店门敞开，光影在桌椅间流淌。内里的装饰与外表不同得很斩截：红木色的矮桌椅齐齐落落，隐隐泛着淡黄色的灯光；墙壁则是深棕色的木纹，沉重而厚实。天花板上罩着米黄色灯罩的球状灯吊得很低，一踮脚就能碰的到。几堵矮墙被挖空，里面高高低低堆满了书。深处的柜台里有个苗条的身影，但顾霄凉没管这些。
她径直到立在窗边的架子上，抽出一本米黄色的书来。书大气而不显笨重，厚实却不显累赘。侧书“莎士比亚全集4”，辅以简约而优雅的花纹，使人明白它的不凡之处。
萧亥见她婆娑着书的封面，瞪直了眼睛问：“走这么远你仅仅是为了一本书？”
“白痴！我哪会知道这儿有这本书啊！”顾霄凉抬起头来气势汹汹地说，“你认不认识这本书啊！这可是400周年的纪念本，全国都只有500套！而且......”顾霄凉一噎，又背对着萧亥小声咕哝了句什么。
“你说什么？”萧亥凑过去问。
顾霄凉没回答。只是捧了书朝柜台走去。萧亥瞧了瞧矮墙里的书：《30天变成梦想中的自己》《占星秘法》《性感秘籍——如何......》萧亥别过头去，追上顾霄凉。
走至深处，才看见左手边隐藏的木楼梯，没有地毯，似乎能听到踩上去清脆悦耳的声音。柜台后的身影渐渐明晰起来：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女，宽松的紫色半袖搭了条百褶裙，齐耳的短发遮不住闪闪发光的耳钉。
“欢迎光临，请问喝点什么？”女孩咽下一个哈欠招呼道。
“喝？”顾霄凉眨了眨眼睛。
“新客啊。看看这个吧。”女孩从柜台里抽出一张塑封的纸，搁在柜台上。顾霄凉顺手递给后面的萧亥，开口问道：“这本书买吗？”
后面的萧亥冷不丁冒出一句：“来杯拿铁，双倍糖。还有，这儿都是些没营养的书，你确定......”萧亥走到柜台旁，盯着女孩，“这本书是真的？”
顾霄凉注视着封面。不会错的吧？这种装帧，这种气质，不会是假的......吗？尽管她注意到这儿的书确实不太对劲，尤其是那本《性感秘籍——如何钓男人》，怎么看也不会是正常店家摆在店里的书。现在再看看店里的装修，像极了那种庸俗的咖啡馆。这本书的真实性，存疑。
女孩毫不示弱的回瞪着萧亥，看到顾霄凉把书放下才想起来，冲楼上大喊一声：“老头，有人买书！”
楼上传来两声闷闷的回应，女孩叹了口气，把目光投回顾霄凉身上。
“敢情你是来看书的吗？”女孩子冲她眨了眨眼。
什么叫“敢情”！顾霄凉翻了个白眼，勉强点了点头。不过她真正有兴趣的，只有那本莎翁全集。
“那请上二楼看看吧。”女孩儿之前话里的慵懒意味不见了踪影。她从柜台里钻出来，引着顾霄凉向楼梯走去。
“咖啡。”不知何时落座的萧亥扬起手，叫住了女孩。
女孩以颤抖的低声道：“先请您独自上去吧。”
顾霄凉刚踏上第二级台阶。就听到一声惊喝：
“晚喝两分钟你会死啊！”
咚咚的悦耳敲击声扶着顾霄凉上了二楼。一眼望去是浩浩荡荡的黑色。米黄色的灯光与悠悠的乐声洒在漆黑的柜上。顾霄凉走近几步，才看清柜玻璃隐藏的是什么——书。她面前的书柜里都印着工工整整的正楷，作家的名字也并不陌生：闻一多，汪曾祺，郁达夫，徐志摩，朱自清......打开柜门，一股墨香扑面而来，书的气息在指尖流淌，跳跃，恍惚间反射了灯光，只剩书名在朦胧中煜煜生辉。她抽出一本《沉沦》，才发现书的扉页上有三个龙飞凤舞的泼墨大字：王傅苍。瞟了一眼一旁的沙发，顾霄凉拣了一把高高的乌木吧台椅坐下。刚翻开第一页，就听得背后传来一声轻语：“您好？”
转过头来，却看见一亭亭玉立的身影的身影：墨绿的布裙垂到膝下，米色的衬衫在胸脯处格外熨帖，圆圆的鹅蛋脸上映着两汪池水，长长的散发披在肩头，有几缕似早春夜里的暮梅，粉的清新不招摇，明媚不妖艳。
二人对视良久。
“周九药？”
顾霄凉不可思议地发问。
