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换句话说，骑士剑术只是提供给你战斗的手段，却无法让你更有效、更高效地战斗。许多强大的骑士到最后都会将他们个人的喜好加入其中，或是偏重持续进攻，或是偏重防守反击，或是在固定的套路里插入一些出人预料的小动作——那些各个流派的家传剑术，便是由此演化而来。”
“灵活与速度是你最大的优势，不妨考虑一下，是否可以加入一些假动作来迷惑对手，又是否可以在步伐上作出一些变化，避开对方的锋芒……只要朝这个方向去思考的话，便会拥有属于自己的技艺。”
听到我的话后，莉修若有所思地掐着下巴。
这是为了应付她而临时编出来、称得上半真半假的话。
沉默地点了点头，莉修收起剑，在我身边就座，有些无精打采地直盯着空无一物的前方。
总觉得这小丫头从旅馆离开后就一副古怪的样子，否则不会突然就提出要借用警察局的训练室，也不会连着几个小时挥剑都不带停。
多亏了「温度调节器」和经过特殊改造的女仆装，她的身上仍旧保持着清爽干燥，没有因为汗液而散发出异味。
是受了什么刺激吗？
莉修有些犹豫地动了动嘴唇，似乎是在酝酿着什么，却始终没有发出声响，直到保持着那副呆滞的样子数分钟后，才再度缓缓开口。
“我……太弱了。”
声音之中少了些许强势。
尽管之前我一直把她称之为“孱弱”，但这还是头一次听到她亲口承认这件事。
她瑟缩着，双手抱着自己的肩膀，缺乏精神地耷拉着脑袋。
“那个叫做鲁道夫的家伙，我完全不是他的对手，甚至连在他身上留下伤痕都做不到。”
我识趣地没有插话，而是保持沉默，任由她的独白继续下去。
“我想成为像劳伦斯那样的……骑士。成为能挺着胸膛前行，能为他人披荆斩棘的正直之人。但是，我甚至连自己都保护不了，甚至还要躲藏在仇人的羽翼之下才能安然无恙。”
少女露出易碎品般的苦笑。
“直到亲眼看到，我才知道自己与你之间的差距到底有多大，以我的能力，恐怕至少需要一辈子才能追上吧？可若是成为魔女，无法以人类的身份完成复仇，那莉修·格林作为人类生活过的岁月，不就完全没有意义了吗？”
“我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最敬爱的人死去、关系最好的姐姐和兄长被当作商品换成钱财却什么都做不到。发誓复仇，结果到头来自己也辗转成了仇人的女仆——我知道，这还是因为我拥有着身为‘魔女’的价值，否则前辈不会出现，你也不会买下我，对吧？”
“虽然大言不惭地说要堂堂正正地向你复仇，但是我……很害怕啊，害怕到连脚都在颤抖，只是装出一副镇定自若的样子而已……害怕在我说出那种话后，你会为了杜绝后患而杀了我……但是想到我可能会死后，反而感觉全身上下都轻松了啊……‘终于可以结束了’，当时我就是这么想的。”
“只是我没料到你会说出那种话……等着我取下你的脑袋什么的，为什么啊，为什么不能让我逃走呢？为什么不能让我死呢？我明明什么都没有了，为什么非要给我一个活下去的理由呢？”
“可我……没有那种勇气啊，变态贵族……名为莉修·格林的人类，没有活下去的勇气啊。”
娇小的少女屈起黑色裤袜包裹着的双腿，把脸埋在双臂之中，在椅子上缩成了一团，像是红色的毛线球，不再说话。
轻微而断断续续的啜泣声让人感到有些烦躁。
……我讨厌这种让人胸口发闷的气氛，与她的关系连朋友都算不上，大可就这么放着她，待到今晚过去，睡上一觉，第二天还是能变得生龙活虎。
大概。
然而我却不知为何，本能地在抗拒着沉默。
喉咙有些发苦，舌头仿佛被麻痹了一般无法动弹，口腔里干燥得如同西部的荒漠。
两只眼睛向上瞟着，瞪向训练室中光洁透亮的天花板，上面既没有能让人数交叉点数量的花纹装饰，也没有可以让人浮想联翩的写真海报。
曾几何时，我也像她一样因为无力感而对活下去这件事感到绝望呢？
现在想来，我活着的理由又何尝不是复仇啊。
