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福无双至，祸不单行；这是无论何时何地都适用的某种诅咒一般的通理。
而这一次也毫不例外。
事情比想象之中还要糟糕。
当太阳逐渐下沉的时候，哈尔根大屋的正门被一阵急促的敲击声扣响。
当莫德特小心翼翼的打开大门的时候，迎接他的，是菲尔德阴郁的面庞和民兵队成员们那令人不安的沉默。
“南面的森林边缘有战斗的痕迹——那些出去的队员失踪了。”
菲尔德的声音沙哑且低沉，简直就像是他的嗓子里也被一只该死的鼠人入侵了似的。
民兵队中被派出召回巡逻队员的的4人空手而归，并没有找到预计在南部草原巡逻的两个年轻人；而森林边缘处大片倒伏的蒿草与喷洒出来的血迹正昭示着某种令人不安的事实。
那两名民兵已经遇害。
而袭击他们的魔物，很有可能数量不少。
菲尔德像是哀恸、又像是愤怒的沉默着，他身后的民兵们也不发一言，压抑的气氛让莫德特察觉到了真相之后的那丝丝绝望。
灰风镇，亦或者说整个王国已经和平了太久，还有多少人仍然记得魔物的恐怖呢？
至少，在即将到来的黑夜之中，站在菲尔德身后的民兵们并不觉得自己能够与魔物展开对决。
从里屋传来芙娜轻微的哭泣声，艾绒应该是为了安抚她而低声的说着什么。
那孩子对气氛非常敏感，将窗户全部堵上后，她应该已经充分理解到：“发生了不好的事情”这一事实了。
绕过莫德特，菲尔德与端坐在客厅里的桑德鲁面对面而坐。
莫德特则急急忙忙的将大门合上，又用重物将大门封堵住，就像生怕菲尔德一行人身后跟着魔物一样。
“你想说什么，菲尔德。”
桑德鲁的表情和午时一样毫无波澜，但他的眉毛向内弯曲着，显然也对现在的事态感到担忧。
“村子的大门已经关闭了，民兵队刚刚检查完，已经确定所有人都已经封锁好了门窗。”
民兵队长低垂着头，长叹一声，将心底的担忧说了出来：
“我有不好的感觉，桑德鲁；这是民兵队第一次损失人手，拉米亚和弗伦才刚刚加入民兵队不久啊.......他们都家里还有老人得抚养，可他们现在——”
“清醒一点，菲尔德，你应该是最清楚的那一个——魔物从来没留过俘虏，那两个人毫无疑问的已经死了，忘了他们吧。”
丝毫没有考虑菲尔德立场的意思；父亲的发言尖锐、冷酷，甚至让莫德特感到有些发寒，鸡皮疙瘩起了一身。
那可是活生生的人命，难道死了就死了吗？
他们可能在几个小时之前都还是鲜活的生命啊，为什么你能如此自然的说出：“忘了他们吧”这样的话啊？
想到这里，莫德特悄悄的窥视着菲尔德和民兵队员们的反应——他们应该会生气才是，因为极大可能已经死去的，正是与他们一齐工作已久的战友。
可令莫德特深感疑惑的是，菲尔德只是闭着眼睛摇了摇头，并未对父亲所说的话有任何的反驳。
民兵队的人也像是哑巴了一样，只是维持着那令人感到紧张的沉默。
啊.......
是吗。
全场，没有能够完全了解情况的——只有我自己吗？
莫德特轻轻的吐出一口气。
虽然并不认可父亲的措辞，但眼前的灰风居民都已经完全做好了心理准备，无论是面对死亡还是伤痛，他们现在在考虑的，应该都是该如何度过这场危机吧。
所有人都已经或多或少的接受了目前这处于倾覆边缘的危局。
除了某个在白色象牙塔里只知道埋头苦干的年轻学士。
“......那我就直说了吧。我需要你的帮助，桑德鲁。”
沉默过后，就像是重拾了决心似的，菲尔德的语气恢复了镇定。
“我们民兵队一共只有11人，可还没见到那些魔物的影子就已经损失了两个，我非常担心到时候真的到了必须发生战斗的时候，我们的兵力不足。所以，我希望能够征召镇子里的所有可能的帮手。”
“我要守卫镇子边的围墙和大门，太阳很快就会落山，到时候那些魔物绝对会趁着夜色摸过来；没人知道究竟会有什么魔物会攻过来，所以我担心，就算是把门窗堵死，镇民们也有可能会遭到攻击。”
“而且，我必须得派人离开村子去边境或者瑞普求救；想要破解当前的险境，最好的办法还是尽快让王国的正规军来解决外面的那些魔物。”
就如同连珠炮一般，菲尔德认真且仔细的将自己的计划阐述了一遍，那合理的要求至少让莫德特觉得并没有什么不妥的地方。
但当民兵队长语毕，沉默却再次降临。
桑德鲁双臂环抱在胸前，审视着菲尔德的面庞，就像是在看着什么珍稀物种。
二人对视着，就像是磁铁的正反侧，一个眼中充斥着焦躁和担忧，一个眼中满是冷静与淡漠。
半晌，后者发出轻轻的冷笑。
