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珀莉·因特雷斯公主七岁。
不知从哪天起，她开始用药水洗浴，房间也被摆上怪异的熏香，每隔一段时日，都有装束古怪的人引她走进魔法阵，举行意味不明的献祭仪式。
原本乌黑的长发一天天淡化，像稀释了的墨水一样，愈来愈接近空无的白。每次沐浴完，水中总遗留有缕缕墨色痕迹。香料刺激下，眼睛的刺痛也一日日鲜明，偶尔会流血，隔日洗去了血污的眸子反而愈发璀亮，闪烁着宝石一样的紫光。
她站在镶嵌珠宝，奢侈而名贵的全身镜前，摸了摸自己的右脸颊。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变成了这个模样呢？
好像是她，又好像不是她。
就在刚才，她经历了据说是最后一次的献祭——同龄的女孩子在她面前被抽干生命，年轻鲜活的躯体迅速地干瘪、腐坏。
血腥气浓重的魔力被注入珀莉的身体，立即遭到激烈的排斥。血液不安分地鼓荡，冲击着她尚没发育完全的脏器。
她的身体塞不下这么多东西，她很想这么告诉他们，但是她总觉得没人会听自己的话，每一回，那些古里古怪的大人眼里都闪着让她感到寒冷的狂热光芒。
珀莉从来不会叫唤，也不说话，也不呻吟，起初她还给过祭品几个同情的目光，后来觉得没必要，也就免了。就痛楚程度而言，或许她这边还要更深一些。
每一次都有人按着她的手脚，好像生怕她挣扎太过，发生什么意外似的。在这次以前，珀莉一直觉得这种做法很无聊，她才没有白花力气的兴趣。
但是......
实在太痛了。
她望着天花板，高高的穹顶上，彩绘的神女正对世人展露微笑。她靓丽的脸孔，温柔的笑颜，在珀莉眼中渐渐扭曲，美丽的眼里溢出血水，丰润的红唇裂开，吐出魔魅般的蛇信，披散的黑亮长发扭曲如触角，兀自在天顶上冲着她张牙舞爪。
珀莉闭了闭眼，又张开，神女还是神女，微笑甜美，眼神慈悲。
她只是太痛了。
痛得她眼里的一切都扭曲变形，痛得她浑身不受控制的抽搐，痛得她忍不住张开口呼叫，又在发出声音的前一秒狠狠地咬住自己的舌尖。
甜腥的气味在她口腔里弥漫开，真好，至少她还有让自己保持沉默的余力。
『别怕，这是最后一次了。只要挺过这次，你就能......』
就能怎么样？她听不清，疼痛让她眼前一片血红，耳中嗡鸣作响。
珀莉不记得仪式是什么时候结束的，也许她晕了过去，也许没有，反正，当她再有意识的时候，自己已经站到这面华丽的镜子跟前。
『从今天起，你的名字是珀莉·休利特。』有谁在她耳边说。
她听见自己用平板无波的声音回答：『好的。我是珀莉·休利特。』
场景扭曲了一阵，再清晰起来的时候，她发现她正站在一个熟悉的房间里。窗帘半掩着，阳光正好，照得窗台上植物的叶片将透明似的，每一根脉络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她记得这株植物，她从花园把它掘起来——它的花朵是很少见的蓝，让她想起父亲海一样的蓝眼——搁在盆里作为父亲三十岁的生日礼物。
一位同样熟悉的男子站在她跟前，他的大手摩挲着她的脑袋，一下一下，动作温柔缱绻，依稀有暖意源源不断地透过来。
她后退了一步，避开流水一般渗透而来的温暖。
男子愣了愣，面上浮现出一抹苦笑。他还年轻，眼角却已有细密的纹路，海水似的眼睛里，压抑着太多沉重的东西。
珀莉抬起头，看向他，抿着唇一言不发。
