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爆发
星期五通常都是个好日子。维克多。普利斯特中士常这样想。
虽然少数传统的西方人认为周五和十三日一样是个不太吉利的日子，但在实行周薪制的这座基地里，周五通常是驻扎在这个基地里的士兵们一周中最为富有的一天。
所以，当干瘪的荷包再度被纸钞填满的时候，这也代表了普利斯特中士接下来一周玩乐生活的开始——喝酒，赌博，没完没了的夜夜笙歌。只是遵照国家法律履行兵役的士兵，同时也被国家雇佣，重复着简单的操练，守卫着虚幻的自由与民主，最后，无谓地消磨掉名为兵役的时光——所谓的和平，对于这些士兵来说，大抵不过是这样吧。
于是，在一个非常普通，同时常常是个好日子的周五，刚刚领取自己一周以来薪水的维克多中士，产生了“这种和平会马上结束”的不好预感。
紧张的气氛最早从上层开始蔓延，虽然没有参加主要由基地上级军官出席的例会，但通过擦肩而过的基地指挥官的凝重表情，维克多还是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的地方。
然后，毫无预兆地，军官例会结束不到十五分钟，整个基地下达了第二级警戒状态的命令，除了例行检查以外从来没被打开，用来停放基地主要战力——泛用型机动兵器——ac的格纳库在维克多的服役期间第一次进入临战状态。而与此同时，基地里开始流传起离这里300公里左右的海军基地遭到不明势力的袭击，已经完全毁灭的谣言。
虽然根据上级军官的指示将其解释为临时的大规模对抗演习的一部分，但透过基地指挥副官有些畏缩的眼神，维克多立刻明白这只是用来安抚不明就里的部下的托词，而属于事实的部分，此时此刻的维克多，正目不转睛地注视着。
背向已经西沉的太阳，染上淡紫暮色的东方，视野尽头可以触及的绵延山脉的上空，若隐若现地浮现出针尖大小的两个暗淡光点。
并非黄昏降临时分于天边出现的星辰，于视野中慢慢扩大的光点，更像是某种人工的产物。
那个是，什么？
“那玩意是什么时候出现的，雷达里面没有显示啊！！”
“可恶，低空突破过来的吗！！”
“没有发出对入侵者警告吗？”
“已经发出了，没有回应，对方把线路关掉了。”
“想要干一场么……”
“……通知外线防御部队，允许他们开火。”
替代维克多想要的回答，透过通信线路传来的雷达室的骚动证明，这并不是所谓的“对抗演习”。
“呜~~~~~呜~~~~~”尖锐的防空警报在基地内响起，切断了维系住眼前虚伪的和平的最后一缕丝线。
基地外围防空系统启动，确认高速飞来的目标后，六枚高速地对空导弹拉出长长的白色尾巴，次第冲进被夕阳染红的天空，笔直地向入侵者飞去。
然而，始终保持在维克多视野内的入侵者，并没有把瞄准自己飞来的导弹放在眼里。
“————”没有任何预兆，由光点引出的几道苍白的火线，倏然划破了已经开始转为紫色的苍穹。
然后，宛如焰火一般，空中安静地爆开了数个红橙色的巨大火球。
“隆隆——”稍稍延迟几秒传来的爆音，因为距离的关系变成了低沉的轰响。
“……”有那么一段时间，用来和指挥中心通信的耳机中，只留下了尴尬的沉默。
第一波对空导弹迎击，全数遭到击落。
就算是标榜机动性与厚重装甲的ac也不得不敬而远之的高速对空导弹，甚至连拖慢入侵者的步伐这一点都没有做到，就在空中遭到全数拦截。
能做到那样事情的机体，可能存在吗？
遥望一切发生的维克多感到喉头有些发干，这让他开始想念经常光顾的酒吧里酒精含量不高，味道却很清爽的啤酒的滋味了。
刚刚收到装着这周报酬的信封，现在正折叠起来，沉甸甸地压在制服胸前的口袋里；如果一切能够顺利结束的话，今晚就去痛快地灌上几大杯啤酒吧。