“你疯了吗，我们现在对那些藏起来的魔物一无所知。数量？具体种类？有没有可能有施法魔物存在？背后有高等魔物指挥吗？如果就这么一无所知的置身于夜幕之中，你我到头来都会成为魔物的食物。”
“更何况，你征召起来的普通人们真的能够算得上是战斗力吗？有无备用盔甲？有无可用兵刃？有无和魔物战斗的勇气？那是魔物，菲尔德；那是混沌的走狗！魔王的兵卒！不是森林里的野狼或者蟒蛇，不是谁都有勇气凝望混沌的。”
桑德鲁严厉的呵斥着，脖颈上的筋腱都因为他说话的动作而被拉起，像是正切割着顽固橡木的钢锯，把菲尔德所说的一切都撕裂的支离破碎。
而一旁的莫德特，则震惊于父亲如此熟稔且老道的经验与客观的视角。
父亲是什么时候积累的这些经验？
父亲似乎......似乎已经很熟练与魔物作战的样子。
这么说来也怪，父亲虽然身强力壮且正处中年，体力并没有大幅度减弱，可一个普通的农民要怎么解决一头鬼鬼祟祟、狡猾无比的鼠人？
而且，今天自己看到的鼠人尸体是被一刀毙命的，而那唯一致命的一刀差点直接把鼠人那丑陋的脑袋给掀下来。
那也是父亲的所为吗？
仅仅依靠一把镰刀？
“.......可就算我们能够死守着房子，我们也总得突出镇子去寻找救援；镇里的所有税负全都在一周前上交过了，就算是干等着也不可能有人来救我们，虽然冒险，但派人出去求援是必须的。”
“那也得等到摸清楚魔物的情况再说，无论如何，在你自己都觉得人手不足的现在，我绝不能认同你让普通人白白送死的计划。”
桑德鲁斩钉截铁的说道。
“万一它们在试探完我们的虚实之后直接展开攻击呢？我现在手下只有9个人！天知道有多少魔物在南边的森林里藏着！不把所有力量拧成一股绳，大家最后都得死！”
“正是因为不知道，所以我们才需要等待，要是森林里藏着一大群哥布林呢？就这么毫无准备的跑出去才是送死；你是要那些拿着农具的农民跑出去，把脖子放到魔物面前让它们肆意屠戮吗？”
桑德鲁的话语在民兵间引起了一阵不大不小的骚动。
如果父亲的所说成为了现实，那简直是地狱般的惨状。
莫德特甚至不敢去想象那场面。
特别是，当想象之中出现了艾绒或者是芙娜的尸体倒在自己脚边时的样子时，莫德特甚至觉得双腿都在颤抖。
那绝对是地狱。
“把那些想法抛掉吧！我们现在需要的是背水一战！桑德鲁，我最后重复一遍，坐以待毙只会被那些魔物消灭；而且，我才是民兵队长，不需要你这懦夫来提供建议——我现在只需要你告诉我：帮忙？或者是不帮？”
二人的论战开始暴走，父亲只是在一味的拒绝菲尔德的冒险，虽然他说的有理，可却一直都没有提出取而代之的有效计划。
菲尔德叔则像是钻进了死胡同里一样，固执的希望能够拉起一支灰风卫戍部队，在王国军抵达前拼死抵抗可能的魔物攻击。
这样的讨论只是在吵架而已，根本没有丝毫建设性，也绝不可能得出一个可靠的答案。
可自己也只能在一旁干着急。
毫无疑问，危机已经降临。
现在灰风镇正门紧闭，在门内，是无数手无缚鸡之力的镇民；在门外，是不知数量几何的魔物。
不，也不一定是数量不明——至少现在有一些已知的参考数据：那些魔物能够无声无息的干掉两名民兵，
自己从未上过关于与魔物战斗的课程，但魔物的危险性早就在教会的福音课上被不止一次的强调——哪怕是身材矮小的魔物，一个从未接受过训练的成人也会被它轻松的解决掉。
那么，自己这边就只有9个人，再算上菲尔德叔和父亲两个以及巴尼先生，一共12人——能干些什么？
能干些什么？
绝不能停止思考。
必须想出解决办法。
就像是逼迫着自己一样的，莫德特从脑海里榨取着任何可能对现在有帮助的知识。
就和解决那些经济题目，解决那些市场模型一样，解决生活中的问题也可以简化成模板化的解题思路——把自己手上已知的知识，放在正确的位置，进行正确的演算，得到正确的结果。
那自己有没有能力去解决眼下这个问题呢？
不是以学分和成绩为代价，而是以鲜血和生命为代价的难题——一旦得到错误的答案，所有人都得死。
不......绝对不能容许那样的情况发生。
为了那两姐妹，自己一定要帮上忙。
“我当然会帮忙。”
在紧张的空气中，没有人察觉到了正蹩眉深思的莫德特，包括他的父亲本人。
“但我不同意你的计划。”
桑德鲁仍然拒绝改变自己的立场。
“你！”
菲尔德快要气绝一样的指着桑德鲁的鼻梁，眼中的愤怒愈发狰狞。
“稍微等一下，菲尔德叔，父亲。”
就在二人间的谈话即将向着失控的打斗倾斜的时候，莫德特在自己认为恰当的时候挤进了二人的对话之中。
“听我说——我认为菲尔德叔的计划方向是对的，但父亲提供的思路也并不是错误的。”
