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间的大门忽地打开，一名身材娇小的黑发少女出现在妲尼娅的身后。
她穿着带有蕾丝边的素色长裙，精巧白皙的四肢完全展露在空气中，犹如一尊精致的易碎人偶，教人从心底里生出怜爱与厌弃混在一起的古怪感情。
那张拥有精致五官的小脸微微仰着，德林卡家特有的祖母绿眼睛映入门外的一切，清澈得如同一汪山泉水。
黑色的长发直达脚边，却看不到一丝分岔与杂乱，分不清那究竟是后天保养的成果，还是来自先天的祝福。
只讨论外表的话，或许比第五皇女还要略胜一筹。
似乎是注意到了妲尼娅身前的我，米菈·德林卡的脸上透出一丝惊恐，但很快就不着痕迹地掩藏起来，换成了完全没有笑意的微笑。
……难以想象这是拥有一半血缘关系的妹妹会朝自己作出的表情。
也是，毕竟我光是在她面前若无其事处理尸体的次数数都数不清了。
她应当害怕我。
“大小姐！”
妲尼娅的脸色微变，急忙拦在少女的面前，仿佛我是哪里来的洪水猛兽一般。
即便如此，米菈还是紧咬了一下嘴唇，努力从女仆身后探出脑袋，用那双与我相同的眸子紧紧盯着我，糯糯地挤出问候来。
“许……许久不见，亚库斯兄长大人。”
而我则没有那么多的顾虑。
“许久不见，米菈。我今天是特地来拜访你的。”
“唔……嗯，嗯……妲尼娅。”
我的便宜妹妹紧蹙眉头思考了一会儿，便戳了戳妲尼娅的腰，示意女仆做该做的事。
尽管一万个不愿意，妲尼娅还是得乖乖听话，她瞪了我两眼，才将手推车上的东西搬进房间内。
“那个，如果有事的话，请进来说吧？”
“嗯。”
没等米菈再多说什么，我抢先一步踏进少女的闺房内。
扑面而来的是淡淡的水果香气，与那些贵族千金们不同，房间里并没有什么浮夸的装饰品，也几乎没有绒毛玩具之类的东西，陈设极为简单，唯有几本书堆叠在角落的书桌上。
尽管是私生女，但她依然是德林卡家的大小姐，大得夸张的公主床和知名工匠打造的茶桌与沙发无论如何都会存在于房间之中。
德林卡家并不会因为是工具就会轻视、放任，相反，他们会尽一切努力保养工具，为它创造最好的条件，直至它派上用场的那一天。
米菈领着我就坐后，妲尼娅便用那张看到杀父仇人般的表情端上热茶与点心。
我的杯子里不会下了毒吧？
放在不远处一人高的化妆镜，映出我的模样。
一张介于奈希尔与米菈之间，反倒没能继承父母特征的脸，既不难看，也说不上英俊，盖住额头的金发下还漏出了一部分白色的疤痕。
……真是天生的坏人脸。
“请问，您有什么事呢？亚库斯兄长大人？”
米菈问道。
少女纯洁的脸上仿佛笼罩着一层淡淡的光晕，她的眼睛时不时地飘向盘子里盛着的点心，却没有动手去拿，似乎是在忌惮我的样子。
“没什么。”
我下意识地回答，但又感觉不对，旋即改口。
“只是觉得有段时间不见，想聊聊天罢了。”
我也说不清这是真话还是假话，只是知道奈希尔要迎娶米菈之后，便不由得想要上来看看，自己的妹妹如今到底是一副什么样子。
……不得不说，真是好看，倘若我们之中有任何一方不姓德林卡，我估计也会沉沦在她的美貌中，被迷得分不清东南西北。
或许也有我早就已经丢掉的同情心作祟吧。
一旦婚礼完成，眼前这位如天使般的少女恐怕就会堕落成为奈希尔发泄欲望的生育工具，彻底失去那对碧绿色眸子里耀眼的光辉。
——就如我曾经无数亲手掩埋、焚烧的死者一样。
陈旧的记忆涌上脑门，一股恶心感从喉咙口溢出，为了抑制这种不适，我偏过视线，不再去看米菈的脸，随口问道。
“这几年来，过得如何？”
“大小姐过得如何，跟你有什么关系？”
果不其然，妲尼娅要呛我一口，不过我是个心胸宽广的人，不会和一个女仆找不自在。
米菈的表情一滞，随后出声斥责。
“妲尼娅！”
“大小姐，我……”
“我在与兄长大人……聊天，请你暂且保持安静，不然我得赶你出去了。”
“……知道了。”
带着一脸杀意的女仆退到一边后，米菈对我露出一个充满歉意的笑容。
“对不起，兄长大人。”
