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着门,能听见茶房细微地“呦”了一下,方才走开。听那动静似乎是顺了楼梯向上爬的。也就是说,这时候下楼可能不会被人看见。
厉凤竹立于黑暗中,紧咬了嘴唇,手摸在存放稿纸的大腿上。约翰逊所谓的任务,她算是完成了。唐书白的秘密,她多少也算得到了一些。这屋里藏污纳垢的地方岂止一处,一时是找不完的。正所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还是趁这个机会,把书房收拾干净了,赶紧离开为是。
在极短的时间内,厉凤竹再次扭亮客厅的灯,还原了书房里的一切。离开之前,她还回身看了看唐书白,又望了一眼桌上的玻璃杯,心里实在忐忑极了。她还没想好天亮之后要怎么对唐书白圆谎,因此越想越懊悔,似乎不该用这种危险性过高的手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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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家,已是后半夜了。钥匙刚插进锁眼里,厉老太太便由黑暗中坐起身来,双眼惶恐又期待地瞪着房门。
厉凤竹开了灯,先有一愣,尔后才问道:“你老人家怎么还不睡?这样下去,身子骨可熬不住呀!”
“这种时候还能吃得香睡得着,那就是没心肝了。”厉老太太说着话,腮帮子鼓动了两下,又哗哗地垂起泪来,“对了,求人求得顺利吗?”
闻言,厉凤竹那解纽襻的手停顿了下来,身子不自觉地一直颤动着,也只好敷衍着道:“顺利……目前看,是顺利的。”她不知道还能这样骗多久,更不知道内心是更倾向于骗老人家,还是骗她自己个儿呢。
厉老太太等了一晚上,也闷了一晚上,更是担惊受怕了一晚上,这时候见女儿回来了,自是开了话匣子围着她不住地絮叨,话是越说越没个边:“咱娘儿俩这叫什么命呐!说句不当说的,你别恨我狠心,我这人向来是话糙理不糙。顺顺那样好的孩子,到老了是个能依靠的,可丢不得呀!咱也不比别个,屋里有姑爷,少个把的孩子,趁了年轻还能在要一个。咱的孩子是两家人的独苗呀!要给丢了,百年后见着老亲家,咱交代得过去吗?就是咱自个儿家里人,咱也对不住呀……”
厉凤竹正捧了干净衣裳,进盥洗间里冲凉。很想左耳进右耳出的,却不由地句句搁在了心上。这孩子要是救不回来了,对于沈家和厉家来说,都是断了后了。真要那样了,将来到了九泉之下,她是谁也无颜面对,自没有独善其身的道理。脑海中不断地回忆着西药房的画面,药剂师一再叮嘱,过量了可是性命堪忧的……
显而易见的,厉凤竹的心绪又开始起伏了,坚毅时觉得自己能打败全世界,事情棘手时又把各种了断生命的办法在脑子里过着。她能感知自己的心态,有病入膏肓的危机,但她实在也掌控不住自己高低起落的情绪。
“妈!”厉凤竹一面向外喊着话,一面就急匆匆地把衣服套在只胡乱擦了个半干的身上,散着齐耳的短发,水珠子不断线地往她肩膀上滴去,“您别再说这丧气话了,好吗?!咱们一家能团圆的,一定能的!”
在她这方面说出来,是为了给自己鼓劲,也为了自己别再往牛角尖里钻。厉老太太倒是想不到这些,只把这话当了一种承诺,十分地振奋,泪眼里溢满了笑容:“我就知道你会有办法的。”
“对!”厉凤竹虽是笑着的,但若灯光没这么昏暗,或者她的母亲能察觉到她的笑容实在是苦涩到顶点了,“就是这两天的事儿了。一定的,一定的……”她还有下半句没有宣之于口的极端话,纵然人间聚首不得,就奔了地府去相会。
母女两个挨在一处斜歪了身子,醒醒睡睡之间,又是一日之晨了。
为了安电话,厉凤竹托了人去疏通法租界的电话局。加了钱自然好办事,大清早的就有安装工人来敲门了。
电话机之于平民百姓实在是个稀罕物,安装工左接一根线右接一根线,一举手一投足在厉老太太看来都是透着一股子的神气。
厉凤竹问那人需要多少时间才能接好,那人说一个钟头总是必要的。厉凤竹这就点了点头,在桌子上铺了几张空白纸,预备把时间好好利用起来。
只见厉老太太张了张嘴,似乎有话要说。厉凤竹望见,便对她眨了眨眼睛,大有不许她在外人跟前乱说话的用意在。厉老太太瘪了瘪嘴,也只好把满腹的好奇都咽了回去。一直挨到工人把活干完,试打了一个电话表示成功了,才偷偷地问厉凤竹安电话是不是太费钱了。
厉凤竹并不作答只是摆了摆手,然后便殷勤地送了电话局的人下楼,以免让母亲看见她付了一笔数目不小的款子。回到楼上,她才告诉母亲,之所以要安电话全为着方便与绑匪通话。
厉老太太顿时就觉得日子是真有盼头了,拉了女儿的手,泪眼里洋溢着喜气,问起来:“那,拐子几点来电话呀?”