尽可能的让自己的大脑不会因为紧张和压力而变得混沌，莫德特用指尖刺入手心，维持着清醒。
自己必须构建起一个足够清晰的思路，博得他们的信任，不然，自己一个刚刚成年的“孩子”，是不大可能在这样的紧急事件里插上话的。
二人不约而同的看向突然发话的莫德特，也不知道是没有反应过来还是怎么的，居然出奇的没有让莫德特闭嘴。
房间里的所有人都在盯着莫德特，等待着他的下一句发言。
“这次的魔物肯定不是小打小闹的程度了，既然已经有民兵被杀死了，那我们就不能有「来的魔物数量不多」这样的侥幸心理，而是应该遵从菲尔德叔的想法，把镇子里有战斗能力的青壮年聚集起来，保卫家园——这是在没有正规军支援的前提下。”
不受大脑控制的，嘴巴只是在依靠着已经刻在骨子里的逻辑思维，去讲出本能认为能够挽救这个僵局的建议。
这个提议必须有效。
因为自己绝对做不到袖手旁观。
“如果有正规军能够帮助我们的话，那么这个前提就不成立了——菲尔德叔，你认为边境发现有魔物越过边境线，然后顺着线索抵达这里的可能性有多大。”
“——虽然这次的魔物数量可能非常庞大，但兵站与兵站之间也是有一定距离的，并不是密不透风的防线，王国军在一周之内都发觉不了有魔物摸过了防卫也不是不可能的。”
菲尔德没有打断莫德特，而是告诉了莫德特他想知道的一切。
那是信任吗？还是对王都知识心存敬畏的大胆豪赌呢？
莫德特学士没有在乎那种事情。
现在，他满脑子里想的只有一件事情，那就是要完成自己手上的“习题”。
“那就彻底放弃掉正规军会自己找上门这一可能性；在数学上，概率是非常靠不住的东西，可变量越多越难以预测，我们不能把生命交给命运。”
莫德特顿了顿。
“女神也绝不会认同侥幸心理的。”
“那么，在征召全镇的青壮年后，我们能有多少可用的人力呢？”
莫德特仍然将这个问题抛给菲尔德，他毕竟是最熟悉镇子防卫的人。
“50人绝对能够凑齐，我熟悉灰风的人口结构。”
“好，那再把50人这个条件加入我们的解题工具之中——父亲，您觉得这样的数字足够吗？”
接下来的问题交给自己的父亲。
“一群抗锄头镰刀的农民能做什么，不自己崩溃就不错了。”
桑德鲁的发言仍然刻薄但真实。
“保家卫国的男人会退缩吗！桑德鲁！你可不要太过分了！”
理所应当的，菲尔德的反驳也接踵而至。
好，停止二人的争吵。
“好了，菲尔德叔，那不在我们现在的探讨范围内。”
依照着脑内的步骤，学士压下躁动的二人。
理性开始占据上风。
紧张感逐渐消失不见，肌肉也已经不再紧绷。
莫德特挺直腰板，然后就像是他无数次在公开讨论会之中所做的那样：说出自己的观点。
“实力不足，把这一点考虑进去吧。考虑最坏的可能性才是我们现在应该做的。”
50人、实力不足，但灰风镇不是不设防的村子；足以把成年人抵御在外的围墙、足够结实的大门这些都是可以帮助到防卫的重要因素。
而且，现在距离太阳落山还有一段时间，这段时间是绝对足够做上一些准备的。
那么既然如此，那么坐以待毙就绝不可能在选项之中。
不过也正如父亲所说，鲁莽的胡乱打击也只会加速死亡，敌人的情况并不明朗，进攻是应该被放弃的选择。
那就在可能的范围内折中取舍。
正确答案就在这个区间之间。
“非常冒昧，巴尼先生，但我能够借用您的智慧吗？”
回过头，莫德特想为自己的想法添上最后一层保险。
从刚刚开始就一言不发的闭目养神的巴尼，因为这出乎意料的声音而睁开了眼睛。
这个倒霉的车夫是无辜的受害者，他本不是这里的居民，可现在，他也必须为生存而献出一份力。
那么，可能的回答当然就只有一个。
“愿意为您效劳，学士。”
“非常感谢，巴尼先生。”
很好。
既然「知识」已经准备好了，那就开始「解题」吧。
“根据刚刚所阐述的情况，我有个建议。”
自己是第一次肩负这样的责任。
会不会有些太冒进了呢？这种生死攸关的问题难道不应该交给经验丰富的人吗？我可是从来没有和魔物打过交道啊。
虽然满肚子都是疑问，但莫德特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为了姐姐和妹妹——
商学院的学士沉着的环视全场。
“我想请问菲尔德叔、父亲您还有巴尼先生——组织一场成功的防御战的可能性有多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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