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被发现了呢。」
维拉妮卡站在窗前，只是微怔片刻，便对倒映出的，此时正站在她身后的骑士露出微笑。
「可否请问，我是在哪里露出了破绽呢？」
「陛下不喜欢我叫他王。」23号的回答简洁明了。
她叹了一口气，优雅地拨了拨额前的碎发：「会在这个细节上出问题，是我大意了。不过，就算你现在发现了，也已经太迟了。」
由她亲手设立的那个法阵，它的波动已经强烈到隔着如此之远的距离，也能清楚感觉到的地步。
这一天，既是日历的终结，也将是魔王的终结。
「科林·戴安，终焉战争后流落魔界的光明兽，曾以亦师亦友的身份呆在泽德身边。近五百年来致力于寻找泽德死亡的真相。」
23号平板的声音从她身后传来。
维拉妮卡的瞳孔扩大了一瞬间。
「维拉妮卡，和姐姐维娜一样是孤儿。三十年前起在魔王殿担任侍女，在维娜死后接替了魔王贴身侍女的职位。你以为魔王殿的情报组织，就那么没用吗？」
「你早就知道我们的计划，但是什么都没有做？」
「这和你没关系。不要反抗，乖乖地和我一起过去。」23号冷淡得说。
「真是搞不懂你们这些侍卫的想法。保护一个随时可能发狂杀死你们，末了自己还未必知情的魔王，这种事，就真的为了它值得拼上一切？」
维拉妮卡没有挣扎，她自知敌不过魔王麾下的第一战将，况且到这个地步她已经什么都不在乎了。
23号抽出佩剑，全不迟疑地割开左手手腕，暗红的血液涌出，溪流也似地顺着手臂蜿蜒而下，滴滴嗒嗒落在地板上。
「跟我谈感情？你不知道我是死灵生物吗。」
维拉妮卡露出苦笑：「当然。不过，我确实不知道你们签订了这种契约。」
暗骑士的血落到地面后便自发地流动起来，妖冶的图案缓缓成型。这是一种借助于血的力量运作的传送阵，签下契约的双方只要献出足够的血液，就能瞬间抵达对方身旁。
但这是平等契约的一种，不是吗？无论如何也不该出现在魔王和他的护卫身上。
23号完成阵法后，走到她面前提起她的前襟，一刹那，维拉妮卡似乎看见他漆黑的瞳中闪过一抹紫色。
「你会忘记这件事的。」
如同呓语的魔咒，在极近的地方响起。她情不自禁地喃喃：「是的，我会忘记这件事情。」
「我该感到荣幸吗？目空一切的魔王大人居然记得我一个小小侍女的名字？」
维拉妮卡的唇角勾起，笑容艳丽，却带着嘲讽意味。
艾伦的目光沉了沉，不知是否错觉，维拉妮卡从他的眼中看到一闪而逝的哀伤。
「现在就觉得荣幸，不会太早了么？」他淡淡道，「我这个魔王，可还记得你和你的姐姐是三十年前入宫的，你的姐姐叫维娜，有一双温柔的蓝眼睛。」
「...」维拉妮卡瞪大了眼睛，低吼道，「我不许你叫她的名字！你根本就不懂什么叫温柔，也根本不知道蓝色是什么东西！你这种、这种冷血无情的凶手，凭什么喊她的名字！」
是的，就是这样，没错。艾伦想。
他杀死了那个温柔的侍女——在睡梦中，完全不知情地——把那个躲在门外偷看他，看见他踢掉被子，居然担心他这个魔王会受冻，而好心走进来给他掖好被脚的维娜，干脆利落地杀死了。
他花了十年才发现她的眼睛是蓝色，一种温和的色彩，和她本人一样；却只用了半个晚上就让她再也不能睁眼了。
惊醒过来的时候，第一时间感觉到的，便是在胸口蔓延开的潮湿的暖意。从维娜身体里流出的血染红了他的被褥，渗透进来沾湿他的前襟，甜腥的味道在屋子里弥漫着。她被魔王无意中吐出的气息击穿了，胸口破了一个大洞。
她死的那样仓促，连嘴角和善的笑容都没来得及收起。
多么平凡，而又卑微的死因。
以至于，艾伦阖上她眼皮的时候，总觉得不一会儿她就会重新醒过来，为自己在工作中睡着而慌张道歉。可她一睡就是二十年，再也没醒来过。
有无数次艾伦为自己那一晚的决定而后悔，他怎么能，怎么敢奢求像普通魔族一样享受一场睡眠呢？这就是个残酷的、不负责任的玩笑。
