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的表情一滞。
但出乎我的预料，她完全没有感到惊讶或是害怕，反而继续维持着恬淡的笑容，将最后一口茶抿入口中。
结果反倒是妲尼娅激动地冲了过来，不顾身高与力量的劣势，按上我的肩膀。
“你、你说什么？！”
她紧张地低吼着，像是受到了生命威胁的幼兽。
“妲尼娅！太无礼了！”
米菈站起身子，抱住妲尼娅的腰部，将她强行从我的面前拖走。
“放开我，大小姐！这些姓德林卡的没有什么区别，都是披着人皮的禽兽！这个人竟然还敢装作什么事都没发生的样子，实际上——”
“妲尼娅，你要是再这样下去，我就要强行让你安静了！”
米菈的态度十分强硬，而且很有效。
女仆又挣扎了一会儿，才放弃冲我龇牙咧嘴，不过对我的恨意恐怕在水涨船高。
“好了，米菈。放开她吧，我理解妲尼娅的心情。”
我这么说并非是为了表现自己的大度。
作为米菈专属女仆的妲尼娅，恐怕没有一天不在想如何让自己的主人重获自由。
只可惜，米菈只是一只被标上了价格的小鸟，即便有人买下了她，也只会从一个鸟笼转移到另一个鸟笼。
就算没有奈希尔，没有魔女血脉，不是私生女，她作为德林卡家的女儿，成为政治筹码去换取利益是命中注定的结果，到头来也只是便宜了其他的“奈希尔”罢了。
妲尼娅看上去并没有做好这方面的心理准备。
或许，她只是没有料到这一天来得如此之快。
“你不该拦住她，米菈。让她发泄一下，也许会好受些也说不定。”
“那也不该是对您这样做，亚库斯兄长大人。”
米菈带着歉意微微躬身。
“所以，这才是您今天来找我的目的，是吗？关于……我的婚约。”
“没错。你比我想象得要成熟坚强得多，米菈。”
“谢谢您的夸奖……但是，只靠成熟与坚强，是没有办法扭转自己的命运的。”
“你知道自己的婚约者是谁吗？”
“……我知道。”
米菈抬起如镜花水月般、仿佛随时都会碎掉的脸庞，嗫嚅着双唇。
神秘而不祥的黑色长发微微颤动着，如同一件魔女的披风。
……这下子，不就换成我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吗。
我挪开视线，不去看惹人怜爱的妹妹，只得注视着正一脸迫切，就差把“那个狗男人叫什么名字”写在脸上的女仆。
我知道为什么米菈要瞒着这件事了。
真不明白到底是米菈在照顾妲尼娅，还是妲尼娅在照顾米菈——她们从小就形影不离、情同姐妹，若说为什么这两人在德林卡的宅邸里还没有疯掉，恐怕就是因为能够互相支持吧。
若是其中一位撑不住了，另一人也会随之崩溃。
我不会去问米菈想不想离开德林卡家，想不想离开帝国，想不想远走高飞、一了百了。
那太蠢了。
她当然想，怎么可能不想，那双祖母绿的眼睛时时刻刻在诉说对自由的渴望，只要有机会，我毫不怀疑她会立刻抛下一切。
只是，她是逃不掉的。
我也无法救她。
没人能从德林卡家的继承人手底下逃掉。
因为那个人是奈希尔·德林卡。
天生的暴徒，未来的公爵，神眷的骑士，在帝国这座巨大的金字塔中位于顶端的存在。
“大小姐……这到底是……”
在我与米菈相视无言的沉默之中，只余下妲尼娅的轻声呢喃。
————
临近晚餐的时刻，我与妲尼娅一起离开了米菈的房间。
少见的，一直到一楼的前厅，妲尼娅一句话都没有说，即便我一直特意在她眼前晃悠，也没有火大到揍过来一拳。
她看上去像是个腿脚不便的百岁老人，一瘸一拐地摇晃着身子，光是维持平衡几乎就要全力以赴。
