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知道我身边那位『强大的魔法师』是谁，肯定就不会这么认为了。』科林叹了口气，正准备说出西蒂尔的名字，却被珀莉抢了先：『正是因为知道，才觉得有趣啊。』
『呃？』科林没反应过来。
『你以为，世界上还能有几个，比在任的魔王还更黑暗、更具魔性的生物？反正我是只认得一个，据说是挑起了终焉战争的女人。』珀莉慢悠悠地说。
科林的声音带上一丝压抑的怒意：『既然知道，还不快断开？要是我是你，绝对有多远躲多远。』
『所以你不是我呀——我呢，只会对这种事情产生浓厚的兴趣，感觉不去看一下就不行。』
法杖另一端传来清脆的击掌声，珀莉拍了两下手，吸引他的注意力：『与其浪费时间劝我，还不如好好想一想脱身之策。』
『......』科林不知该说什么，只好保持沉默。要是想得出对策，他何必躺在这里，任由西蒂尔用指甲剖他的肚皮呢？
珀莉想了想，说：『我也没把握维持连接太久，你那儿的黑暗属性太浓厚，魔力几乎穿不过去。再说半分钟的话，就要被迫切断了。』
『你是指望用这半分钟干点什么吗？』科林连冲她吼的力气都没有，无力地说。从西蒂尔身边逃走，是他花了一万年都没做成的事情，半分钟的希望，不过是一场清醒的梦境。
珀莉似乎并未察觉他的绝望，语调仍旧轻快，光用听的，便能想象出此刻她面上的甜美微笑：『当然，为什么不呢？我们可是有半分钟那么多的时间啊。』
科林无声地叹了口气。至少他该感谢她的联络，让他免去了被西蒂尔彻底操控的结局。可是除此之外，他对珀莉实在没什么信心——他们的对手，可是超越可理解范畴的强大。
所以当珀莉絮絮地诉说计划，问他有什么建议的时候，他只是不咸不淡地回应，抓紧最后的，可以放松精神的空暇。只要联络一结束，他就得立刻回去面对西蒂尔给予的痛楚。
直到，他突然听见珀莉的最后一句话。
『嗯，那就这么说定了。』她自顾自地敲定计划。『等会法杖一发热，你就尽全力释放光。她离得你很近吧？就算是她，近距离被强光照射，也至少会失神一瞬间。』
『然后，我会抓住黑暗被光驱散的瞬间——』
『等等！』科林感到自己的声音在发颤，他忍不住打断她。『我想我办不...』
『对自己多点自信嘛。你可是世界上最后的光明兽啊！』
珀莉一副完全不觉得这是个问题的样子，如果她在旁边，科林毫不怀疑，这时她已经把手按上他的肩膀，轻拍两下给他鼓气。
真不知道她的信心是哪里来的。科林想，可是，有时候这种没有缘由的乐观，感觉起来还不赖。
也是时候，给自己一点正视了吧......
有着古老血统的，在任何一种认知之中，都作为光的使者而傲然存在着的光明兽，难道就注定要在魔的羽翼下，羁縻一辈子吗？
就注定要被戴安这个姓氏所困，戴着名为西蒂尔的枷锁，直到永远吗？
一万年，实在是太久的一段时光，久到连恐惧这种情绪，好像也消磨得差不多了。
初见时的震恐过后，他的心反而逐渐平静下来。即便现在正与旁人商量着反抗西蒂尔的事，也不觉得有多难以置信。
『不要忘记喔，等法杖发热，就——』
法杖的白光，珀莉清甜的嗓音，都像被刀锋斩过似的，突兀地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远离了片刻的激痛重新占据他的身体，西蒂尔已经打开他的腹腔，用指甲与牙齿一点点地抠挖、寻找，想发掘出什么他自己也没找到过的东西。
血在他身下蔓延，粘腻的触感沾满后背，起初是温热，慢慢就变成令人战栗的寒冷。
「我看不见，看不见啊，科林。」
她不断地重复相似的话语，求助的目光望向他。科林淡漠地看着她颊上淌落的泪水。擦干净你沾满我的血的双手，再来向我求助吧。他平静地想着，但没有说出口。
在遥远的过去，他还曾试图理解她......最终却觉得自己真是蠢得不可救药。
已经分辨不出，到底是从哪一刻开始，西蒂尔变成了与他印象里完全不同的模样。亲切地逗弄过他的手指，沾满鲜血；灵动的，总带着高傲矜持的眸子，被残忍充斥。
「不要离开我。」她流着泪哀求，同时用更狂乱的动作撕开他的身体。
「是的，我会永远呆在您身边的。」
科林微笑着对她保证。那绽放在黑暗之中，血泊之上的笑容，明媚得像是阳光下脆弱的肥皂泡，然后，在西蒂尔因此而怔忡，并带着眼泪笑起来的刹那，他敏锐地捕捉到了胸口灼灼的热意。
释放全部的光？珀莉好像是叫他这么做。
身体比思维更快一步行动。
在他得以冷静下来思考之前，被痛楚刺激得发狂的躯体，已经自顾自地作出了选择。