他根本控制不了外溢的力量，不想自己被撑爆，就只好眼看着它三不五时地冒出去刺穿别人。但是坦白说，每一次，他都更宁愿被穿透胸膛的是他自己。
至少他不会就这么死去。
但现在，他仍用着淡淡的，近乎于无情的语气开口：「原本就是这样。你总不能指望我记得每一个过客，对我来说，活不到五百年的普通魔族，跟只能活一天的虫没有两样。」
「你！」维拉妮卡气到说不出话，深吸了一口气，「呵，也是，指望魔王对什么产生感情，还不如试着去软化不死生物呢！」
科林无奈地介入：「小姐，你现在就正被一只不死生物扼着喉咙呢。」
「还有魔王陛下，如果您真的那么急着走的话，就再多说说话好了——」
维拉妮卡怪异地看着他：「你帮他说话？」
「我想，有些事情还是向你说明一下的好。虽然你用了二十年断断续续地画法阵，我也帮你遮掩，但这件事还是被魔王陛下的忠犬发现了。」他看了一眼23号，对方对被称呼为犬没什么反应，「就此功亏一篑，对你的打击未免太大，我自己也不会甘心，所以我就和他达成一个协议。」
「我们的计划还是照常进行，等到日历终年，把魔王引过来，发动法阵给他灌输足够的光，只是目的不再是把他流放到不知名的异空间，而是——」
一团盛大的光辉降临，灼人的热意穿过高空，也能与满室光明属性相比肩。在它旁边，则是一小片朦胧的光点，虚虚淡淡，像雾一样。与此同时，满月的叹息在艾伦脖颈上泛出柔和的光华，似乎在向它的两个同伴打招呼。
日的祭器，冕之刻印；月的祭器，满月的叹息；与星的祭器，记忆星痕。
响应魔王的召唤，支持魔界的三件祭器于此同时降临。
「借助三件祭器的力量，通过魔王的双眼打穿通道，将他送到人界。」
「请您睁开眼睛，王。」
23号轻推一记，把维拉妮卡送入科林的怀里，转身对艾伦单膝跪下。
「现在没有时间多作解释，请您原谅。到了那边之后我会向您谢罪。」
「我不要！」
维拉妮卡大喊出声，便要上前。
科林拽住她，他的身体看上去像个孩子，并不代表他的力量就真有那么薄弱。
「这是不得已的妥协。...况且，你原本的目的，不也是让他离开魔界吗？我们总不能真的杀死一个魔王。」
维拉妮卡低着头，不看他。「就算是不得已，我也不要接受。我还以为，如果是你的话应当能理解的......失去重要的人，还不能复仇的痛苦。」
譬如，她的姐姐维娜，和科林的学生兼好友，那个叫泽德的暗骑士。
一个死得冤枉，凶手和受害者都还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她就糊里糊涂地失去了生命。
一个死得不公，死前是少女幻想的对象，国民传颂的英雄，死后却被下令毁掉所有存在过的痕迹。
相同之处在于，与他们的死有联系的都是那位高高在上的魔王。
「你...哭了？」科林愕然看着她颊边淌落的透明液体。
「从姐姐死后，我就在做准备，为了不被发现，我用了二十年的时间去画那个魔法阵。」
维拉妮卡埋着头，任凭科林拽住她一只手。
「每一天，我都告诉自己，这样做是必须的，我要继续忍耐，才能真正对那个魔王造成伤害。每一天的每一天，我都不记得把嘴唇咬烂多少次，指甲抓掉多少次，只是凭着这一个信念才勉强活下来。」
「遇到你的时候，我是真的很开心，简直像是遇到了救赎一样，所有紧绷的弦都放松下来。有个同伴比孤独地忍耐要好得多。如果当时没有见到你，也许不等计划实施我就要被自己给逼疯了吧。」
她垂下头，直直地盯着地，没有回头去看科林，声音闷闷的。
「我相信你的故事是真的，你一定是真的有个死的不明不白的学生，不然没法那么轻易地走近我。那个时候，我可是谁也不信的，况且你还带着一身让魔族厌恶的光明。」
「是啊，你整天就对着项链说话。」科林喟叹道，也想起第一次见面的时候，那个还没成年的女孩子，带着令人心碎的笑容，坐在旷野里尚未成型的魔法阵中央，只一味对着项坠絮絮呢喃的模样。
