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榭川没有出声阻拦。
他知道这是郭奉节最大程度的仁慈了，本来完全可以以死罪处刑，但是郭奉节还是处于种种原因，选择了在常人看来，更是生不如死的方式。
但总归，没有什么比自己性命更重要的不是么？
那些为了活命连家人孩子都可以出卖的宵小奸佞若是遭遇此事恐怕不知道会感恩戴德成什么模样。
听着外头传来不断的怒吼声，宁榭川暗自低着头不知自己想些什么。
“榭川，你以为我如此做来，合适还是不合适？”
离开大堂，来到幕后的郭奉节，脱下自己的官府，眼神悠远，看不出的飘忽。
“大人自有道理……”
宁榭川虽然觉得生不如死的刑法，放在那个黑脸读书人身上，还是有些不近人情，但是他可不能像那书生一般，直言不讳。
郭奉节笑了笑。
“那还是有不满的吧？但是榭川，你应该知道，若是放过此子，他之后的下场可能更为凄惨。我只不过剜掉他双目，也借此希望他能开一双心眼，知道自己读得到底是什么书，该做到底什么事。”
此言一出，宁榭川收敛神情，再次变得低眉顺眼起来。
“广厦间有龙有鱼也有虾，外头只当时鱼龙混杂，却不知道，龙也好，鱼也好，哪怕是只虾米，也有他在广厦间的生存之道。而这广厦间，可不是那个年轻人能活得下来的地方。”
郭奉节盖棺定论，夜幕渐渐落下。
一群汉子，像是丢死狗一般，将一个浑身污秽不堪，湿漉漉的躯体丢出城外。
在芳草萋萋，泥泞密布处，一个紧紧闭着双眼流干血液的黑脸年轻人，紧紧咬住自己颤抖的嘴唇。
自己离家万里，没想到竟换来如此境遇。
听得耳畔声音，全然没了城内那种嘈杂七嘴八舌，没有多余脚步。
已经看不见万物的魏出云，大脑空白，内心一片漆黑。
“读圣贤书，匡扶正道，为天地立心……”
读书人呢喃着，颤颤巍巍的从泥泞里，迈出脚步来，跌跌撞撞，看不清环境，也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
也不知道该如何自处。
不断念念有词，不知念给谁听。
夜晚有惊寒，而魏出云像是感受不到任何气温一般，拖着自己的步子，往一个方向跌跌撞撞，踉踉跄跄。
像是学步的孩童。
直到鼻头闻到了一缕飘香。
像是他在离开凉城之时，吃的最后一碗阳春面。
“面……面……”
身子疲惫疼痛的魏出云感觉到了自己肚子中的空荡。
往着香味弥漫的方向，跋涉。
越走越近，就越是听到了人声。
魏出云有些犹豫，自己这副模样一定挺骇人的吧？
那……
可是飘着葱花的味道，仿佛眼前重现了光明一般的光景。
好像能够真切出现在眼前的阳春面……
魏出云想到的很少，明白自己是真的失去了双眼，这天下再无自己安身之处。
人还活着，却不如死了。
读书人没有双眼……
这是之前魏出云想都不敢想的事情，却发生在了自己身上。
念兹在兹。
“站住！什么人！”
靠着自己本能往前挪着步子，却在感觉香味愈来愈近之时，被拦住了去路。
“我……”
被喝住的魏出云，不知如何称呼自己。
在白日，自己还可以自诩一个读书人，但是眼下这副狼狈，且被剜去双目的模样……
实在有愧。
于是那边的男人看出了他窘迫的样子，走进几步却见着一个黑脸男子，禁闭双目，似乎无法睁开。
当即讥笑道。
“原来是个眼瞎的乞丐！走走走，侍郎大人在这里吃面，也是你一个乞丐能同座的么？”
那头立刻传来一群人的哄笑声。
在凉城以一袭书生身份，不说多么尊贵，但总归无人这么对待过自己。
魏出云又羞又气。
“同为读书人，为何不可一桌同食？当年楚怀宗尚且能与平常百姓同桌吃粗茶淡饭，难道你这侍郎大人比起皇帝来还要尊贵不成？”
这一番言语，落在那群魁梧汉子耳中，则是荒诞之言，笑的更甚。
而在最中心，身着新任官服的年轻男子停下了专心吃面的动作。
往这头看了看。
陈佐一看便知道，这并不是什么乞丐，从这身浅色长衫来，便知是一位落魄读书人。
“阁下也来吃面么？”
这位新贵，被传召入京的礼部侍郎一出声，那些汉子也不敢肆意嗤笑。
而不明所以的魏出云不知道是谁在说话，也不知道说话者在对谁说话当下显得有些痴痴傻傻。
“侍郎大人跟你说话呢！”
措不及防被人推了一把臂膀，魏出云才从出神中反应过来。
“我……”
“那就让他来一起吃吧，面我请了。”
此言一出，更无人敢阻。
虽然知道自己落在那所谓的侍郎大人面前，必定是相比之下如同小丑的角色，自惭形愧。
但是心底的倔强，有着读书人一贯骄傲的魏出云偏偏又无法让自己在陈佐面前落了下乘。
竟然真的是循着声音，走向那个位置。
一阵碗筷碰撞之声，魏出云总算是踉跄着脚步在陈佐身边的长凳上，坐下身来。
却是无法抑制的透露一股子拘谨来。
然后又听得耳旁那身为侍郎的年轻男子突然道“话说的不错，不过……看起来读书人混的不怎么样？”
魏出云知道是这位侍郎大人的揶揄，但是自己这副姿态……明知无法反驳，却硬生生赤着脖子，如同雄鸡反唇道。
“乱世文章不值钱！”
陈佐愣了愣，深深看了一眼面前这个境遇已是惨绝人寰，在人前却不肯认输的年轻人。
“这可是大越的盛世……算了，反正你也睁不开眼看看这天下。”
于是魏出云终于说不出话来，只是暗自握着拳头。
等到面终于上桌，闻着馥郁的葱香味，魏出云却没有想要大快朵颐的意思，即使自己已经是饥肠辘辘的程度。
“怎么不吃么？”
将自己的面吃完的陈佐看着无动于衷的瞎子，漫不经心的问道。
“我不是什么乞丐，我也有自己的傲骨，我魏出云不受嗟来之食。”
“喔。”
在这种情况下，说出这种话的魏出云，着实让陈佐高看一眼。
“横渠四句会么？”
陈佐突然问道。
而虽然凭着傲气可以忍不住不吃面前的阳春面，但是面前场景也不知如何自处的魏出云几乎是想也不想答道“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此乃横渠四句，为读书人精神世界最为重要的那根脊梁，也是圣贤书的最高立意。
“不吃饱饭，如何去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魏出云不懂陈佐这么说的意思，还是无动于衷。
于是陈佐拿起筷子，递到魏出云的手中，幽幽道“你来广厦间的目的是什么？”
魏出云当然记得自己是为了什么，以求在这广厦间某求一个安身之地，就算成为幕僚也要成为一个说话有用，能够出头的读书人。
但是……眼下情况他却无法说出口来。
“吃了这碗面，当我的幕僚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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