“对空车辆班！你在搞什么，迅速到D22区域就位，那些家伙要过来了！！”
“……了解。”
管制塔方面传来的怒吼，无情地打破了维克多对于平常生活的遐想，然后，唤醒他作为军人的本质。
踩下油门，大马力的柴油发动机运作时的噪音与震动摇撼着整个驾驶室，然后，重达数百吨的沉重车体，缓缓开始向前移动。
认识编号M-7B，学名分离式半自律对空炮座群，别名蜂巢(Hive)，外形酷似无轨电车的这辆特殊车辆，是最近几年才在军队内装备的重型防空火器。
能在数十秒内将车体分离成若干部分并部署至指定的位置；通过半自律火力管制系统相互连接的各个车厢内，装备着能够将空中飞过的一切都化为碎片的四门四十毫米防空炮。
号称即使是启动ob状态的ac也无法逃离的密集火网的新型兵器，正是维克多所在的这座基地第二防卫线的主要组成部分。
管制塔情报共享开始，高速穿过第一防卫线的两个目标，大幅降低了飞行速度与高度，但用不了多久，就会进入维克多所负责的d22空域。
“预计通过高度……故意的吗？”机械地再次确认管制塔传来的情报，维克多审慎地部署下最后一座自律对空炮座。
即使因为长年的和平而几乎没有实战的经验，但维克多也不是什么会在战场上硬搬特殊车辆使用条例的新兵；为了防备日益减少的资源而招致的地区冲突，在入驻这座基地前，他已经经历了数次不亚于实战的大规模演习，作为特种防空车辆的驾驶员而言，到目前为止积累下来的经验，足以让他夺走所有敢于向他挑战的家伙的天空了吧。
然后，迅速向这里赶来的，是在真实的战场上遇见的，最初的挑战者。
毫无惧意，戏耍般穿过第一防卫线，仿佛示威般刻意降低飞行高度，准备与维克多部署下的火器群正面冲突的对手。
但等待的时光并不是很长久。
“嘟……”比预期稍早到达，音调略高的电子蜂鸣，表示自己所有的金属獠牙，已经确实地咬住猎物了。
距离自己最远，同时也是最早布下的两座自律炮座，通过自带的雷达确认了进入射程的敌人，忠于“发现即歼灭”这一预设命令的自律炮座，即刻开始喷吐耀眼的火舌。
“嗵嗵嗵……”四十毫米对空炮的怒吼从远处传来，毫无韵律可言的粗杂爆音，在维克多听来，却像是代表战斗开始，充满干劲的进行曲。
一切都在按照自己的计划发展，故意侵入自己防空领域的入侵者，最后会懊悔地发现，自己打开了一个只装着失败的潘多拉的盒子。
最初发动攻击的两座炮座，说到底也不过是充分利用自身的火力，强行逼迫对方进入剩下的四座炮座所部署的火网中，略带威胁的诱饵而已。
即使机动性优越到能够甩开追在身后的自律炮座的火线，面对迎面而来的四十毫米对空炮织出的火网，正面撞上的结果，对方多半不会好受到哪里去吧。
虽然是相当简单的设置，但在过去的演习中，能够躲过这种攻击模式的对手，到目前为止一个都没有。
和驾驶员本身的技术无关，人在回避眼前的危险的时候，往往会忽视不远处潜伏的更大危机。
所以，被“蜂巢”咬住的对手，最终必定会如蜂巢一般，满身疮痍地从空中坠落。
“嘟……”
四十毫米炮的咆哮依然在继续，而穿插于其中的第二声电子蜂鸣，昭示着对方和以往的对手一样，陷入了维克多预先设好的陷阱。
“接下这个吧！！”
这并不是惯常的演习，初次陷入战斗的实感让喉头感到愈发的干渴，但维克多还是在发动攻击的瞬间，用嘶哑的声音小声叫出声来。
“……！！”苍白而耀眼的闪光自周围爆开，即使透过驾驶室狭小的舷窗，突然爆发的四座自律炮座所放出的火光，依然让坐在驾驶室中的男人感到一阵轻微的目眩。
最开始的两座，以及稍后启动的四座自律炮座，总计二十四门四十毫米对空炮次第发射时所构成的爆音的协奏，在维克多的耳边持续了大约五秒多一点的时间。
在这个时间段内撑过“蜂巢”的伏击，得以在过去的演习中“生还”的对手，到目前为止一个都没有。