不曾保留一分余力，连维持生命必须的那一点点光也悉数献出——
比任何一次都要更明亮，更耀眼，也更让他感觉到涌动的希望之力的光芒，像巨大的伞盖一样在眼前徐徐铺开。黑暗惊叫着逼退，光与暗发生最原始的碰撞，强烈的对比晃得视野里一片花白，只能看见黑色像潮水般退去，而白色像——不，它什么也不像，它就是光，以光该有的形态，该有的方式，自然而然地流泻出来。
那在他的眼中和缓而优美的景象，落实到现实，却快得让人措手不及。
西蒂尔下意识地抬手遮住眼睛，久违的光，让她一瞬间什么反应也作不出。她在黑暗里呆了太久了，几乎忘记了光是什么样子。
「科林！」她大叫出声，声音里再没有贵族式的傲慢，和祈人哀怜的柔弱，她放下双手，任凭光线刺入眼球，将那比夜更黑的眸子划破，流下两行血水。「你这个骗子。」她说。
分不清是泪是血的液体，顺着脸颊缓慢地淌落。她伸出舌头，舔去口角的一点腥咸。又说了一次：「骗子！」穿过满目的灼眼光芒，科林只模糊地看见，她像是在笑，又像是在哭。
「你说过的，你不会再离开我！」
「你又想再骗我一次吗？」
「我不会让你走的！绝对不会、让你、从我身边逃走第二次！」
她一字一字，恨恨地发誓，牙齿咬破下唇，第三行血溢出。
「......」
科林感觉很冷，仿佛正躺在深深的海底，被冻结的寒流包裹，侵入骨髓。
比上一次还要更加彻底的，将所有的光倾吐而出，为了补足储量的不足，不得不奉献上生命的一部分。支持他的行走、活动、呼吸的那部分光也被果断地抛出，独留下他的灵魂，呆在冷冰冰的躯壳里。
像是连情感都被冰封，唯一留下的情绪，只有空洞的麻木。他依循着本能，拼命压榨身体里仅剩的光。
死神冰凉的手抚过他的脸颊，在他的咽喉上一点点收紧。
四肢渐渐失去知觉，无力感扩散到躯干，上升至肩颈，如同一张做工粗糙的面具，覆盖上他的下半张脸，令他的呼吸迟滞而闷塞。
吸一口气，就要经历一次痛苦的挣扎，他的身体失去了支撑物，从内部开始坍塌。
同时，灼亮但却没有温度的光，在他和西蒂尔之间愈聚愈多，那巨大的伞遮住了他眼前所有的黑暗。
而他用同样冰冷的目光，等待着西蒂尔接下来的反应。
隔着光的帘幕，他看不见西蒂尔的模样，实际上，那流着的血泪的女子什么也没有做，她就只是静静地跪立在地上，注视着眼前的光，和光之后更加耀眼的生物。
「原来...」
她的声音轻轻柔柔地飘起来，融解在被烘烤得炽热的空气中。
原来...这才是她想要找到，而始终看不见的东西。
是她藏在记忆的深处，封上厚厚的尘埃，以为早被漫长的岁月风干，却直到现在也还记得分明的景象。
是她荡着秋千，哼着歌儿时，在她手掌上卧着的明黄色小蜥蜴沁凉的温度。
是她被锁在房间里哭泣时，透过门缝送进来的微微的光，和那个说着『拿上它，你就不会冷了。』的稚嫩的声音。
是她站到全世界的对立面上的时候，毫不犹豫地在她身前保护她的，即便染血也依旧光芒四溢的金发少年的背影。
是她受到致命伤时，不惜耗尽力量，释放全部的光也要救活她的那个人，脸上比什么都更让她觉得温暖的笑容。
『不要放弃啊，西蒂尔。』怀念的音色在她脑海中回荡。『...我只是想让你知道，世界并不总像你看到的那么糟。』
是从什么时候起，她竟忘记了这句宽慰呢？...是从什么时候起，她在成魔的道路上愈走愈远，再也回不了头。
是了！
她疯狂地追寻的，将自己逼到绝望也找不回来的——
那明明一直都存在着，她却视而不见的——
...独属于科林的，光啊。
「我想，还是得说一声，再见...」
她听见科林若有若无地叹息了一声。不知是现实，还是梦境。
不管怎么说，还是得说一声再见。
再见，他遥远的人界生活的记忆；再见，他记忆里总是在哭泣，也总是倔强地昂着头的戴安大小姐。最后，再见，在漫长的时光里逐渐变得如此陌生的，名为西蒂尔·戴安的魔王。
科林弯了弯嘴角，安静而意味不明地微笑。
在此刻说再见可以吗？他这乱七八糟的生命，以及他和西蒂尔之间更乱七八糟的纠葛。
「...再见。再见。」
洋洋洒洒零落如雨的光幕下，终于榨干了自己的光明兽，留下最后的道别，便缓慢而沉重地阖上眼皮，无阻碍地倒映着光的透明瞳子，一刹那失去光辉，合拢的眼帘切断他投向天空的视线，也切断了西蒂尔所有的念想。
她听见自己无声的嘶喊，看着自己的灵魂拼命地向前伸出手，想要抓住什么，指缝里却只流过无尽冰凉。
「骗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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