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对于夜场中人来说,时候还早得很。可留下来,她实在没有更好的对策,进一步地打探消息。便决定起身离开,她想再找约翰逊谈一谈。尤其要谈的是,该如何跟唐书白自然而快速地“亲密”起来。
可万万料不到的是,抬脚一出居酒屋,紧跟着就有个半大的女孩子追着厉凤竹。为喊住她,便使劲往她怀里撞去,一只手高举过头顶,嘴里直嚷着:“太太,有您的电话。”
厉凤竹环着一对瘦小的胳膊,心里先就一软:“孩子,你认错人……”
顺了那小手所指,街边电话亭外闪过一个身影,匆匆地消失在大街尽头。
厉凤竹警惕地拉起小女孩揣在兜里的另一只手,见她手心里塞了三颗糖,脸色旋即变得煞白。
电话亭的门开着一道缝,话机搁在台板上,再望望四周并没有可疑的迹象。
“喂?”
“密斯厉,您好啊!久仰久仰。”
陌生人的语调平静自然,口吻中却似乎暗藏了玄机。显然,这个来电绝非偶然,反而是煞费苦心的。
在焦头烂额之际,突然冒出这么一档子事,厉凤竹自然会抱一百二十分的小心来应对:“请问,您……哪位?”
对方未语先有一笑:“我是一个民间小组织的负责人,期望能与您,尤其是与贵报社建立一种亲密的联系。”
厉凤竹脑中嗡地一声响,心里塞满了“寡不敌众”这个骇人的字眼。她的上半身紧张地往电话上一靠,好像离得近一点就能得到更多的信息:“贵组织是……”
“铁拳联合团,便利一点儿,您记个‘铁拳团’就行了。”
倒是没说谎,的确是小组织,小到厉凤竹完全没听过。
在津门乃至整个华北来说,帮会组织能见光的就成千上百了,再要算上不见光的简直可说是多如牛毛了。这些团体中,有喊得出切实诉求确实想干大事业的,也有举了文明标语私底下鱼肉百姓的。以厉凤竹这些年的见闻来说,后一类在数量上完全是压倒式的。
不想不要紧,越分析心里就越有不详之感。
在迟迟得不到回应的情况下,话机那头的男人只得自顾自地挑明了意图:“密斯厉,其实我这些兄弟皆是文明人,却被逼着落草为寇了……无奈之下,做了件难以启齿的腌臜事。我希望,能与密斯厉愉快地合作,免得我们背上人命官司。”
厉凤竹心里的一声“不妙”还未念罢,耳边飘来几声虚弱的“妈妈”。
这声音虽弱,但因周遭安静,倒也是清晰可辩的。
出乎意料的是,厉凤竹脸色没有特别的变化。但她并非真的冷静,而是在这一刻突然感到自己的精神被完全抽空了。过去的几个小时,她花了许多的心力,挨个地分析着自己的仇家。强忍着心底的无助与慌乱,勉强梳理出了头绪,预备正式着手营救呢。
可结果呢?
一个突如其来的电话,给她带来了儿子平安活着的消息。但这根本无法令她感到轻松,更谈不上任何的欢喜。人还活着,然而她这几个小时的努力是用错了方向的。她浪费了最黄金的营救时间,流逝的时间无情地把她扔在了远离起点的荒漠。
在眼泪把前襟的衣料几乎彻底打湿的时候,厉凤竹方才后知后觉,却又词不达意地大声吼起来:“我儿子?”
与大多数绑匪的行为相同,说完一句能确认身份的话,哪怕不成文,也不会再多给任何通话的机会了。
然而,与大多数绑架案所不同的是,厉凤竹给出的反应是罕见的。她没有彻底丧失理智哭天抢地,反叫绑匪没有十足的把握照原计划说下去。
“听,听清楚了吧?”绑匪结巴了,这话本该用威胁的语气问出来,出口时却迟疑了。
厉凤竹的职业本能十分确信地告诉自己,这一下结巴包涵了许多的信息,但乱糟糟的心绪一直在干扰她思考。她气得握紧拳头,朝自己脑门上重重地捶了好多下。
绑匪说自己来自一个民间小组织,成员都是落草为寇的文明人,说不到几句话他就开始结巴……
而职业间谍和特务不是不会犯错,但一定不会过早犯错。
如此看来,言与行是一致的,这话可信。
那么,先前的一切猜想都要推翻重来了。
绑架的目的若只关乎绑匪的利益,而与报界纷争无关,利害关系就远没有起先所料那般严重。于大不幸之中,这个消息尚算可喜。但不利的是,事情虽明朗起来,但厉凤竹手上却没有了任何的线索。
把这些问题想了一圈,厉凤竹连忙要求道:“你得让我跟儿子多说两句话呀!”她想通过电话那头的环境,得到一些方位上的讯息。于是用力地按紧听筒,恨不能直接往耳鼓里边塞。
然而,绑匪的商议过程安静而快速,没留任何蛛丝马迹给她。
对方同意了,再一次把电话转交了过去。
稚子仅是啜泣,而非撕心裂肺地痛哭。
厉凤竹闻声,不由地手腕一软,差点就握不住听筒了。绑架是几天前的事,她怕儿子此时已经耗去了大半的体力,身体正处于危险的临界点。
最想问的当然是人好不好,最想倾诉的也自然是妈妈想你想疯了。但这些话都不中用,好好活着才是最有用的交待。在这个风雨飘摇的小家庭中,没有人能在关键时刻果断清醒地挺身而出,情感与理智都得由她一人承担。
厉凤竹抬一只手,紧按了剧烈起伏的心口,努力地维持着思维的清晰:“如甫!别怕,我们不哭,妈妈……不,你……对,现在得靠你自己了。你回答妈妈,当时是怎么和姥姥走散的?”