「明明没有活下去的意思，却还强迫自己假装成平常的模样，对着遇见的每一个魔族微笑，真是看着都觉得累。」科林摇摇头，轻声地说道，声音听起来有些遥远。
她的笑容使活得太久的光明兽想起了往事，想起曾站在同样的位置上，倚在安息之树旁，对他温和地微笑的少年。他银白的发和紫色的眼，在群星闪烁的端凝夜空下，美好得不像是魔界能拥有的东西。
很少有魔族会那样笑。那并非出自本身的愉悦，而仅仅是被勉强作出给另一人看，好让对方安心。
太美好，也太易碎，却让人忍不住伸手去捉住的东西。
当时维拉妮卡的笑容，简直让他恍惚了，回到了上一个星历，他和泽德相遇的时候。
那时，浑身浴血，双臂骨折，倚靠着树才能站直的少年，在看到他时，第一反映便是展露笑容。
那是一个，能够让被世界遗忘了如此之久的科林，也不由得安心，从内而外滋生出一股暖流的浅浅微笑。
『别担心，我不歧视光明兽。』
他摊开双手，把破损得不成样子的臂膀和手指展示出来。也真难为他还能驱动手臂，每一个轻微的动作做出，血都如沙漏里的砂一样滴个不停。
『况且，你看，就算有恶意，现在这样我也是肯定没法打的了。所以不用怕。倒是如果你不介意的话，可以过来陪我聊聊天吗？聊完后要吃掉我也没关系。』
『啊，真到了那地步，我还是会努力反抗一下的啦。』他笑眯眯地补充，话语中半分也没有紧张感。
神使鬼差的，在魔界孤独地漂游了上千年，从没想过要接触谁的科林，被他有魔力的笑容所蛊惑，经不住迈开脚步，向他走近第一步。而后一发不可收拾。
那是科林第一次看见，完全没有利己性质的，只是为了让别人开心才诞生的笑容。
而维拉妮卡的笑，是他见到的第二次。
或许，正是因为这个难以说清楚的原因，他才倾听了她的遭遇，才和她合作完成了这次的计划。
「维拉妮卡...」他用更轻的声音唤了一声，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去安慰。
没有更多时间留给他，祭器的光辉倏然明亮起来，他转过头去，正看到魔王在光明的环绕中张开双眼。
那并非寻常视物的那双眼睛，而是他借以看穿死生的，象征他至高无上的王者身份的标志。
魔王的双眼连接着两界的门户。
左眼银，右眼金。
左眼看死，右眼看生。
魔王睁开左眼，于是万物寂灭；魔王睁开右眼，于是万象复苏。
在世间传唱的歌谣，可不仅仅是传说那么简单。
「但是，这样的魔王，要用什么去看清身边人的脸庞呢？」科林低声念出歌不为人知的最后一句，默默地想着。「泽德，倘使这就是你所期望的事情的话......不论怎样，我也会为你做到。」即使那意味着将那抹杀你的王者送走，意味着终我一生也无法替你复仇。
「维拉妮卡，我暂时还不能承诺你什么。」
彻底打开双眼后，金与银的冷芒填满了树内部巨大的空间。艾伦对着维拉妮卡的方向，目光似乎投在她身上，又似乎投在渺不可知的远方。
这种状况下，他是什么也看不见的。目中除了极端的生，便是极端的死。
「我有不做不行的事情，我也不知道解决它需要多少时间。但如果你能等到那一天，要拿走我的命也无妨。」
他以冷淡的语调宣告，并不特别对着谁在说话，也不在意那些字句是否真的流进了谁的耳朵里。
正如一个魔王该做的，目空一切的睥睨姿态。
维拉妮卡低垂的头轻微地颤了一下，但最终没有抬起。
艾伦漠然平视着远方，眼神空茫，活物的气息从他身上悉数褪尽，生与死的气息交缠着，围绕着他宛如塑像的身躯。
最后一丝光被从科林身体里抽出，光明兽踉跄了一步，感到刹那的脱力，然而那法阵像是仍不能餍足，看不见的触角掏空他的身体，贪婪地伸向他的晶核，他的灵魂，将与他生命本源息息相关的，最后的光也一丝一缕硬扯出来。
光是在忽然间炸开的，经历了漫长的积累，已危若累卵的光明如高楼一样轰然坍塌。所有的色彩都消失，所有的声音都消失，狭小的空间里，光成了主宰。
无数的明线在空中蛇行，受到金银双瞳的指使，自发扭动着构成跨越空间的门户。
