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于专注的厉凤竹猛地被这深沉的叹息唬得跳将起来,一张脸转过来,竟是通红的。
季老伯坐在门内的阴影里躲日头,两个手指轻轻夹着香烟,往门槛外弹着烟灰,嘴里冷哼了几下才接着道:“我知道你们读书人懂的道理多,心思也比一般人细,但何必这样子看不起人呢?”
厉凤竹苦笑着把双手摆在身前一直摇着道:“您别误会,我就是着急,真着急……昨儿有访员卖了一个大消息给我,却说是话太长,只能给我寄过来。”
季老伯“嗯”了一声,拖着长长的尾音吸了一口烟。接着,冲天花板吐了个烟圈出来,继续质问她:“这一次是我误会你了,所以你说得出着急的缘故来。可你扒信箱也不是一两回了,前几次都为着什么呢?”
厉凤竹哑口无言,被他挤兑得简直有些抬不起头。正欲转身回去,街角处一阵不间断的车铃声由远及近。啪嗒一下,一个大的邮包扔在了她脚边。
报社的邮寄业务实在是多而杂的,读者来信更是如此了。因此,邮局对于寄往报社的东西向来是攒一堆捆成邮包的。
这回大概是等到了!
于是,厉凤竹又收回脚步,把全部的注意力都转移到邮包上,对着那打结的绳又是扯又是咬的,根本顾不上别的事。
季老伯依旧还在门内冷声教训她:“别欺负我是个文盲,我在报社这些年,之乎者也的话可没少学。论年纪,我家里的三闺女跟你是同年;论资历,我来这儿可比你年头长。我于你,既是长辈也是前辈,并不比你矮半截儿。”
厉凤竹充耳不闻,拆了邮包在那掉落满地的大小信件中着急地翻找。
不一会儿,就寻到了一封著有“厉凤竹女士亲启”字样的信。十有八九是绑匪寄来的,她自然着急着要在一个僻静的角落里拆开,一字一句拆解开,细细去琢磨。
可是,季老伯已经絮叨好半晌了,还有这散落一地的东西,这时候要跑了,还不知要挨季老伯多少的话呢。
厉凤竹对于社里的同事本就不是百分百放心的,昨晚上又在居酒屋听见,王富春对副主编的人选有所干预。她就更有理由怀疑,社内除了王富春这个糊涂虫而外,至少还有一名东洋领事馆的内应。极可能的情况,将来谁当副主编,谁就是汉奸。
如是一想,厉凤竹只好按捺下情绪,在外扮演着平静。把满地的书信简单摞成一堆,送到季老伯跟前。这才敢走回座位,举了一面小的化妆镜,借了梳妆的由头,前后左右看了一周,方取了信出来。
开头第一句便是绑匪自认身份,厉凤竹感到血压骤然升高,头颅中仿佛装满了沸水,还咕嘟咕嘟地往外冒着汗。
勉强读完了信,全没有提及身为人质的小如甫。只是命令厉凤竹去旭街至海光寺一带售卖日货的商行蹲点,尤其强调了几个门牌号,共同特点是这几家商行虽卖日货,但老板皆是商人。
电话铃在寂静的办公室内响起,厉凤竹便立刻接了过来。
“你到了地方,不需要做任何事,只需要看着、听着,然后把真实的情况记下来。见报那日,我会第一时间让你和令郎多说两句话的。”
绑匪快速地说明了要求,不等厉凤竹做出回应,便就挂了电话。害得她塞了满满一嘴的话,偏是半个字都无处说了。
这时,自然该赶紧地起身行动了。
不料,在门口迎面碰见了徐新启,遥遥地便向她派着任务:“下午工商学院大礼堂有爱国演讲,交由你去吧。”
经这一提,厉凤竹才记起来,纪冰之临走前,对贾尽忠的立场和身份抱有诸多的怀疑,而他的学校正是津门工商学院。
当时,厉凤竹还满口答应,会找机会确认一下事实的。可此一时彼一时,眼下的她就是勉强去了,也没有那个心思,更没有那个能力去甄别任何情况了。
因此,就面色为难地支吾起来:“这可怎么好呢……”儿子遭绑架一事,自然没法照实去说。但对着一个好人凭空地撒谎,却也叫厉凤竹为难。她左顾右盼了一阵,盯着墙上张贴的一个醒目标题看了看,便有了主意了,“我刚接着一个电话,说是……说是家里的孩子今年毕业了,正预备找工作呢,然后就……”承受着极大压力,又一夜没睡的她,才说不到几句话就气喘起来。索性地抬了手,往墙上一指。
徐新启走近了看时,写的是“揭露无良荐头公司”。因就点头道:“唔——这种情形最近常常听说呀!荐头公司宣称手里握有关系人脉,只要交够学费、介绍费就可以安排银行、学校、报社、贸易公司的高薪职位。前两年还只是用这个法子骗钱,这几个月倒好,总听见说学费一交,就要去封闭培训,然后人再也回不来啦!”
