怨憎情人。
I
富饶的王国里有一位美丽的公主。
人们争相传颂，她的容颜比天边的星辰更加耀眼，她的笑容比上等的蜂蜜更为甜美。
国王和王后将这位美丽的公主视为王国最稀有的珍宝，国王给公主取名克莉丝托（Crystal），寓意世界上最美丽纯净的水晶。
II
克莉丝托并不是个安分的孩子，父母和国民长久众星捧月般的态度纵容了她娇生惯养的脾气。她不喜欢宫里的规矩，也不喜欢那些闪闪发光的珍宝。对年仅八岁的克莉丝托来说，王宫外的山谷比这些世俗的权力与财富更有吸引力。
她常常避开守卫偷跑去山谷玩耍。
III
克莉丝托在山谷里邂逅了一个美丽的女人。女人披着夜幕一般漆黑的长袍，同穿着一样，她的长发和眼眸也都是深沉的黑色。
一袭黑色的女人沉默寡言，她只是在克莉丝托玩耍时守护着她。等到侍卫来到山谷接克莉丝托回家时，女人便隐藏在了山谷无法窥伺的阴影中。
她很少对克莉丝托说话，但克莉丝托知道她没有恶意。两个人一起注视春天绽开的第一抹新绿，聆听夏季的第一声蝉鸣。寻找秋天第一片落叶，沐浴冬季第一场大雪。
清晨与正午的时光悄然流逝。黄昏分别时，女人总会用高贵悦耳的沙哑声音向她告别。
“晚安，克莉丝托。”
一个寒冷的冬夜，克莉丝托坐在壁炉边烤火，她询问一旁的父王是否知道那个神秘女人的事。
国王告诉她，在一切历史都不曾被铭记前，世界曾是恶龙的巢穴。漆黑的恶龙盘踞在大地上，用炽热的火焰杀死一切生灵。
后来恶龙消失了，吟游诗人都说它化成了一个美丽的女人隐居在了世界的角落。
对小孩子的话语不以为意的国王半开玩笑似地说道，也许克莉丝托遇见的那个女人就是恶龙的化身。
克莉丝托注视着壁炉中跳动的火光，她仿佛在火焰中看到了凶狠但孤独的恶龙，看到了那个女人悲伤的眼瞳和温柔的笑容。
IV
十年后，壁炉的火焰延烧成了毁灭整个王国的大火。
在克莉丝托成人礼的那一天，来自北方的铁骑长驱直入，锋利的长矛和无法阻挡的铁蹄撕裂了和平的假象。瑰丽的王城被付之一炬，华贵的宫殿化为废墟，少女的人生也被这炽热的火焰灼烧成一团死去的灰烬，她徒劳地看着父母死去，国家毁弃。
在某个雨夜，侥幸逃出王宫的克莉丝托来到了山谷，虽然遍体鳞伤，但她的容颜仍然让一切珍宝都黯淡无光。
神秘的女人出现在了克莉丝托面前。
“如果你真的是那只恶龙……”克莉丝托攥紧了拳头，她哭泣着，雨水，鲜血与眼泪交融在了一起，“去毁灭那些杀了我父母的混蛋，就像你几千年前做的那样，你不是最擅长毁灭与屠杀的恶龙吗！”
女人无动于衷地注视着被复仇的怒火灼烧的公主。
“为什么还站在那里！”克莉丝托用尖利的声音歇斯底里地大吼，“你陪伴了我十八年，难道你不爱我吗！难道你不想要为我报仇吗！”
她的双手无力地抓住了女人的衣襟。看着少女不断颤抖着无力双手和被大雨浇湿的脸庞，女人面无表情的脸上终于出现了一丝动摇。
女人缓缓开口说道：“灭世的灾厄一旦脱离牢笼，就再也没有能够将其束缚的枷锁了。”
她的语气很悲伤，但被仇恨和愤怒支配的公主并不在乎。
“我不在乎！我只想要那些人去死！”
女人露出了悲哀的微笑，她蒙上了克莉丝托的双眼，对愤怒的克莉丝托耳语着什么。
然后，女人将一个冰冷的吻印在了她湿润的额头。
这是对一个歇斯底里的孩子的安慰。
“晚安，克莉丝托。”
那一天，漆黑的恶龙张开了足以遮蔽天空的羽翼，来自地狱的火焰席卷着广袤的大地。
死去的魂灵在烈焰中舞动，活着的生命在阴影里哭泣。
V
“就是这样。因为我的仇恨，世界被她推向了毁灭的边缘。”
一间破旧的酒吧里，用围巾遮住面庞的克莉丝托晃了晃杯子里肮脏的酒液。
“我啊，背叛了她对我的爱。”她握紧了手中的杯子，用颤抖的声音说道，“已经过去二十年了，我忘不掉她，忘不掉那个悲伤的笑容，忘不了那个冰冷的吻。”
“我是个自私的混蛋，我利用她对我的爱去填平我仇恨的沟壑。我明明知道，我明明知道她已经厌倦了孤独和杀戮，我明明知道她想要和这个世界和解……”
年迈的酒保同情地看着眼前这个像孩子一样哭泣着的中年女人。