厉凤竹吃力地抿了抿嘴角,摇头道:“今天不会来。”
“为什么?!”厉老太太急得直跺脚。
“刚安好,他们怎样会知道这里的号头呢?”说罢,厉凤竹苦笑了一笑。
厉老太太不住地颔首,想了想又问道:“那他们几时才肯放人呢?”
这个问题,厉凤竹也不知道该去哪里找答案。因就默然地起身,倒了一杯凉水喝着。眼珠子转动两下,心里已经暗自开始谋划今天一天的行动了。
一点钟之前,除了约翰逊,她不敢去打搅任何人。中午去报社转转,看看昨日交上去的文章有了怎样的结果,争取拿下明天的版面。对了,如果是这样的计划,那么上午得向约翰逊问明通讯专家几时能就位,最好也能是明天。到了晚上,是唐书白活跃的时候,那恐怕是个难关。再糟一点,他中午一醒来就该满世界找人了。
厉凤竹暗暗盘算着,不由地点了两下头,这就转过身去对母亲说道:“好了,我得回报社去等信儿了。”
这时,厉老太太已经拿隔夜的热水打了一个手巾把,叹着气道:“哎呀,我看呀你夜里回来那样晚,横竖睡不多久,今晚上就不要回来了吧。我记得你对我说过,报社那边也有放铺盖的屋子,是不是?那就在报社里歇下吧,家里有我看着就行了。一来呢,你下了班总是后半夜,妇道人家走夜路不太平。二来呀,你守着报社的电话,就像是守着顺……如甫。快去吧,别漏了拐子的信儿。”
厉凤竹擦了一把脸,觉得精神好了许多。这就宽慰她道:“这走歪路的人呐,都是好吃懒做之辈,他们要是能早起,找个正经行当总能养家糊口的。”说着,放下热毛巾,提了公文包自往外边去。当站到门口时,扭头正了脸色,再三交待起来,“妈,您老该改口的地方可得改个彻底呀!您当我不知道呢,昨晚上又说走嘴了不是。我现在很疑心您从前在上海的时候,根本没拿我的话当回事儿是吧?”
厉老太太后知后觉地抬手,往自己嘴上轻扇了一记,口里不住地答应着一定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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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厉凤竹赶到利顺德饭店时,大门只开着半扇,大堂里仅有的两个服务生耷拉着脑袋,平日的神气样子完全没了踪影。
约翰逊的房门,敲了足有十分钟之久才缓缓地移出了半道缝。
“我刚译出来的,你快看看吧。”厉凤竹拿两根手指夹住刚整理好的成果,透过门缝歘地递了进去,继而撑开了整扇门。
“Morning!”约翰逊穿着价值不菲的真丝睡袍,双手插兜,一脸狞笑地翘了翘他嘴上的黄毛胡子。上下前后盯着厉凤竹望了一周,然后冒犯地将他的视线停留在不该停留的部位。
厉凤竹夹着稿子,见他久久不接过去,便就抬高了送到他眼皮子底下,说话前先是冷冷地一哼:“我劝你先还是看看这个,有了比较你才能知道,你究竟应该花时间去好奇哪些问题。”
约翰逊只得伸出一只手来接着,由于不习惯早起便工作,身体自有主张地边打着哈欠,边东倒西歪地往沙发深处倒去。
厉凤竹昨夜抄了一份草稿,半夜睡不着又起来誊了一份,趁安电话的空档又翻译了一份,早把全文背了个烂熟。在约翰逊看着英文稿时,她就从头地念了一遍唐书白那份日译中的原文:“中国一般民众的抗日感情,与在华英美人的离间中伤互为因果,令人甚为忧虑,而工具正是媒体。”她顿了顿,垫着脚顺着约翰逊的视线睃了稿子一眼,特意地提示他,“请注意我拿红色墨水写的那一句——‘怀柔、操纵新闻记者是捷径’。”
东洋方面把中国百姓的抗日情绪归罪于英美的挑拨,那他们一定有“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的举动。厉凤竹果然是枚高效的棋子,一个晚上就找到了可以坐实东洋在华北新闻界捣鬼的有利证据。
然而这并没有让约翰逊兴致高昂,相反地,他的表情开始变得凝重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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