『珀莉，对不......』他缓慢地开口，好像嘴唇有千斤重，说每一字时都要颤抖，『...不，我没有资格和你说这些。』他哀伤地笑了一下。『就算再来一次，我依然......』依然会作出同样的选择。
『你舍弃了我，爸爸。』
珀莉淡淡说，没什么情绪波动。
『是的，我舍弃了你。』那位一国的王者，正处在巅峰时期的男子，落寞地重复她的话。他的面上一片死寂。『在国民的命运和你的命运之间，我选择了前者。然后，舍弃了你。』
他没有分毫为自己辩驳的意思，只是喃喃地叙述事实。
珀莉点头：『我接受。』
『什么？』
『您希望我去休利特家族，探察预言的真相，我接受。您不再需要我呆在这里，要我三天后离开，我接受。这是属于我的命运，我暂时还没有能力改变，所以我接受。』她平静地，吐字清晰地说道。
珀莉低下头，看着自己摊开的手掌。细白的手指，一望便知的脆弱——
是她太弱小，只能任由他人揉圆搓扁。
别人说她不是珀莉·因特雷斯，现任国王不为外人所知，却最宠爱的公主，她的父亲最小的女儿，她便不是。别人说她是休利特家族遗落的孩子，有继承自骄傲血脉的银发紫眸和魔法天赋，她便是。
但是总有一天，总有一天她会变得足够强大，等到了那时，她一定只做自己想做的事情，既不要做因特雷斯家的孩子，也不要用休利特作姓氏，就只做个叫珀莉的，想做什么就做什么的女孩子。
国王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似将自己曾经的意气风发也从身体剥离，人在盛年，却瞬间苍老了几分。
『珀莉，你知道魔王吗？』
『魔王？』她只从童话里读到过这个名词。故事的最后，勇者击败魔王，迎回公主，凯旋归国。
『不是故事，是真的存在的那种。魔界的王者，也是世界的王者。』
她平和地承认：『我不知道。』也不明白在她临走前，最后一次谈话，对方还要提起这个话题的原因。
『魔王很强，他的眼睛里蕴藏着生与死的力量，只要他愿意，就能轻而易举地毁去半个世界。不管是什么生物，都超脱不了死生。』国王解释。
『这不可能。』珀莉微皱了眉，断然说。『如果他真的强到会破坏世界的平衡，根据规则，早就该被世界自身的意志抹消，至少也是削弱了。』
国王不回答，反而问她：『是呀。为什么明明他强到会破坏平衡，却还是存在着呢？魔界的摄政王，人界的各国国王，诸路无从属的强者，为什么都默许了他的存在，从未想过征讨他呢？』
珀莉想了片刻，便说：『除非，他有必须存在的理由。』
『你还是那么聪明。』国王难得地笑了笑，自从作出将珀莉送去休利特的决定之后，他几乎再没露出过真实的微笑。料想今后也不会了。
珀莉是他最小的女儿，她的母亲，一位心高气傲的魔法师，怀了孩子也不肯告诉他，甚至到离开时都从未承认过喜欢他。还是在她死后，他才第一次见到刚满一岁的珀莉。她继承了母亲的美貌，也继承她的魔法天分，在襁褓里就喜爱和元素玩耍。
私生子的身份，注定了她不能太光明正大地在皇宫走动，知道她存在的，除了国王自己，便只有几个侍女，和他最信任的大臣。也正是那位大臣后来提出伪造休利特的计划。
『那么，你知道终焉战争吗？』他转换了话题，语气仍然是温和慈爱的。如果可以，他真的希望这一场对话能无限延长。
珀莉不为所动，用背书的口气答道：『万年以前，西蒂尔·戴安研究出新的魔法，后人将它命名为，献祭。她向某个存在献出全族人的生命，舍弃肉体，以达到她所认为的永生。这一成果被研究派的魔法师奉为至宝，而利民派却深恶痛绝。某一年，西蒂尔血洗当时的首都堪徳迪斯，全城百姓无一生还。以这一事件为导火索，终焉战争爆发。』
『珀莉的记忆力还是那么好啊。』
