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斐蓝的声音回过头来的那位皱纹爬满脸颊，眼眶深陷的老人目光灰暗无神，任谁也无法相信他就是曾经精明强干、具备十足威望的古利斯塔尔的前任教长麦克斯韦·桑森。
——同时也是，“两年前的事故”的另一位直接关系者。
噩梦发生之后，老人似乎对权力再不留恋，毅然请辞了自己的职位后搬离自由都市，从此杳无音讯；今天，和他在这种完全意外的情形下再见，显然令斐蓝不知所措。
最后，还是麦克斯韦前教长首先打破了两人之间那道无形的隔阂：
“是斐蓝吧？个头也长高了不少啊。”
“啊……是的，好久不见了。”
斐蓝只得尽力调整情绪，至少不让自己说话的时候带着颤抖的声音。
“还傻站着做什么？快过来坐下——弥娜也一起。”
坐在客厅方桌西首的卡凯尔说道。头发和胡须一如既往地乱七八糟，即使是有客人到访也丝毫未着修饰，的确是相当符合这个人平时的作风。
房间里另一个兄妹二人素未谋面的来访者是个脸颊的轮廓颇为深刻、足以用俊朗二字来形容的青年男子。看到他们两个，男青年先是礼貌地笑了笑，随后又以迷惑不安的表情望向身边的男主人。
“这两位就是……？看起来年龄不大呀，这样做真的好吗？”
“无妨。我相信我的儿子和女儿。”
卡凯尔力图说出会让自己显得很酷的台词，只是以他现在的邋遢形象来看，似乎感染力并不算强。
“这样。那我先对两位自我介绍一下，”青年男子转向兄妹二人，并且干咳了两声清了清嗓子，“在下隶属帝国守护骑士团，名为安威·克里科。这次前来造访，是为了了解有关两年之前，发生于古利斯塔尔城的那起炼金术士被害案件的。”
果然如此——
在他说出自己守护骑士的身份时，加之麦克斯韦前教长的同行，斐蓝便已完全猜到他此行的来意。
骑士团为占据大陆中北部大片领土的尤格朵拉帝国政府统领之下最为庞大的公务组织，根据分工不同，分编成数个相互独立的队伍各司其职。其中，守护骑士团便负责维持社会秩序，以及调查处理危害民众安全这一方面案件的事务。
唯独令斐蓝费解的是，在这两年之间已经完全沉寂的这起事件，为何又重新回到他们的视野当中。
“其实是这样的。帝国中东部有一座名为伐罗克特的小城。那里近日发生了一起杀人案件——”
名为安威的骑士放慢语速，在讲述的同时小心翼翼地观察两个孩子的神色。当他看到斐蓝紧咬下唇眉头紧锁的表情时略一迟疑，但还是继续说了下去：
“而且，就和两年前于此发生的那幕惨剧相同，尸体上留着‘血十字’的刻痕。所以说，虽然对当时两位年纪尚幼的目击者、以及被害者的亲人来说，再度提起这件事情过于残酷。但为了早日嗅出那家伙遗留的线索，我想请两位重新回忆一下当时你们所见的凶手的相貌，以及……”
“……够了，我明白了。”
斐蓝打断了安威的话，侧脸看向右边——弥娜已经深深地埋下头去，任凭刘海垂下、遮掩自己的表情。
于是，他轻轻地握住妹妹那冰冷的手背——
“让我来讲吧。”
在古利斯塔尔城，两年前一起炼金术士被害的案件曾经掀起轩然大波。只因为被害者是当时教长麦克斯韦·桑森的爱女格温多琳·桑森，其在炼金术方面的才华早已获得教会联盟的肯定，堪称年轻人一代里最璀璨的新星。
当时希尔伯特家的卡凯尔与麦克斯韦教长交好，格温多琳便对这对比她小上不少的弟弟及妹妹大为关照，三人素来情同手足。正是因为格温多琳的启蒙，当时的斐蓝才能轻易初涉炼金术、以及圣灵药的奥妙。
只因为平常的生活太过完美以及持久，当一个蠢动的影子悄然来临时，所有人都丧失了警觉性，进而被潜藏着的危险所背叛。