小如甫抽抽噎噎、气若游丝:“是,是……姥姥晕船,我想去买药。跟着,跟着就看见了叔叔……他有药,他们……”
这时,绑匪夺回了电话,冷道:“正好两句,不多不少。”
小如甫的陈述虽不完整,但身为母亲,厉凤竹自然与他心意相通,很快便能明白其中的意思。厉老太太身体不好,小如甫想问船员买药,而绑匪恰是看准了时机,哄骗他想买药就一道跟着去船舱里取。孩子还小,戒备心不足,就此上贼人的当。
“你们要多少钱?”厉凤竹大声吼道。
绑匪淡然否认:“密斯厉,我们确实都是文明人,再穷也不会失掉自己的人格。我们各自遇到些麻烦,迫切需要您这样的正义记者为我们沉冤昭雪。条件绝不苛刻,您去到苦主蒙冤的所在,看到什么便报道什么。真相见了报,我们自然就能知道您是配合的。办得好,在下一定将令郎送回府上,一根汗毛都不会少您的。”
厉凤竹当即满口应承:“好,一言为定!阁下贵姓,我该怎么联络你?”
不成想,这句话倒引出了对方的不满:“密斯厉!我要你做些记者该做的事,却并不意味着我愿意以受访者的身份与你谈话。注意明天的读者来信,联系的事,不需要你操心。”
话音落下,嘟嘟的忙音萦绕在电话亭内久久不散。
厉凤竹手一松,电话往她脚背上重重地砸去,她却丝毫不觉得疼痛。
不要钱的绑匪,存在吗?对方的诉求听上去不仅不野蛮,甚至在他的言谈之间,有那么一丝可叹可怜的卑微。可是对无辜孩童下手之人,算得上真文明吗?
这通电话真假倒是无疑的,但推敲绑匪的意图,仿佛很合理却又有矛盾,实在叫人捉摸不透。
唯一能肯定的是,绑匪行事是有预谋的,而且至少计划了半个月之久。反过来,厉凤竹却对他们一无所知。因此当务之急是要顺应绑匪的意思,稳定住他们的情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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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夜,厉凤竹偷偷溜回法租界的新家,在门外听了一会儿声响才悄悄地开了门。发现母亲昏睡着,似是哭断了肠。她既怕叫不醒母亲,也怕母亲醒了又该哭闹伤神了,倒活成了自己从前顶讨厌的怨妇模样,憋在心底喊了无数次“不如死了算了”。
眼里淌了苦泪下来,想了想活着太难了,死都不怕了,还怕难吗?
余光扫到灶台上,望着那刀锋上的冷光,又扭头看了看母亲,厉凤竹被自己的想法吓得一激灵。好在她预备过一些熟食,赶紧地切了一小盘酱牛肉。等厉老太太醒了,大约是吃不下什么的,但备还得备下。吃喝都备好了,厉凤竹就把家里的明火、锐器统统整理了一遍。
偷摸着忙完,又守在了床边。伸出一只手,轻轻按在母亲的脉上,呆呆地数了两个钟头的脉搏。
天蒙蒙亮时,厉凤竹才略放下心,又蹑手蹑脚地锁了门出去了。老这样办是不成的,但眼下是特殊时期,确实也想不到别的主意了。
上午通常是一天之中,坐班编辑最少的时候。因此,尽管厉凤竹一来就急急忙忙扑去信箱里捧了一堆的书信出来,以至于撞倒了书堆,打翻了墨水瓶,砸坏了暖水壶,也没有引起许多人的注意。
只是她频繁地趴在信箱口子上,就难免要被门房的季老伯排揎两句:“你这人呐,这一点实在是太不像话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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