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埃德温睁开眼的是正午的阳光。
但是埃德温竟然又翻身盖上了被子。
这样的懒觉以前曾经有过吗？自从进入骑士团后，有哪一天不是随着太阳的升起而起床的？
唯一的一次，埃德温一直记在心里。
一个月前的一天。
“喂，埃德温，要睡到什么时候？”
当时梅莉的声音如今还是栩栩如生。
那天的屋子里，充满了煎蛋和粥的香味，也许是因为只有他和梅莉在，那天梅莉穿着围裙的样子仍是历历在目。
如果不是因为感冒，埃德温就没有如此好的运气了。
在半梦半醒间，埃德温只觉得头上一凉，顺手一摸是一块凉毛巾，他正想拿下来，一只手抓住了他，这只手温凉而不凛冽，清爽而不刺骨，对于此时正在发热的埃德温来说，好舒服，这只手将埃德温的手塞回了被子。
埃德温难受得睁不开眼，又是昏昏沉沉地睡去，直到被梅莉叫醒。
埃德温看着穿着围裙在忙碌的梅莉，没有心思去感叹她的身影多有魅力——
他不由得想起了很早就去世的母亲。
埃德温还记得梅莉一勺一勺的送到自己嘴里的粥，仿佛那粥的香味如今还回味在口中。
如今，埃德温的嘴里只有酸涩与粘稠的感觉，即使到了中午，也不见有人来叫醒自己。
自从逃出拉斯拉克峡谷后，这已经是连续几天的情况了？
自从逃出拉斯拉克峡谷后，已经有几天没有和梅莉说话了？
自从逃出拉斯拉克峡谷后，已经有几天没有正视梅莉的眼睛了？
有两次，当埃德温看到梅莉想对自己说些什么时，惊慌得扭头逃开了。
埃德温不敢想，看着自己匆匆离去的身影，梅莉的感觉。
为什么要避开梅莉？埃德温自己也回答不出来。
当梅莉亲手将解药送进自己嘴里时，难道不是感到庆幸和感激吗？难道自己也将梅莉看成避之不及的刽子手？
多少次，自己与梅莉并肩战斗，互为依靠。
多少次，当梅莉被重担压得抬不起头时，扶住她的身子，去分担她的重担。
多少次，自己告诉自己——
只有自己才绝不会背叛梅莉！
如今，埃德温的确犹豫了，他质疑或是害怕自己的这种坚定。
真能无条件的支持吗？无论善恶？
似乎现在埃德温隐约发现了这个自己不想承认的答案。
拉斯拉克峡谷的惨剧，每每还出现在埃德温的梦里，每当他惊醒时，就会想到梅莉。
但如今令他恐惧的是，那时那刻他对梅莉竟然是如此的怨恨，这种他绝不会用来对待梅莉的感情。
他能够为当时梅莉选择了让他活下来而感到高兴和骄傲。
但是他也为自己踏着上千名战友的尸体活下来而感到羞愧。
这不是我的责任，我是一名战士！我理应战死在沙场上！我之所以苟且地活着，都是那个梅莉的错！
这是最说服不了别人但却能够说服自己的理由。
对于埃德温也不例外。
埃德温实在没法待在屋里，这几天他一直在外边游荡，直到很晚才会回到屋子，那幢他和梅莉住的屋子。
今天也一样，太阳落山了，埃德温知道，梅莉一定在餐桌上给自己留好了饭，这更让他感到无所适从。
所以埃德温还是不想回去。
突然，埃德温感觉到一个东西从向脑后袭来，他随手一接——
一罐烧酒。
加洛一边喝着酒一边说：
“年轻人，能不能陪我去喝杯酒？”
太阳落山后的酒馆是最热闹的时段，辛苦一天的男人们，或是为了打发寂寞的晚上，或是为了暂时躲开老婆孩子的吵闹啰嗦，在酒馆里纵情畅饮，谈笑喧嚣，让硕大的酒馆显得如此拥挤。
埃德温和加洛却无法融入这种喧嚣吵闹中，仿佛在他们的周围有层罩子，隔绝了这些喜悦与放纵，仿佛这里只有他们两个和面前的酒杯。
一大一小两个男人，就在这里一杯一杯喝着原本谁都不习惯的当地烈酒。
加洛不知道，这次是埃德温真真正正地第一次喝烈酒，之前梅莉硬灌的那次忽略不计。
加洛没有说话，埃德温则是不知道该说什么。
就这样一杯一杯，两个人依旧没有醉意。
也是是酒精带来的勇气，也许是已经憋不住了，埃德温吐出了一句：
“我太软弱了——”然后就趴倒在桌子上，将脸深深的埋在桌子里，就好像一个拼命向下埋头的鸵鸟。
如果我足够强大，那么就不会眼睁睁地看着梅莉在拉斯拉克峡谷的死尸中艰难前行。
如果我足够强大，那么当梅莉面对众人的指责与埋怨时我可以挺身而出。