而我们也都面临着与复仇对象如天堑一般的差距，每当想到这点，无论再如何憎恨，心底里还是会生出想要逃避的欲望。
干脆一了百了吧。
而我们又都没有自我了结的勇气。
渴望着活下去，渴望着复仇，渴望着逃避一切——这三个矛盾却构成了无比牢固的三角，也正是支持着我没有崩溃的原因。
但是……
就连我，依旧会本能地追寻着自己在这之外，存在于世界上的理由。
最终，我还是选择从喉咙里吐出沙哑的声音。
“我是在兄长的阴影之下生活、长大的。他是个彻头彻尾的怪物，天生拥有神明的馈赠，并且能听到所谓的‘神谕’……是会无时无刻都凭借本能行事的野兽。他会因为需要‘散心’就外出猎杀异族人，会因为‘无聊’就诱骗冒险者们进入家中，把他们锁进地牢凌虐致死。大人们就算对此知情，也会默许他的行为，因为那是‘神’的应允。”
“我从小就理所当然地被他绑在身边，当作下人一般使唤，干些处理尸体、贩卖人口之类的事情。他享受着那种乐趣，每当我试图救下那些奄奄一息的人时，就会在我的面前把他们残忍杀害——他说他很喜欢我在那一刻露出的表情。”
“我没有反抗兄长的能力与勇气，久而久之，便麻木了，他似乎也失去了对我的兴致。而那之后，他为了看年仅九岁的、我的妹妹的反应，试图用刀刺死与她关系亲密的同龄女仆时，我也只是藏在角落里看着一切发生。”
“……但是，我的妹妹反抗了他。她替女仆挡下了刀刃，甚至反过来在对方的脸上留下了鞋印。我还是第一次看见能毫无惧色反抗兄长的人。说来很可笑吧，她的举动让我看到了希望，所以我才会选择脱离那种行尸走肉的生活，继续活下去。”
我长吁一口气，看向逐渐从手臂中抬起脑袋的少女。
“然后我逃到帝都去学习、生活，让自己变强，为了摆脱和逃避兄长的控制，主动去往战场——直到现在，就是为了能蛰伏在他身边，期待有朝一日能把他拉下地狱。”
“而你不一样，小公主。我的身上沾满了洗不掉的脏污，剩余的人生都会在复仇中度过，是个没有可能性的残渣。但你在剩下作为人类的时间当中还可以继续在理想的道路上追寻自己，去寻求除了复仇以外的事，就算成为了魔女也一样——可没人规定魔女不能拥有骑士一般的侠义啊。”
“我不过是你未来道路上的一颗绊脚石罢了，这个世界上说不定还有许多人在等着你来成为引导他们前行的太阳。无论是人类还是魔女，只要你愿意，那么名为莉修·格林的个体的存在，便是有意义的。”
“……”
少女用那双焰色的眸子凝视着我，像是要把我的脸庞剜出一个洞来，随后发出不悦的鼻音，表情别扭地转到一边。
完全看不出来她在想什么，但唯有一点可以确定，之前那副衰颓的样子短时间内大概不会再见到了，缠绕在她身上、令人讨厌的自怨自艾的氛围正悄然散去，重新成为那个说着要堂堂正正复仇的少女。
代价是我因为自己莫名其妙就顺着气氛的坦白，而感到有些头疼。
为什么要和她说这么多？
不过是一个才认识几天的小姑娘，难不成是被美色诱出话来的吗？
我开始对自己的抵抗力力感到绝望，从心底里祈祷着，希望今后不会死在女人的肚皮上。
……还是早点下地狱去比较轻松。
“肉麻死了，变态贵族。”
少女小声嘟囔着。
“我也这么觉得。”
一股脱力感从心底里涌出，随后扩散到四肢百骸，于是我便像是风干的章鱼一样瘫软在椅子上，不再动弹。
“……谢谢。”
“不客气。”
“别误会了。唯独劳伦斯的事，我永远不可能原谅你。”
“我从来没有指望过。”
“就算你告诉我这些，我也绝不会手下留情。”
“嗯，如果那时候我还活着的话。”
她轻咬着嘴唇，在我因为倦意而沉入梦乡之前，说出了最后一句话。
“……在我杀了你之前，不准随便死掉。”
我打着哈欠，放任意识进入黑暗之中，
“我会……尽力而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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