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业证书？嚯！”
黄沙从嘴里吐出惊叹词。
“年纪不大，水平倒不低呀，小子。是哪个学院出身的？低地象牙塔还是联合高等大学？”
“......商业联合的商学院。”
年轻人的声音低沉，似乎对这个话题提不起兴趣。
他并不以此为傲——侏儒对自己得出的这个结论感到奇怪。
但侏儒已经知道为什么那两个佣兵头子会把莫德特送到自己这里来了。
“商业联合.......结果，这帮子佣兵到头来果然还是跳不出钱这个字眼。”
黄沙摇了摇脑袋。
“那你可以放心了小子，这个佣兵队虽然绑架谋杀、放火杀人，什么事情都做过，但向来都是给钱放人，拿钱消灾。你老老实实的把他们喂饱了，你自然也就没事了。”
侏儒觉得，自己现在说出口的话完全不符合自己医生以及女神信徒的身份。
但世事维艰，哪怕是混沌不再入侵，皇帝禁止内战的人类盛世，内斗与混乱也仍然都在每天上演着。
当旧世界这块大蛋糕只由人类独享的时候，如何分配就会导致分裂，分配不均就会产生愤恨与嫉妒。
第二次辉煌远征的英雄们在凯旋后成立了神圣帝国，第一次统一了旧世界。
但随之而来的阶级冲突与权贵内斗却愈演愈烈——暗杀、掠夺、袭击，他们只不过把曾经对向混沌的刀子对向了自己而已。
那是毁灭的导火索，有悖于女神信条的罪行。
不过，那已经超出自己这个侏儒医生力所能及的范畴了。
类人在帝国境内备受歧视，若非如此，敢于自称博士，心中有悬壶济世理想的自己，又怎么会苟居于佣兵的庇护之下。
旧日的四大国，占星师们为观测不同气候时的星象周游世界，又为勘探地质灵脉从北到南。
他们甚至处于没有信仰的启蒙时期，处于混沌蠢蠢欲动的第一次旧世界沦陷开端；可到了现在，羡慕他们的倒是自己这个有着坚定信仰的类人。
“唉。”
发出一声长叹，黄沙放弃了继续深挖年轻人过去的想法。
女神在上，原谅我不敬的想法。
“你这次好歹也算逃过一劫，小子；那些被讹去的钱，你就权当买个教训吧。就算低地是帝国有数高度商业化的繁荣国家，出行时也要多带些雇从——”
“是混沌。”
黄沙的话语被急促的短句所打断。
他非常确定，刚刚那个年轻人低声呢喃了些什么。
“小子，你总不会现在还脑袋不清醒吧。”
侏儒眯起眼睛，摆出一副严肃的表情。但其实，类人脆弱的心脏已经快跳到了嗓子眼。
黄沙当然记得莫德特在浑浑噩噩间说出的那个名字。
「普拉达克」。
混沌鞘翅的成员，腐化人心的大异魔，在褐色废土战役中杀死数万帝国精锐的混沌恶魔。
但它应该已经死了。
不仅是它，在第三次辉煌远征时，12柱混沌鞘翅之中的9柱被讨伐，永远的被赶回了混沌之心的另一边。若非如此，即使是失去了魔王，恐怕混沌也绝不会如此轻易的向人类投降。
这是大多数人都知道的事情。
那为什么这个年轻人还要提起这个已经死掉的混沌恶魔的名字呢？
莫德特看了黄沙一眼。
“不是什么盗贼，是鼠人的军队，是混沌的爪牙。”
“光荣和平结束了，混沌们回来了。”
莫德特从吊床上站了起来，因为刚刚从虚弱中恢复的原因，他打了个趔趄，差点撞到一边的木架子上。
“你提醒了我啊——我得回去，我得回到安特卫普去。我得去见老师，他知道些什么.......”