真名不详的杀人凶手，发迹于大陆南端的六王国联合领，曾经数度犯下耸人听闻的血案并始终在逃。根据当时所能公开的情报，此人将杀人当成至高的乐趣，并且每次都在被害人的尸身上用刃物刻下十字纹样，似乎是在嘲弄始终未能追寻到他踪迹的猎手们。
凶手似乎暗中跟随格温多琳许久，对她的作息时间异常清楚。案发当夜，格温多琳沉醉于实验之中、在工房流连甚晚，给了潜入的暴徒可乘之机。
只是，格温多琳躲过了那致命的一击，仅有手腕被刺伤，鲜血淋漓。
“……我和妹妹因为格温姐晚归，而去工房迎接她，恰好目击了她被杀人魔追赶的一幕。那是个银发的年轻男子、身着黑色礼服，带着单片眼镜和白色手套……”
弥娜抢先擒起放置在走廊里的拖把砸向凶手的头颅。然而手持凶器的男子始终技高一筹，斐蓝为了掩护妹妹，肋部被刺而逐渐不省人事。
“……事后我得知，凶手打昏了弥娜并杀害了格温姐，还在她……身上留下了血十字的刻痕；他似乎并不想对看到了他模样的我们俩灭口，只是在被他人所发觉之前，轻松地逃离了现场——以上，就是我能告诉您的全部，仅此而已。”
斐蓝的声音愈发低沉，直至卡凯尔点头示意他“可以了”，才惊觉自己衣服的脊背侧已经为冷汗彻底打透。
不知何时，弥娜的手已经翻转过来，温柔地与他五指交错。
※ ※ ※
夕阳西下。两位客人各有要事，婉拒了卡凯尔“留下共进晚餐”的邀约匆匆离去。希尔伯特家似乎恢复了平静。
因为女主人不在家，准备食物的重任便落在了斐蓝身上。
实际上，他做菜的水平并不出色，只是相比某两位经常产出黑暗料理的人更值得信赖。说是烹饪，也只不过是把市场上准备现成的牛排煎熟同时洗净蔬果做成沙拉而已。
餐桌上，弥娜一如往常毫无淑女作风，把食物掉到盘子外，惹来卡凯尔一如往常拿腔捏势地对她说教，斐蓝自然是一如往常地打起圆场；父子三人颇有默契，都绝口不提刚才发生的事情，似乎那只是一场虚伪的戏剧。
饭后，弥娜先回了自己的房间，而当斐蓝清洗好餐具打算上楼时，坐在客厅里自己与自己推演棋谱的卡凯尔出言叫停了他：
“没有什么想和我说的吗？”
“……没有。”斐蓝微微一笑，留下“噔噔噔”的脚步声，以及手持黑色棋子一脸木然的男主人。
※ ※ ※
“好……准备完毕。”
弥娜自言自语道，同时小心翼翼地推开自己房间的窗户。外面万家灯火已经宛如橙色的小溪，流过遍笼城市的漆黑夜幕。
在她刚想伸出头左右张望的时候，隔壁房间的窗子处伸出一只手，冲她上下摆了几下。
等到她下意识地后退两步时，那个人已经身手敏捷地跳了过来，并且熟练地侧身骑坐在窗台上。
“每次离家出走的路线都是这样了无新意呀。”
“……哥哥你在说什么啊。我就是，那个，单纯地，想要吹吹风而已。”
弥娜又露出招牌式的两颗虎牙。
“看看你身后那些东西吧——”斐蓝指着她床上的行李包，以及她母亲留下来的单刃长剑。“我不是说过了吗？你一直都不善长说谎呢。”
“呜——”
看到妹妹已经无言以对，斐蓝仰头伸出右手，弹动悬挂在窗棂下的一串风铃，一边用似乎若无其事的口气说道：
“到那个伐罗什么什么的城，可不像离家出走那样简单就能完成。太小看这个世界的话，可是会吃亏的。”
“我只是想——当时若不是我贸然行动，说不定格温姐会得救，哥哥也不会受伤……”
“时间不会倒转，所以再怎么考虑‘如果’、‘假如’之类的事情，对于已经发生的事情完全不会有任何影响。弥娜你得到了阿姨的真传一直修炼剑术，现在即使与那家伙交手，大概也不会落下风吧……”