米菈一直到最后，也没有向她坦白关于婚约的一切，只是告诉她，这件事与她无关。
对于忠心耿耿的仆人来说，这无疑是在她的心脏上开洞，其结果便是这一副行尸走肉的样子。
不知妲尼娅能否接受现实。
她们俩在这座宅邸中封闭了十数年，应该能知晓反抗只是徒劳。
没有人脉，没有武力，倘若向神明祈祷就能得到应许，那德林卡家的人早就已经死个精光。
……真可怜。
我们都是如此。
由于怕女仆摔倒在路上，我径直把她送到厨房后，便走到大厅，准备上楼回自己的房间。
结果好巧不巧，有两位不得不让我停下脚步的人回到了宅邸。
我感到困扰地扶着脖颈。
“父亲，母亲。”
看着从宅邸大门进来的男人与女人，我冲他们行了一礼。
费得罗·德林卡，以及艾莲·德林卡。
拥有军人的挺拔身材，一副不怒自威的面貌，身着得体西装的中年男人是我的父亲。
而另一位看上去只有二十多岁，拥有美艳容颜与丰满身材，关在华丽长裙之中的女性，则是我的母亲。
两人似乎刚刚参加完一场聚会。
“……气色不错，亚库斯。看来魔法院很适合你。”
父亲脱去外套，交给一旁恭候的仆人后，便来到我的面前，用审视般的目光给我做了个全身扫描。
“呼呼，这么久不见，感觉你越来越有男人味了呀，亚库斯……虽然比不上奈希尔，但是你也足够让首都的千金小姐们日思夜想了吧？”
母亲则拍了拍我的肩膀，发出咯咯咯的轻笑。
“果然战场会让人蜕变呢。”
“明明当时知道亚库斯要上战场后，你还哭得稀里哗啦的。”
“哼。你这老东西，别在儿子面前拆我的台！”
“哎呀，亲爱的，谁让你这么可爱，看着就让人想欺负一下呢。”
“唔……你真坏！”
两人当着我的面玩起了夫妻之间的打情骂俏，随后又搂抱在一起，互相印上了对方的嘴唇。
完全不感到害臊吗，这两人，你们的儿子还在这里看着呢，想玩回房间玩去。
“啊，对了。亚库斯。”
结束了亲热之后，父亲终于又把注意力放回到我身上。
“奈希尔应该已经和你说了结婚的事吧？”
“……嗯。”
看着父母的脸，再想想奈希尔，还有楼上的妹妹，我着实没法高兴起来。
“你们也是时候娶妻生子了。亚库斯，你现在有对象了吗？”
“没有。”
很遗憾，身为德林卡家次子的我不仅现在没有女朋友，就连以前也没有女朋友。
因为我没法做到像奈希尔一样心安理得，事到如今，我也偶尔会因为梦到那些受害者的脸孔而惊醒——
幸福这种东西，我享受不起。
“要给你介绍几位吗？不少本地的千金小姐都对你芳心暗许呢。”
父亲哈哈笑着。
“不用了。我暂时没什么兴趣。”
“唔，是觉得身份不够吗？如果你想的话，王国的公主如何？或者第七皇女？需要我向陛下询问吗？”
“不、不需要，父亲。这种事还是我自己来比较好。”
王国的公主先不提，那第七皇女才十二三岁，要是被皇帝知道我有非分之想，怕是第二天我的脑袋就被挂在皇宫的钟楼上了。
“说的也是。这种事还是要自己看顺眼了才好——就像当年的我一样，一眼就看中了你母亲。”
“哎呀，亲爱的，在儿子面前说什么呢，讨厌！”
这对公爵夫妇甜蜜得让人感到发腻。
眼看随时随地都会突破限界的父母又要开始“打闹”，我便留下一声“回见”，不再打算留在这里看他们表演。
“别忘了早点下来，今天晚上有你最喜欢吃的蘑烤牛排和鸡肉炖玉米浓汤！”
还没等我走出两步，背后又响起了母亲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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