“普拉达克......你等着，你给我等着。我会让你后悔放我离开的。我绝对会的。”
“哈哈，你觉得放我走是件能让你愉快的事情？你错了，你错的很离谱，我会亲手告诉你这个事实的。”
就像是中了邪一样，年轻人的双眼没有焦点的散乱着，口中喃喃自语着什么。
疯狂的愤怒，偏执的杀意；虽然年轻人的话语并不恶毒，但侏儒能清晰的感受到那几乎要将这个年轻的生命撕烂的暴怒。
靠着木架，莫德特只是稍微喘息了下便又迈开脚步，向着帐篷的出口走去。
“喂！小子！站住！”
看到这情形，侏儒一边厉声呵斥着，一边身形敏捷的一窜，来到了年轻人面前。
“真是个不要命的家伙，你疯了？身无分文也无补给，却想要穿越整个弗伦德兰特王国抵达王都？我可刚把你那挑食的很的肚子喂饱，你自己却根本就不想活？”
侏儒气愤的跳脚——在他的帐篷里，他更多的是一位过于负责的医生。
“再说了，你觉得你不大出血一次，走的出这个佣兵营地吗？这里有足足2000名佣兵！虽然大多数都是靠钱买来的农民与自由民，但数量摆在那里。你觉得你是冠军勇士吗？还是说你认为你是个足够强的魔法师？我呸！看看你！你现在就是个走不动道的瘦猴子小鬼！”
侏儒的话语尖酸刻薄，但毫无疑问都在为莫德特，或者说他口中所谓的“患者”着想。
但很明显，眼前这个不知道遭遇了什么的年轻人已经失去了所有的耐心与冷静。
“你难道还没有听清楚吗，光荣和平结束了，混沌魔物们卷土重来了！它们来了！带着各式各样的巨兽与魔物！鼠人！哥布林！还有那些不管是你还是我都闻所未闻的邪恶造物！”
或许是被侏儒尖酸的遣词造句给惹恼了，从急迫感中找回了行动力的莫德特不复刚刚的尊敬，而是吊起眼角，神色不善的对侏儒说道。
“不是今天就是明天，或早或晚，它们绝对会攻过来的！如果不提早做好准备，不管是你还是我，都会被它们给碾成肉泥。”
“矮子！我告诉你，不要试着阻拦我，我要杀了普拉达克那个畜生！我要把折磨它！折磨它！”
“但在那之前，你正寄人篱下，小子！！！”
黄沙的声音轻松的压倒了莫德特。
虽然足足比莫德特矮了整整一半的身高，可这个比起鼠人还要矮小的侏儒却让莫德特再也无法说出一句话来。
“你这自不量力的蠢材！你看看你自己吧！走路都走不稳，无论是饭还是水都一点也没有摄入过！！还普拉达克，你能打败我吗？你可别小看了我，虽然我是个读书的侏儒，但我也同时是一名武僧！”
侏儒的嗓门堪比那森林中的巨熊。
“那和你有什么关——”
“你是老子的患者！！老子是你的医生！！就是这样！”
那几乎将帐篷都震翻的吼声压倒了莫德特。
他面目狰狞，几乎以对峙的姿态与黄沙相互对视起来。
“你是我的患者，我是你的医生。作为医生，只要你还在这件帐篷里一秒钟，我就必须对你负责，你说的每一句话我都会当做是真事去相信，并且想办法去帮助你解决它。直到你最终健康完整的从我的帐篷里走出去。”
但很快，这场对峙就以侏儒毫无争议的胜利而告终。以莫德特无法抗拒的力量，黄沙将年轻人整个推动，把他重新按回了吊床上。
“可你现在却连我也没办法说服——你说你看到了混沌，遭遇了鼠人大军，这都可以理解。可你在哪里看到了这些东西？你经历了些什么事情？为什么你能够断言它们就一定会入侵？毕竟混沌渗透边境的事情屡见不鲜，你怎么就能断定光荣和平结束了？”
黄沙的每一句话都在让莫德特的脸色变差；最后，就好像是忍受不了眼前这个侏儒一样，年轻人抱起了脑袋。
“你不懂！我不仅看到了，我还经历过了！那些可怕的经历！你根本就没办法理解！大异魔，那些家伙是大异魔普拉达克带领的；那个混沌鞘翅自己向我宣言了！混沌马上就要发动第四次入侵！你不明白！你根本就不在场！”
