪吗?会因此而被激励吗?至少我在他的身上只看到了折磨,那种没有女人缘的家伙怎么可能配得上母亲?所以我对他而言大概只是继承的工具而已,相比身为女孩子的幼鹿,我真是再合适不过的人选,结果他死了,终于解脱了。”
武勒深吸了口气,恶臭味让他不禁打了个寒颤,接着继续说道:“幼鹿的父亲把他的陈年往事都告诉了我,但母亲从来都没有和我提过植伽集团的事,之后我去扫墓的时候发现她的墓一直都有打扫的迹象,然后是我和幼鹿的相遇,仿佛被刻意安排好了一样,大概就是那个时候开始,他们两个就借此机会偷偷见面吧,说起来我们的存在,也只是满足他们的一己私欲呢。”
“这种事情……还有待调查。”
“真相是什么其实都无所谓了,总之我不用再继承这该死的遗愿真是幸运。幼鹿的事情我也没放在心上,如果因为血缘的关系就后悔亲手掐死她,那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真是连张纸都不如。”说完,武勒把手中的纸丢了出去。
“武勒,果然你已经不是武勒了。据说有一种变异体会寄生在其他变异体或人类身上,然后注射毒素干扰认知,说不定你已经……”
“对你们来说确实如此,变异体的毒素也好,疫苗的毒物也好,其实都是在改造大脑的识别系统,无论是通过镜子反射还是通过影像显示,最终都会输入成信息被大脑处理,但临摹出来的是输出产物,也就是大脑处理过后的手动成像,不仅仅是视觉,嗅觉、听觉、触觉也是一样。伯母听说过这个假说没?如果一个人的眼里把蓝色看成绿色,把绿色看成蓝色,但他同时也把眼里的蓝色认知为绿色,把绿色认知为蓝色,那是不是永远不会被察觉他眼中的颜色和其他人不一样?”
安氏夫人紧盯着武勒像在思索,随后慢条斯理地低声答道:“这是视觉和认知双重障碍,并非是色盲问题,所以混色法和光谱法都行不通,这就像左撇子把左手认知为右手,语言上要怎么称呼也只是搭建桥梁,所以这个问题是无解的。”
子非鱼,安知鱼之乐乎?子非吾,安知吾不知鱼之乐乎?
都是无稽的诡辩。
“没错,视觉神经细胞在视网膜上的排列方式不是完全一致的,认知是主观,就像生物与生物之间、变异体与变异体之间所看到的世界是不同的。”
“就是说,你已经不是人了?”
在这个与众不同的世界里,看到了与众不同的人类,而那个人类正在一边对他说谎一边操纵着触手向他逼近,已经没有什么好怕的了。
既然被发现了,对方会采取怎样的措施都不意外。
她不会置之不理,也不认为他会由她离开。
他不会无动于衷,也不认为她会为他保密。
所以大家都只是需要聊点能尽快了解现状的话题,然后等待打破现状的契机。
****
废场第一层里似乎有不明物体在移动,而且方向瞄准了第二层的入口。
监控人员立即调整位于附近的探测器,很快不明物体被拦在防护壁外,从探测器提供的影像来看无疑是巨龙。
一副军人架势的男人指示下属去查找近日登记出行的记录,然后对照影像,总觉得型号有点眼熟,正当他打算和对方取得联系时,对方先发来请求信号。
“好慢!诶?难道说在准备什么欢迎仪式嘛?”
男人一脸问号。
“请说明一下你的姓名以及所属编队。”
“啧,好失望!我啊,可是为你们带来爱与希望的美少女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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