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回可轮到厉凤竹的脸上漾出得意之色了,她摊了摊手,十分遗憾地表示着:“中间的一大段是金谷范三在陈述他实验性地宴请各报社名记者及负责人的过程,因为时间紧迫,我译得比较潦草。当然,其中的要点我并没有落下。他拉拢的报社分别是《津门时报》——”厉凤竹在约翰逊最不乐意见到的这四个字上特意放了重音,紧跟着的《大公报》《益世报》《津门日日新闻》和《时闻报》,便只轻描淡写地带了过去。
约翰逊既感到气愤,又觉有几分丢人,那柔软的真皮沙发再也留不住他疲惫的身体,厚厚的珊瑚绒地毯被跺出一个深深的脚印来。
厉凤竹低头一瞥,接道:“日日新闻社,东洋人已经彻底拿下了。剩下的就不知……”话说一半,让人听了是挠心抓肝。
约翰逊又气又急,拿起稿子再读一段,他的一双怒目,简直能喷出火来。
厉凤竹见此状,继续地添油加醋:“最后一段,金谷范三表示,在他的周旋之下,津门新闻机关稍许缓和态度,显出亲日倾向。做为能够取得日华亲善之结果的方法之一,就是继续怀柔并控制津门的新闻记者。你可要注意了,这句话在行文里是反复在出现的。”
同样是受害的一方,相比约翰逊的震怒,厉凤竹却实在有些掩盖不住内心的幸灾乐祸。当然,这一种“乐”该做苦中作乐的解释。
不能够说中国人叛国是可以被谅解的,但穷困的环境却也实在难以留住人心。因此,中国记者被区区几顿饭所收买,无耻之中还带着有三分无奈。而约翰逊的手下,每月拿的可都是数目不菲的英镑,绝没有理由糊涂到出卖祖国的利益。因之,他哪有个不气急败坏的理由呢。
“去他大爷的!”
约翰逊一声地道的怒骂,让厉凤竹好有一番惊叹。果然,学习任何一门外语都是由那骂人的粗话开始的。
厉凤竹先是长吁短叹,尔后才慢条斯理地往约翰逊心窝上去捅刀子:“我觉得这事儿简直太要不得啦!由文中的表述可以看出陆军省的普遍意志,要他们反思侵略行为,那简直是天方夜谭了。更可气的是,他们还把中国人民抵抗侵略的行动,看做是英美人的挑衅。明明是他们把水越搅越混,却又一味推诿责任。难道只他们东洋人是清清白白的不成?实在是可笑至极!”
约翰逊明知她是有意挑衅,因此并不来搭这个腔,只是大步冲到柜子前,拿了洋酒喝起来。
厉凤竹在来之前早想定了策略,英日之间的不对付于她百利而无一害,因之也不管约翰逊如何回应,兀自向下说道:“对了,你听人说起过吗,关东军高层都是怎样评价你们英国人的?他们说呀,英国人创造绅士这个词,抢劫一个人便成了gentleman,抢了许多人便成为了sir。敢情,东洋人对欧美的追捧和崇拜都是假象。我可得提醒你,东洋的外务省再三地声称,他们进犯东三省是一场文野之战。若国际社会普遍承认了这种狡辩,隐患可就随之而来了。因为,东洋人实则也把你们看成了一群野蛮的强盗。这些蛛丝马迹无一不在证明,东洋军部要的不仅仅是东北这个大粮仓,他们的野心简直是要通天呐!”
约翰逊把手里的酒杯攥得很紧,手腕施力微微地抬高了一点,有要向下摔的意图。然而在冷静了片刻之后,他只是丢在桌上发出一点声响罢了。随之,轻蔑地冷笑一下,道:“你的话,目的性很强。无非是希望英国的主流媒体,能帮中国说两句好话。让我明白地告诉你吧,英国新闻体系的客观性与公正性,是遥遥领先世界的,绝不轻易受人影响。你别以为为我们做了一点小事,就能让我们为你的国家打破这至高无上的准则。”
这些套话在这种时候说出来,厉凤竹是不会感到失望的,因为她清楚地知道,这话分明是约翰逊自打嘴巴子。如此有底线的英国报人,不还是欢欢喜喜赴了东洋人的饭局嘛。因笑一笑,鼓了掌刻意迎合道:“好风度啊,真绅士……”
区区几个字,轻易便点燃了约翰逊满腔的愤怒。那只酒杯,终是遭了殃,七零八碎地躺在了地上。约翰逊折过身,背对了厉凤竹,无可遏制情绪,低吼起来:“究竟是哪个混账王八蛋?!被老子知道,一定跺了他的狗腿,看他还怎么跑出去吃屎!”