二人手挽着手走下了台阶，却发现楼下正吵的不可开交：“这是拿铁？”女孩儿没搭理他，冲着周九药挥了挥拳头、周九药摇了摇头：“他又不是来踢罐子的混混，我犯不着打他。”说着扯开萧亥对面的椅子坐了下来。顾霄凉只是站着，手上仍捧着那本《沉沦》。
跑回柜台后的女孩发了问：“你俩认识？”萧亥僵了，手里的小勺停下搅拌的动作。“是啊。”周九药撩了撩头发，“高中同学吧。”“那么生分？”顾霄凉扔出一句，二人同时笑出声来。萧亥只能尴尬端起杯子来啜饮一口，却立刻咳嗽起来。柜台后的女孩不亦乐乎的看着，念叨着什么又进了柜台后的厨房。
顾霄凉也扯过一把椅子坐在桌边，“你回来打工就是在这儿？为什么？你不是学了法吗？”“是啊，律师资格证都考了，”周九药卷着蜷曲的头发，苦笑一声，“现在，算是在家乡漂泊吧。”
一缕阳光恰巧从门外射进来，正打到周九药手边。“这位是？”“亲戚家的孩子。”萧亥盯着面前的空杯子，抿紧了嘴唇。再抬头，就看见那对黑漆漆的眸子直勾勾地盯着他，“也是意大利人？”“是。”看着对方得意的表情，萧亥好奇起来，正欲开口，周九药却站起身来：“有人来了，那丫头哪去了，一楼的班都不好好当。”顾霄凉见她走了又捧起书来，萧亥看着周九药钻到柜台里整了整裙摆，不禁低声问：“她和你很熟？”“嗯”“真的只是来这里打工？”“也许吧。”顾霄凉翻过一页，“叫什么名字？”“周九药。”正要再问，却被开门声打断了。
顾客走后店里便陷入了沉默。嗅着书香，望着阳光，与重逢旧友的喜悦和在一起，使人有漂浮之感。又听到有人推门，二人才抬起头来。
来者年轻，二十四、五岁的模样，留着遮耳的长发，脖子上卡着蓝色的头戴式耳机，腋下夹了两个快递包裹。男的女的？萧亥低下头，眼睛看着手机，心思却在耳朵上。柜台里少女的声音响起：“好慢啊！马上放学了你不回来是何居心？”
“我又不会迟到。”男的，萧亥确认——“没我你也不会忙死。”“给。”随后脚步声迫近，一碗粉色的冰沙搁在了顾霄凉面前，随口答了句谢谢，顾霄凉又埋进书里去了。萧亥抬头，看着男子手里端着一碗冰沙，和他一起目送端着托盘上楼去的女孩。
沉默。
“没有我的？”萧亥猛地发现。
随着时针的滴答声，电线杆的影子也越来越长，铃声响起后，一楼就变得拥嚷起来顾霄凉慌慌张张跑回二楼，想再找一本书看。然而周九药不知到哪里去了，二楼一眼望不到一个人影。凑近书柜，细细浏览，刚挑好一本《干校六记》，转身又看见了方才进店的男子。
“欢迎。”男子见她发愣，就坐到了一旁的沙发上。尽管换了身衣服，但那副蓝色的耳机倒是一直挂在脖子上。矮几上空的玻璃碗里还有些粉色的汁水，折射着光，照的人痒痒的。两个人都没开口，一个叫书吸住了眼睛，一个被歌拽住了耳朵，楼下的喧扰似乎早已是另一个世界的事了。
腾腾的脚步声响起，顾霄凉好扬起头来，只见一个魁梧的人立在灯下，“小何，别听了，上来帮我个忙！”
定睛一瞧，男子顶着花白的头发，却长了张娃娃脸，冲着戴着耳机的男子点了点头，又目不转睛瞧着顾霄凉。被盯得发毛，老人才开了口，“麻烦你稍等片刻。”
楼梯上的回音还没消失，不知从哪儿又冒出一句感叹，“真是家奇怪的店啊。”楼梯口冒出萧亥的脑袋，“还不回家？”
“不。”顾霄凉又看向书，“我可能有事要问他。”
“那我先回去了。”萧亥扭头下楼了。听着沓沓的脚步声，思绪乱成一团。她放下书看向窗外——之前拉着深色的窗帘——没有星星，只有路灯发出昏黄的光。诡异的地方，熟悉的人，截然相反的上下两层。也许我该改改太深究一切的毛病。她自嘲的笑笑把书扣下。
楼梯口上又冒出萧亥的脑袋，正诧异，他开了口：
“路怎么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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