“……无所谓。”
多余的保护。
如果我会因为女仆的无礼而动怒，那她早就被我用魔法困成粽子，丢到满是流浪汉和犯罪者的黑街，而不会完好无损地站在这里呛嘴。
不过这样也好。
有个能如此对我说话的人，也能减轻一下我的负罪感。
“我不在乎。”
“是吗。”
米菈松了一口气。
“回兄长大人。这几年，我过得还算不错。父亲与……母亲请回来的家教都很厉害，我的能力与知识都有很大的提升。”
“没有交到朋友么？”
“父亲不允许我离开家门。”
少女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苦笑。
意料之中。
不要说这座德林卡家的宅邸，她本该连门都出不去，毕竟谁都不会放任一个不上锁的宝箱到处乱动。
“现在你的魔法能力如何？”
“勉勉强强，不过据老师说，已经有高年级学生的水平了。”
“那还不错。有训练过剑术一类的吗？”
“母亲说我不合适，没有挥剑的必要。”
贵族家的千金们基本都需要练习一门武器，既是传统，也是为了更好地锻炼仪态与身姿。
看来他们觉得，挖掘魔女在魔法以外的天赋完全是多余的。
“你的老师都是什么人？”
“一个是魔法院的高级教授，还有一个是首都学院的荣誉讲师。”
我的父母为了保养工具，还真是下了血本。
见我沉默了一会儿，米菈反问道。
“那兄长大人呢？听说帝国去年才与他国发生战争，身为魔法院的一员，您一定也参加了吧？没有受伤吗？”
“放心吧，我好的很。”
我听得出来，她的担心是发自内心的。
与旁边只动嘴唇，说些什么“怎么打仗没打死你”的恶毒女仆形成鲜明对比。
……米菈是个好孩子。
如果我当初没有只是漠视一切，兴许如今也可以像普通的兄妹一样，伸手抚摸她的小脑袋吧。
可惜，这世上既没有后悔药，也没有时光倒流的魔法。
那之后，大概察觉到我并没有其他目的，米菈终于打开了话匣子，她不再对我保持十万分的警惕，而是开始放下淑女的姿态，从盘子里抓取点心大口放进嘴里，并且开始问我关于德林卡宅邸——这座巨大监牢之外的事情。
帝国首都，诸王国，远古山脉，圣道，唯一教会，矮人城邦，精灵高塔，巨人峡谷，千浮屿，龙峰——尽管从未出过家门，但她却自书上读到过这些地方，然后一股脑地丢到我身上，试图索取自己不知道的知识。
……但凡是我到达过的地方，我便告诉她亲历过的故事。而未曾去过的地方，她则是笑着说，“原来您也没有去过，要是我以后能去一次的话就好了”。
之后则是讲到了名人，包括最近流行的偶像之类的，也提到了我上次参加的战争——她的了解只有妲尼娅的只言片语与几份来迟的报纸。
我与她之间的隔阂并不会因为只有数十分钟的谈天说地而消弭，或许心里仍不会认同她作为德林卡家一员的身份，但绝不会把她当作邪恶的魔女来对待。
我所看到的，只是一位渴望自由与知识，乐观开朗的少女罢了。
也正是因为认知到这点，在点心与茶水见底，我的拜访即将到达尾声时，心里才开始因为未来必定会发生的事而产生动摇。
我们仅仅只谈论了过去。
看着少女美丽的笑靥，我开始犹豫自己是否要问出最后一个问题，将房间内堪堪美好的气氛残酷地敲个粉碎。
——她并不如外表看上去那样，是一件需要细心呵护的彩釉陶瓷。
认知到这点后，我便吐出积蓄已久的话语。
“米菈，在走之前，我想问你最后一件事。”
窗外的阳光变得黯淡了一些，那个巨大的火球似乎是意识到黄昏即将来临，试图藏匿起自己的身姿。
可房间内的光线依旧充足，少女的脸庞依旧闪耀着令我感到刺眼的光。
“请问，兄长大人。”
少女的心情看上去不错，就连总是表现得像一把刀子的妲尼娅也放软了目光。
但有些事情，还是直说了比较好。
于是，我便毫不犹豫地开了口。
“你知道婚约的事吗？米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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