看样子,约翰逊的心绪一时半会儿是缓不过来的。此时说正事,似乎很容易碰一鼻子的灰。
厉凤竹只得慢慢地耗着等他气平一点再行事,在百无聊赖间,顺了媒体的底线问题,大谈特谈了起来:“话都说到这儿了,我可忍不住要多唠叨几句了。说真话,是报人最最基本的底线。你在津门生活的这些年,以你的所见,难道中国文明就真的毫无可取之处吗?西方主流报道对中国的偏见,完全是在践踏新闻从业者的道德底线。率先进入工业时代的国家发达强盛,这确实令人羡慕,但并没有必要高傲地以先进文明者自居,肆意地去践踏弱小国家的尊严。中国有两句古话,一曰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二曰冤冤相报何时了。把弱小粗暴地定义为野蛮,是赤果果的民族歧视,完全不可取。你们更不能把一时的成功,作为一个民族的品性优于另一个民族的证据。人之所以是高等动物,那是因为我们比森林中的一般动物拥有更高的道德,我们应当珍惜这份道德。历史总在无声地告诫着我们,唯有和平才是长治久安之道,而和平的首要条件,就是要做到互相尊重。”
话讲得再认真恳切,约翰逊也不会听进心坎里去,这个厉凤竹很清楚。但是不断地有言语送到耳朵里来,多少也扰乱了他的情绪。不过多久,当他再回转身来时,脸色就变得很平常。
见状,厉凤竹舒展了一下眉头,走上前一步,正色道:“好吧,我们还是来谈点切实的事情。通讯专家,准备好了吗?”
相比厉凤竹的雷厉风行,约翰逊则是典型的机关做派。纵然昨天被逼得很急,却依旧不影响他的拖沓风格。先是不说话,拿了一只新杯子,又倒了一杯酒,跟着抿了一小口,方才皮笑肉不笑地问:“时间上不可以再商量了吗?是这样的,聘用专家的费用需要我们来出,而理由是为了帮助你寻找你的孩子,可我们又不是什么慈善机构,批不批复那就……”
这个托词没有让厉凤竹感到丝毫的意外和生气,二人之间斗得久了,约翰逊在她眼里就成了透明的,无需开口只一个眼神飘过来,她就知道又该出新的幺蛾子了。因此上,她很镇定地走回到沙发边,拿起自己带来的翻译稿,举在齐眉处扬着,道:“刚才忘说了,不止是中间这一段翻译得比较潦草,准确来说,这只是一份摘抄罢了。金谷范三在意见书里提及了实行怀柔政策所需的‘机密费’,有具体的数额,也有分配的比例。那也就是说,意见书同时也是一份计划书,而且详尽的计划书。”说罢,厉凤竹得意地挑高了两边眉毛,端了假笑问道,“想要吗?”
这种结果自然令约翰逊很不高兴,但比起时报社中吃里扒外的人来说,厉凤竹的行为根本也不算什么了。因此,约翰逊只是眼露寒光地望了她一晌子,然后扔下“随时”二字,便踏着怒火回到卧房里,并且将门碰得砰砰直响。
厉凤竹隔了门道了一声“多谢”,便满意地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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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回大公报社的路上,已经能见到报童挥舞起当日的早报在沿街叫卖了。
厉凤竹照例是买了一份《大公报》,并且也养成了每日都看一看《津门日日新闻》的习惯。令她很感到惊讶的是,昨日做的文章居然已经稳坐本埠新闻的头条了。
徐新启难道不反对吗?这可真奇怪!说实在话,要不是受人挟制,厉凤竹自己都想反对自己,徐新启怎么会如此潦草且不加订正便送去排版呢?
她盯着报纸,不由地放缓了脚步。
不过,依然是得益于在唐书白家里翻出来的那篇文章,她的困惑很快又解开了。大公报社也不是什么铁桶,东洋人一早就在试探了。十几年下来,多少总有一些收获的。王富春,一定又是王富春,他见了厉凤竹被迫写下的不客观的文章,反而觉得很欢喜吧,因之就连过稿的效率都有了很大的提升。全社上下也就只有他,能驳回徐新启的意见。
这且不细想,厉凤竹现时关心的是,铁拳团答应她今后每日都可以通一次话。而今天的报道也已遂了他们的心意了,或许那个电话上午就能够接到。
果然地,当她一路匆匆忙忙奔到报社时,恰赶上空空荡荡的办公室内响起了电话铃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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