能再度视物的时候，那道门已然成型。它明亮、耀眼，汇尽全魔界所有的光华，科林仰头看了它好一会儿，才意识到自己正半跪在地面上。
他还是第一次有乏力的感觉，意识清醒着，却连半根手指都驱使不了。
他的身体本来就是由光属性构成，抽干他的光，也就等于抽干他的大半的生命。
维拉妮卡还在低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呃，维......」他喊了一声，发现自己的嗓子比之前还更沙哑了。
维拉妮卡却像在思考别的什么事，只是自己念叨着：「为什么...他为什么要......」
「什么？」
他疑惑地问了一声，旋即看到维拉妮卡不知何时卷起了的袖子下，露出的半截手腕。她一手托着另一手的手腕，对着上头鲜红的印记发呆，不停地问着『为什么』。
「这是，契约的痕迹？」
他盯了那红色的魔纹一会儿，使劲摇了几下脑袋，让自己清醒一点。
虽然用着疑问的语调，但他很确定那就是个契约留下的印子。之前还没有的，是刚刚才印上去的么？
维拉妮卡抬起头，模样茫然：「他为什么要...和我订立那样的契约？」
「他？你是说魔王陛下？」
维拉妮卡没听见他发问似的，径自说着话：「他是认真的...说让我等着，等他办完某件事情，就让我杀死他，是认真的！」
她本是带着不屑的态度听艾伦的发言，却没想到，短暂的灼热感后，一轮契约刻印赫然浮现在她手腕上。鲜红的印记意味着生命，不能践行承诺的后果，便是被收取性命；而契约本身的内容，也正是将魔王的生命交付到她手上。
不会被任何手段杀死，连世界都在袒护他的那个王者，有什么必要跟她一个侍女签订这种契约？
科林顾左右而言他：「听说从那以后，魔王就再也没睡过了。」
他顿了下，缓缓地，不太肯定地说：「或许，他是真的很害怕失去控制这件事。在无意识的状态下杀戮，也会令他感觉愧疚吧？」
这份愧疚感，沉重得让他甘愿以死来偿还。
「怎么觉得越说越不像是在形容魔王。」科林想摸摸鼻子，才想起来自己根本动不了。
他跟艾伦不是太熟，只因为泽德的关系见过几次，所以他的印象里的现任魔王总是停留在孩子的年龄上。有时任性，但总体来说不是坏孩子。
所以他总是不愿意相信，记忆中比泽德还更稚嫩的那孩子，有一天会杀死泽德，或是别的什么人。
这算是一厢情愿的，在给他的仇人找脱罪理由吗？科林苦笑。
「真是...搞不懂。不管是他的骑士，还是他本人。」
维拉妮卡也不由苦笑。
她抱着复仇的目的在艾伦身边服侍，从来也未正视过那位魔王。现在回想起来，或许是她漏掉了许多细节也说不定，之前艾伦命令她呆在自己的房间，那理由会不会是想提供给她——一个憧憬日历胜景的侍女——一个完美的观景地点呢？
他总是做出魔王应有的样子，让自己显得高傲，薄情寡欲，却也总是不自觉地表露出一丝别扭的关心。
维拉妮卡抚着心口，情感的冲突让她有些累。她不想放弃自己的仇恨，她依靠着这股信念才活下来，舍弃了它，就仿佛舍弃了她自己，她存活至今的意义都将变得稀薄。
但或许，接受一个不那么如她所愿的结局，也不是特别难。
她看着那扇光构筑的大门，看着它优雅地打开，释放出吞没了魔王和他的骑士的白光。「科林，你可得好好给我说说前后的经过。」
「啊啊，当然。我想，那对面的魔王也正在问着暗骑士同样的事吧。」
科林说完，便支撑不住地半跪着摔倒，视界模糊地摇晃了两下，光晕层层叠叠地遮住他视线。
「咦，光还没散吗？法阵应该结束了啊。」
他无力地趴在地上，看着光朝他逼近，将他吞灭。迷蒙中维拉妮卡的惊呼响起：「科林！」
然后，他的意识也消散在光的世界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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