厉凤竹趁他留心在别处,拍着胸脯顺了顺气,方才道:“没错。这实际是贩卖人口,我觉得有必要调查一下。”
徐新启没有起疑,答应着:“那行,工商学院的演讲,我找别人去。对了,你要注意安全!真正的人牙子可比电影里狠多了,他们自然是更喜欢大钱的,但小钱也是一样地不愿放过。拐不到学生就会拐妇人,拐不到女的还要拐男的。你别以为自己过了妙龄,出门就没有危险了。”
厉凤竹急着脱身,因此一切都顺着他的意思去说:“多谢关心,我会注意的。我只是去见见受害者的家属,等有了更多的线索,我再同你商量吧。”
这样有商有量的气氛,让徐新启感到一阵轻松。他心里有种错误的预感,便是今天一整日的工作都会很顺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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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午十点,旭街的大小商铺都下了板子,开始做起生意来了。
厉凤竹按照绑匪的要求,一家一家地逛着,尤其留意那些人开的日货行。
起初并没有什么异常,逛了一个多钟头之后,有一群人浩浩荡荡喊着口号过来了。厉凤竹听得分明,口号有“救国爱国,先用国货”、“战胜强敌,国货自强”、“振兴中华,共纾国难”。
民国二十三年起,发起振兴国货运动,头一年以妇女国货会为主题,此后每年分别又以学生、市民为宣传对象,到了今年则是公务人员国货会。像这样持续了几年的场景,实在没什么稀奇之处。
厉凤竹就在想,难道绑匪就让她看这个吗?图什么呢,难道就图她发一篇爱国抗日的评论文章吗?那可犯不着搞绑架这一套。
时间一秒一秒地过去,旭街却是平静如常。厉凤竹不由地心里打起鼓来,脸上的五官皱拢在一处。心头本就着急,还要在街上闲逛,太阳底下一晒,更是觉得浑身上火,简直难以支撑下去。
双眼越眯越成一道缝,几乎快射不进阳光了。
街的尽头,高高低低地有木板举起来。厉凤竹起先还以为是租界巡捕来抓爱国分子了,颤巍巍垫起脚,把手挡在眉毛上仔细认了两眼才看清满不是那么回事。是开门做生意的铺子怕游行人群情绪一来恐有损失,纷纷地闭门绝户了。
大部队越走近,周围的店家自然也就越慌乱。
租界巡捕闻讯赶到,一排车齐刷刷停在了路边,由车斗里下来上百个东洋兵。警长指挥着,让大兵挨家挨户地往门前一站,试图在中间起阻挡作用。
厉凤竹低调地随着路人,尽量靠着街边走。因为此前绑匪给过一串门牌号,对照之下,她注意到一个细节,东洋兵并不是护着所有商户的,他们负责保护侨民的财产。
真是做贼心虚呀!厉凤竹看时,心里便如是冷哼着。
路上的真行人见巡捕赶来,自然不敢继续逗留,早早地往转角一岔,远离这是非地了。
这时,无论厉凤竹如何低调,只要不离开就很容易被巡捕揪出来盘问。于是,她偷眼数了数门牌,悄悄钻进绑匪提过的其中一家商行里,一声不吭地往角落里抱着头缩了脑袋,偷偷地等着看接下来事情会怎样发展。
没有多久的工夫,游行口号声音大到近在咫尺。随后,有一伙人闯进店中,径直越过柜台,随手抓了柜上人的衣领,嚎叫着质问起来:“你睁大眼睛看看东洋人的报纸,小东洋全民上下一条心,捐钱捐物要凑钱买飞机。”一面说话,一面举高了手里的报纸,“你知道他们买了飞机要做什么吗?”
另外几个进来先是不做声,抄起店里一根长衣钩,对了挂在墙上的布匹一扫,呼啦啦掉得满地都是。厉凤竹惊愕地看着眼前的一切,大感不妙。顺手扯起落在脚边的绸缎,偷偷地把身子藏了进去。
耳边传来伙计的阵阵哭声:“饶命啊,我……我一个讨生活的人,怎么会懂东洋话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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