“也许还有补救的办法。”酒保安慰道。
克莉丝托擦干了眼泪，她拉下围巾，露出了虽然被岁月吹打却仍然美丽的脸庞:“我就是为此而来的。”
那晚与克莉丝托告别时，恶龙对她的低语透露了关键的信息。
“我心口的龙鳞遗落在了世界最黑暗的深渊。在我毁灭一切之前，找到那枚鳞片，将它磨砺成武器刺入我的心脏。
我在高塔等你。”
克莉丝托将杯子里的酒液一饮而尽，辛辣的酒液流过了她的咽喉。
女人推开门，走入了肆虐的风沙之中。
VI
今年她三十八岁，二十年前，复苏的恶龙将世界化为一片焦土，大多数人类都死在了那场毁灭的浩劫中。
克莉丝托在废墟中醒来，她抬起头，看到巨龙飞过雨夜的一抹剪影，如同一只掠过天空的飞鸟一般了无痕迹。
从那天起，克莉丝托就踏上了寻找那枚龙鳞的旅途。二十年间，无数勇者向恶龙发出挑战。他们再也没有回来。恶龙用勇者们的头骨装饰着自己的王座。
克莉丝托注视着眼前被云雾缭绕的雪山，她取出了怀里漆黑的龙鳞。
二十年的时间，她跨越最高的山脉，泅渡最宽阔的大海。穿越丛林，走过沙漠。她最找遍了世界的每个角落，终于在一道无人生还的深渊罅隙里找到了它。
这枚鳞片仿佛有温度一般，烫得她的手微微颤抖。
恶龙在“高塔”顶端等待着她。
她所说的高塔，就是克莉丝托面前这座世界最高的雪山。
克莉丝托收好鳞片向雪山的顶端走去。
每走一步，她的双脚便沉重一分，与之对应，她的心跳便狂躁一分。
二十年了，她终于可以再次见到她。一想到这里，克莉丝托的心海便翻起了滔天的巨浪。
VII
雪山顶端，恶龙化形而成的女人坐在她那用勇者的尸骸堆积而成的王座上。
囿于高塔之上，她是死和血的公主。
肆虐的寒风中，沉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已经很久没有新的勇者来挑战她了。恶龙站起身来，准备再次重复一遍这无意义的杀戮。
映入她眼帘的是克莉丝托憔悴的身影。
恶龙瞪大了眼睛，她的心脏开始狂跳，她不可抑制地向终于登上顶峰的克莉丝托走去。
想到了二人的立场，恶龙又放慢了脚步。
隔着飞扬的雪沫，二人安静地对视着。
“我来了。”克莉丝托用颤抖的声音说道。
恶龙不知道对方在这二十年间经历了什么，但她能看出，曾经那个娇生惯养的公主之后的每分每秒都在痛苦之中度过。
“你老了。”恶龙说道。
克莉丝托三十八岁了。曾经柔顺的银色长发修剪成了凌乱的短发，曾经柔软精致的皮肤刻上了几道细长的皱纹，曾经那双纯净璀璨的双眸也早已污浊。
虽然不再年轻，但她仍然美丽。
“你一点都没变。”克莉丝托微笑着说道。
她拔出了背后锋利的长剑：
“我是来杀你的。”
长剑在淡薄的阳光下闪烁着冰冷的光芒，仿佛天边高悬的寒星。
“有很多人都想杀我。”恶龙抚摸着身后王座的一颗头骨，“为了荣誉，为了世界，为了死去的家人。你又是为了什么？”
“为了拯救你。”克莉丝托坦然地说道。
“拯救我？”
恶龙莞尔，她的嘴角抽搐着，接着她放肆地大笑起来，笑声突兀而悲伤。
恶龙的右手环绕着漆黑的龙鳞，她亮出了血迹斑斑的利爪：“我是吞噬世界的蛇，我的恶行无可告解，我的原罪无从救赎。”
VIII
长剑与利爪交缠在一起，金色的火花在空气中绽放开来。
她曾经是个脆弱的孩子，在受伤后任性地打开了灾厄的枷锁。
她曾是毁灭世界的恶龙，为了女孩的愿望甘愿再次向杀戮的欲望蛰伏。
两人身上增添了大大小小的伤口，温热的血洒在了冰冷的岩石上。
体力不支的克莉丝托用遍布斫痕的长剑撑住了身体。
能纠缠到现在，已经是恶龙在手下留情。恶龙的利爪沾着她的血，也染着其他人类的血。
恶龙缓慢地走向了克莉丝托。没有人比她更爱她，也没有人比她更想要杀死她。
恶龙是无法被世界理解的异数。她曾孤独地注视着蝼蚁一般的生灵，她曾愤怒地想要杀死所见的一切。
后来她累了。她来到了那片山谷，她选择和世界和解，在这狭小的一隅静静等待身躯腐烂，灵魂锈蚀。
再后来，她看到了克莉丝托，她被她天使一般的美丽容颜和水晶一样纯净的灵魂吸引。