莫德特的话语破碎且无序，颇有一些无理取闹的感觉在里面。
但，他的话语间充斥着苦闷与哀伤，似乎那些令他痛苦的回忆又一次如潮水般涌来了一般，说到最后，年轻人自己都已经快要支持不下去了。
这让侏儒无奈的哼了一声。
“你看看，你甚至都没办法对我这个愿意倾听的类人静下心来好好解释一番。就算你找到了别人，又有谁会把你的话当真呢？又有谁会相信你的预警呢？”
“要知道，旧世界已经和平了足足100年了，大多数经历过混沌入侵的家伙都已经死翘翘咯。而新的「和平一代」，可没办法这么快接受你口中所谓的「第四次入侵」。”
黄沙捻着胡子。
“没人会相信你的话，就算你把嘴皮子说破了也没人会相信的。你只是个形单影只的个体，习惯了主流与常识的人是绝不会在没有丝毫证据支持的异端观点前低头的。”
“所以。”
“你要不要重新考虑一下？考虑放慢你自己的步伐，而不是把时间耗费在如何说服别人身上？”
侏儒如此说着。
而莫德特也安静了下来。
他呆呆的看着帐篷里那不知道使用了多少次的木质地板，盯着那上面如同伤口一般已经腐蚀进木材表面的污渍与伤痕，流出了眼泪。
“姐......对不起。”
“芙娜.......对不起。”
“对不起对不起........”
即使是见惯了崩溃的黄沙也因为年轻人的举动而动容。
莫德特从吊床的边缘滑落，躺倒在地上；就像是婴儿一样，他一边抽泣着一边蜷缩起身子，泪水大颗大颗的从他的眼眶之中滚落。
“对不起.......我对不起你们.......”
“.......”
侏儒没有说话，他捻着山羊胡，坐回了自己书桌前的座位上。
为什么要安慰一个人呢？
一个从未经历过他所经历之事的外人，又要从哪个角度出发，去安抚那个受伤的心灵呢？
除去全知全能的女神和邪恶可怖的恶魔，只有人自己才能直达自己的内心。
说来残酷——但在大多数情况下，人都是自愈的。
在黄沙的注视下，年轻人因哽咽而颤抖。
他没有擦拭的动作，只是任由眼泪流下的他无声的哭泣着。
帐篷之中的空气重归安静，只有静静等待着的侏儒和一个脆弱的人类。
这样的时间持续了许久许久。
直到最后，年轻人像是将自己所有的泪水都流干了一般的停止了哭泣为止，二人间都没有产生任何的交流。
“不好意思，让您见笑了。”
年轻人将那难堪的姿势改变为坐姿，向侏儒致歉。
“哼，抱着尸体一起跳崖的我也不是没见过，没什么好丢人的。”
侏儒挑动他那全白的眉毛，说到。
“感谢您的阻止，弗基尼博士；我确实太不冷静了，但我的任务太重，我不得不如此。”
在眼泪不再流下后，莫德特的声音变得舒缓。不再让人感觉到颓丧或者是无力，也没有那么的愤慨与激动了。
但黄沙却并不觉得这个年轻人痊愈了。
他的声音之中，比起之前的那个伤者更加缺乏生气——就像是死人一样。
“你的任务？”
但，就像是一个枯朽的山谷一样，黄沙作为倾听者是不会对诉说着提出任何的问题的，他只是用平静的声音重复着莫德特说过的词句。
“对，我得毁灭混沌。”
在未干的泪迹中，年轻人的眼中充满着暴虐的仇恨。
看着那令人心悸的眼神，黄沙知道是时候了。
这个可怕的年轻人已经能够接受回忆了。
于是，侏儒仍然以舒缓的语速作为开端，开始了他的询问。
“那，你说吧。”
“说说看，你究竟经历了些什么，以至于让你想要摧毁混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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