斐蓝想起拉起她手的时候，那丝毫不应出现在年轻女孩手心的、因为长时间与刀柄摩擦而生出的茧子。
“我并不反对你去帝国。只是在出发之前，我想听听你究竟是怎么考虑的——是为了复仇？还是单纯地想要讨回两年前的面子？”
弥娜低下头去，许久过后才轻声说道：“……我是为了哥哥啊。”
因为房间里漆黑一片，单凭月光，斐蓝也难以分辨她现在的表情。
“在格温姐去世之后，哥哥就放弃了炼金术的学习。现在看到哥哥答应穆瑟瑠修女重新回到教会，就算是给小孩子教书，也算终于回到了过去的路上——按照哥哥的性格，继承格温姐的志愿，才是你最好的归宿吧？那么，就让我亲自把哥哥心中的阴霾除去，这样也不好吗？”
说到最后，她小小的身子微微地颤抖起来。
“……”
斐蓝无言地跳下窗台，小心地扶住她纤薄的肩膀。
“我啊，并非受到了打击才放弃成为炼金术士的。所以，你自然也不用考虑一个人去承担这些。”
并非为了安慰弥娜而作违心之言；那早已铭刻在记忆深处的对话，现今已又回旋在他的耳边。
——斐蓝啊。炼金术是为了人而存在的，所以若无法理解生命的意义，就断然不能窥看到炼金术的精髓。
——那、格温姐，生命的意义是什么呢？
——这个要等到你长大以后，才会明白哟。
“结果，我到了现在也还是不懂格温姐的话，大概因为我还尚未真正地长大成熟吧。虽然给孩子们教书的时候我重新翻开了课本，但是那些熟悉的符号和算式现在在我眼前，就如同索然无味的妖魔一般令人厌烦。所以，对于如今的我来说，那并不是什么‘最好的归宿’，只是无法中止自我拷问的地狱罢了。”
“那……”弥娜睁大了眼睛，“也就是说——”
“我要找到那家伙。并非为了单纯的复仇，而是要亲口问他，究竟为何如此漠视生命——我想，为了能回答格温姐的问题，这就是应该踏出的第一步吧。”
被奇妙的感情所驱使，斐蓝一口气把一直埋藏在心底的话都说了出来，而后故作轻松般地阖上双眼。
“弥娜——我们一起去帝国吧。”
“……嗯！”
话音刚落、还未等到他们商量接下来该如何行动，卧室的房门被缓缓推开，卡凯尔拍着脑袋出现在两个孩子面前。
“也就是说两个人都要去吗？看来光是旅费就要准备多一份开支……这下可真让人头痛了。不过，也算是预料之中吧。咦？为什么你们看到父亲会摆出看到鬼的表情啊——我会很伤心的。”
斐蓝无奈地打断了被这位出现在不应该出现的地方，而且还在喋喋不休地啰嗦着的中年男人：
“……那么，叔叔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听的？”
“为了监视会跳进妹妹房间的变态哥哥，我可是制定了相当周密的计划呢。”
“我觉得这些台词不应该出自会偷听女儿房间的变态大叔之口吧？”
“也罢，玩笑话就到此为止——”
卡凯尔缓缓踱步到房间正中。
“斐蓝，这次出行很可能会无功而返，还有可能揪出那个杀人鬼背后更大的黑幕，令自己也身陷危险之中。你已经具备了这样的觉悟吗？”
斐蓝很清楚卡凯尔指的是什么。
扑朔迷离的现实表象之中，无论被隐藏的真实如何残酷，追寻真实的道路如何崎岖，都要有直面它的勇气。
“说起来有些对不起修女，不过我早就准备好了。”
斐蓝一字一句地说道。
这时，夜幕的吐息恰好拂来，令窗棂下的风铃唱出一串清脆的声响。
这风好像丝毫不会令人感觉寒冷——春天，已经切实地造访整个大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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