剑刃和利爪再次碰撞，她轻而易举地捏碎了那根伤痕累累的长剑。
曾经，她克制着自己的欲望。她对克莉丝托的爱是疯狂的，是恨不得将她的身躯撕碎吞噬，直至二人融合在一起的狂热的爱。
所有的爱而不得，只能化为黄昏的一句：
【晚安，克莉丝托。】
因为那份狂热的爱，她再次化为巨龙。为了不想看到少女的泪水，她选择再次走上毁灭世界的道路。
她无法控制恶龙体内疯狂的杀戮欲望，她对此心知肚明，可是她更加无法拒绝克莉丝托的请求。
她度过了二十年噩梦一样混沌的时光。
恶龙手中的利爪撕开了克莉丝托身躯的血肉。因为疼痛，克莉丝托抽泣起来。
她恨克莉丝托，是克莉丝托把她带回了这地狱一般的命运。
现在，这个弱小的女人居然说她要拯救自己！
伤痕累累的克莉丝托蜷缩起身体，被恶龙肆意玩弄着。对方碾碎了她的骨骼，舔舐着她的伤口，倾注着压抑的爱与恨。
等到克莉丝托再睁开被鲜血糊住的双眼，女人的身躯已经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头凶残的漆黑巨龙。
巨龙用细线一样的黑色瞳眸安静地注视着自己。
燃烧着火焰的双瞳，钢铁般坚硬的漆黑鳞甲，足以遮蔽天空的巨大双翼。代表灾厄的巨龙对克莉丝托张开了血盆大口。
也就是在这时，克莉丝托将那枚早已制作成弩箭的龙鳞装填在了手腕的弓弩上。
IX
弩箭射出，正中恶龙的胸口鳞片的缺口。即使是毁灭一切的恶龙，在那坚不可摧的鳞片之下也只是血肉的身躯。
龙鳞打磨成的箭镞刺入了恶龙的心脏。
恶龙巨大的身躯轰然倒地，遮天蔽日的阴影消散。
鳞片脱落，血肉腐烂。只在短短的几分钟内，心脏被撕裂的恶龙就崩塌成了一堆腐肉和迷宫一样的白色骨架。
克莉丝托扔掉了手中的弓弩，以自己的命为代价，她杀死了她。
山顶升起了旋转如星梯的光芒。天空绽放极光，大海翻涌幻象，这是恶龙死去的证明。
支撑着即将崩坏的身躯，克莉丝托踩着地上恶龙的腐肉向骨架的中心走去。
阴森的骨骼如同一座死去的城市。死城立于高塔，少女漫步其中。一根根耸立的白森森的肋骨就像婚礼的走廊，干涸的鲜血如同教堂的地毯。
她每走一步，恶龙腐烂的血肉上便开出一朵艳丽的花。小苍兰，风信子，秋麒麟，紫罗兰……恶龙溃烂的身躯很快化成了一片花海，藤萝爬上高耸的骨骼，花朵覆盖腐蚀的血肉。
花于风中吟唱，她漫步在缤纷的花田，如同巡礼的神子。
骨骼的中心，一脸迷茫的女人注视着走来的克莉丝托。
花海之中，她漆黑的长发被寒风吹起。焚毁一切的恶龙聆听着风的耳语，她解脱一样地叹了口气。
她心口的位置有一道纵深的创口，鲜血污染了她漆黑的长袍。
她的心脏损毁，死亡只是时间问题。
传说的最后，公主杀死了恶龙。
克莉丝托用最后的力气支撑着自己向恶龙的方向走去。
她倒在了恶龙怀里。
“后悔吗？”恶龙轻声问道。她伸出手臂，接住了摇摇欲坠的爱人。
“不后悔。”克莉丝托摇了摇头。她像小时候对她撒娇那样将头颅放在了恶龙的肩膀，她与她耳鬓厮磨，“我只是想救你。如果能结束你的痛苦，以什么代价都无所谓。”
“我拯救了你。现在，你觉得幸福吗？”
克莉丝托用清澈的眸子坦率地注视着恶龙。此时恶龙才从她的眼中看到了温柔如水的爱意与思念。
克莉丝托没有等到恶龙的回答。她的身躯软软地倒在了恶龙怀里。
望着她的尸体，恶龙的眼中流出了泪水。自诞生以来，近乎无尽的时光中，这是她第一次流泪。
克莉丝托微闭着双眼，花海中的她沉静而又圣洁。
她俯下身来，如瀑般的黑色长发倾落，与克莉丝托银色的发丝交缠在一起。
她在克莉丝托柔软如同樱花花瓣一样的冰冷嘴唇上轻轻印下了一吻。
她的身躯颓然倒在了花海之中。
她握住她的手，满足地闭上了双眼。
她知道，长夜与噩梦已终结于此刻。
从此以后，只有好梦。
“晚安，克莉丝托。”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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