国王又笑了一下，赞赏地说。
『那一仗的结果，你也是知道的。以西蒂尔为首的研究派输了，被剩下的魔法师们封入地下，——也就是后来的魔界。他们便是魔族的始祖。』
『这和魔王，有什么关系？』
『别急，听我说。那以后，光和暗被彻底分割开，结果是两边的世界都逐渐失衡了。光在上界积累，暗在下界积累，得不到中和，到了一定程度，只能选择爆发——这一周期是一千五百年，魔族称之为一个轮回纪年。』
珀莉沉默了片刻，她从国王的叙述中敏锐地捕捉到了什么。
终焉战争一直为人类所歌颂着，吟游诗人唱起它，总将它形容成驱走黑暗，带来光明的神圣之战。普通民众也对此充满感激之情，觉得自己现在的和平生活，都是建立在终焉战争打赢，把黑暗赶到了地下去的基础上。
却原来，没有黑暗作依托的纯粹光明，根本是不存在的。它积累到一定程度，自己就要崩塌。
『这就是魔王存在的理由吗？』她用着疑问句，语气却肯定。『世界需要一个强大到能打破平衡的存在。需要一个每隔一千五百年，帮它解决一下光暗平衡问题的救灾者。』她冷静地分析，完全不像年仅十一岁的孩子。
国王爱怜地看着她，要说成熟，她也是被迫。他倒宁愿有一个娇憨的，能膝下承欢的小女儿。『是的。魔王在每个轮回纪年的头一天诞生，经过一千五百年的成长，达到足以令人界也震颤的强大。正是得益于魔王，世界才能从终焉战争后延续至今。』
『预言中的第一次灾劫......』
珀莉不知为何，突然想起那位预言师的话。那是一段被封存在水晶球中的影像。低垂头颅，眼睛遮蔽在刘海下的男子，阴沉，而又笃定地说，将有两次灾劫发生。
一次在五百年后，一次在一千年后。
历任国王都不怎么在意，仅仅付之一笑，然而五百年前，灾劫真的发生——
记载中，确实是每一千五百年都会出现些变故，但从来都只是持续若干分钟，有破坏，而绝不严重。那一次突如起来的灾祸却迟迟不肯离去，滞留了足有一周之久。
现在想来，灾祸的表现的确符合『失衡』之名。
光和暗失衡，于是日夜颠倒错乱，时而亮如白昼，高温足可炙干江河，时而暗如无星之夜，严寒将沙漠中仙人掌的水汽也冻结。生和死失衡，于是年轻健壮的青年一天之内头发花白，衰老而死，青春靓丽的女孩忽然间鹤发鸡皮，香水味混杂着衰朽气息，刺激得她不住尖叫，直到喉咙撕裂出血。
如果没有魔王，世界就会是这副模样么？
『我不知道魔界是出了什么事情，但显然，那一任的魔王没能即时解决灾难。』
『可是这一次，和魔王无关吧？』
上一个灾祸才过去五百年，预言中的第二个灾祸就将来临，珀莉想不出，还有什么能与世界失去平衡相比肩的灾难。
『预言师说，两次灾难皆因休利特而起。上一次的灾难，看似是魔王的问题，但也与魔界的修内拉家族脱不了干系。而这一次......我总觉得，休利特，仍旧会在哪里与魔王扯上关系。』
『只是感觉吗？』
珀莉扯动了一下嘴角，露出个僵硬的笑容。最后一次仪式结束后，她就忘记该如何笑了，对痛觉也变得很迟钝，目前还没记起该怎样作出微笑表情。
国王深深地看着她，像要将她的模样记在心里，很久都没有说话。
『总之，您的提示我收到了。休利特，和魔王，两条关系到预言的重要线索，我都记下了。』
她敛起裙裾，躬身一礼。『请等待我的好消息。告辞了，父王。』直到离开王宫都再没回身看一眼表情悲伤的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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