所以，作战到刚才为止，应该顺利地结束了——不明身份的闯入者在蜂巢的碾压下变成了碎片，然后，维克多可以回归以往的生活，在驻地内的酒吧里尽情地畅饮冰镇啤酒，犒赏因为紧张而干渴的喉咙……
——或者说，本来应该是那样才对。
因为爆音的协奏而持续耳鸣的维克多，并没有捕捉到第二波自律炮座开始咆哮时，夹杂在凌乱的炮火声中，音调略高，类似“突”的一声极短的呼啸。
但是他不可能没有注意到的是，结束对空扫射，环绕在自己周围的四座自律炮座，以及距离自己稍远的两座炮座同时炸开的壮观景象。
炮座内的残留的弹药遭到诱爆，同时炮座腹部的燃料箱被点燃，随之而来的剧烈爆炸，混杂着浓重黑色，滚滚升入天际的橙红色火焰，以及爆炸所掀起的巨大烟尘造出的蕈状云，甚至让维克多无所适从了好一会。
这并不是他所熟悉的战场。
因为在他所知道的战场上，自己所拥有的獠牙，是绝不可能如此轻易地被拔掉的。
正如自己所相信的和平，应该会永远地持续下去一样。
所以，眼前的一切可以用梦境来解释吗？
可以睁开眼睛，把现在的失败当作第二天早餐时分的笑谈吗？
答案自然是否定的。
因为穿透驾驶室狭小的舷窗，“他们”正眯起眼睛，带着嘲笑的表情凝视着维克多。
夕阳的光辉已经褪去，抹上深蓝色彩，再度渗入火焰的红色与硝烟的黑色的战场上，两座金属制的巨人安静地和已经丧失战力的“蜂巢”对峙着。
——AC（armored core），巨人的正体，似乎只是那些驻留在基地中，默默接受和平与慢性氧化腐蚀的机械罢了。
——但是，它们并不是那么温和的东西。
仿佛厌倦了这种无谓的对峙，其中之一的巨人举起了明显装备着武装的右腕。
比仲夏正午的阳光还要耀眼许多的闪光，是维克多所能看见的最后一幕风景。
枪膛内被击发的混合推进药与空气接触瞬间发生的爆燃，是那闪光的本质。
65mm口径的金属弹头正是被那样的闪光推动，毫无慈悲地击穿了已经失去獠牙守护的“蜂巢”。
“噼啪，轰……”干燥的爆音在逐渐冷却的山谷中回响，同时，也象征着合众国第十一战区二级防空士官维克多。普利斯特中士职业军人生涯的终结。
“……”没有对已经变成残骸的对空战车投以更多的关注，逐渐沾染上夜色的巨大机体伴随无机质的机械驱动音，徐徐转向已经被大功率探照灯所照亮的那块“标的区域”。
即使已经被长久的和平腐蚀的锈迹斑斑，但那里仍然是这个国家用以守护自己，然后蹂躏他人的众多獠牙之一，纯粹暴力的集合体，正面地冲突，或许会付出沉重的代价吧。
但那样的理由，对于轻易地歼灭掉“蜂巢”的那两台机体而言，毫无意义。
淡绿色的光粒子从机身背部流泻而出，汇聚成细流，收束，随即爆发为巨大的苍白色翅膀。
——“要这样开始战争吗？”
“吁——”宛如变调的哨声一般，伴随高速流动的粒子切开空气的呼啸声中，倚靠在驾驶座中的青年并没有表现出更多的疑惑。
——“那不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吗？兄长大人。”
没有过多的延迟，染上银这一贵金属的光泽，清澈的少女声音，仿佛明确青年的意志一般，沉静地复诵着。
——“开始战争吧。”
既是丧钟亦是号角，苍白到没有热度的轨迹随着少女的声音在陷入夜色的大地上绘出，犹如突出的刺刀一般贯穿的，是守卫所谓民主与自由的壁垒——合众国的又一颗獠牙。
不需要接受种族，领土，甚至是宗教这样狭隘而又冠冕堂皇的理由的引导，周而复始燃起的战火，在最开始就已经决定了需要燃烧殆尽的目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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