如果我足够强大，那么我就不会在意什么对错什么善恶，而是全心的去爱一个人。
总之，我太软弱了。
“是吗？我可没看出子爵阁下在哪里软弱了。”
埃德温用被酒精烧红了的眼睛紧盯着加洛，显出无法理解这句话的表情。
“老头我可不觉得，一个带领几百人挡住上万魔人进攻的家伙是胆小鬼。”
“我可不觉得那个一身是伤，兀自死战不退的骑士是什么胆小鬼。”
“我更不觉得，一个能够冒着被自己喜欢的人恨一辈子的危险把她送出战场的人是胆小鬼。”
加洛又举起杯子：
“敬你，埃德温.冯.布雷斯子爵。”
埃德温已经被酒精烧糊涂了的脑袋没有听懂埃德温在说什么，只是看见了眼前举起的杯子。
然后又是一杯，又一杯。
当埃德温睁开眼时——
街上一个人都没有，昏暗的煤油路灯下，他和加洛互相依靠着坐在路灯下，脚下是一地的酒瓶。
即使是如此昏暗的灯光，埃德温也觉得好像要刺瞎自己的眼睛般耀眼。
埃德温没想到，自己的第一次烂醉时，还不到16岁。他也没有想到过自己会有这样的一天，像一个中年醉汉一样烂摊在街头。
一步也懒得去迈动，一只指头也懒得摇动，此时此刻的埃德温仿佛是已经进入了八九十岁的暮年一样，死气沉沉。
街道两边的住宅的灯光绝大部分也 已经熄灭，整个街道仿佛也跟众人一样睡着了，街边的老鼠和野猫也不见踪影，已经到了大家都该入睡的时间了，已经到了大家应该在道声晚安以后钻进暖暖的被窝的时间了。
埃德温也困了，他扶了扶加洛，让他能够靠在路灯杆上，而自己则干脆躺在了便道上。
今天夜里，不想回去了，那个他想要当做家的地方，不想回到那个人身边了。
埃德温怀疑自己还有没有资格待在她的身边了。
淅淅沥沥的毛毛雨从天而降，如此细小，落在地上听不到丝毫声音，虽然浇不透埃德温，但也不由得让他裹了裹身上的衣服，吸了吸鼻子。
好像现在能给他温暖的只有头上那盏微弱的路灯了。
冷得睡不着，但酒精的作用让埃德温就在迷迷糊糊之中。
——
——
雨已经不下了么？
但天空依旧昏暗，似乎连路灯都被遮蔽了，但是一片黑暗中埃德温已经不觉得寒冷了。
这种突然感到悲伤的感觉，这种抑制不住眼圈中眼泪的感觉是怎么回事？
是酒精的作用吗？
还是这早已熟悉的体香？
仿佛这个人就站在自己的身旁一样，仿佛她撑住了伞，就在这里站立着。
埃德温不想起身去看一眼，他害怕这个人真的就站在那里，他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她。
好久好久的沉默，几个小时过去了？这里只有加洛的呼噜声和淅淅沥沥的雨声。
埃德温早已经清醒了，但是他仍然不敢抬头，因为那个人还在那里。
小雨中，昏暗的路灯下，少女为卧街头的少年撑着伞——
像一幅优美的油画，可是谁能理解画中人的心情呢？
埃德温终于无法忍受这种沉默，他胆怯的转过头，抬眼望去，虽然路灯如此昏暗但此刻梅莉的表情仍是如此的清晰。
埃德温想看到梅莉因为自己而担心的表情，
埃德温觉得应该看到的是怨恨他的表情，
但埃德温在梅莉脸上看到的是他最不想看到的表情——
梅莉脸上竟是愧疚的难堪和无措。
不要！！！！
这不是应该出现在梅莉身上的表情！
梅莉在与埃德温视线交汇后，竟是满脸愧疚和不安地低下了头，手中的伞又往埃德温身前送了一下，吞吞吐吐地说：
“那个，是不是想回去屋子了，你看已经下了好一阵雨了……我，我没别的什么事，就，就是问问埃德温……该回去屋子了吧……”
声音越来越低，像梅莉越来越低垂的头一样。
梅莉递过去一把伞，就好像猜到埃德温肯定会一个人走开一样。
加洛扥了扥身上不知何时被盖上的一件风衣，依旧打着呼噜。
埃德温迟迟没有去接梅莉手里的伞。
说那个家是——“屋子”吗？
那个曾经是埃德温与梅莉一起坐在桌子前吃着热腾腾的奶油杂碎的地方。
那个埃德温与梅莉连续三天把屋子扫得一尘不染的地方。
那个埃德温好几次看到梅莉洗好的内衣而鼻血横流的地方。
原来……
原来……
…………
梅莉呀……
你现在是不是认为，埃德温已经不会再将你的身边当做家了？！
你难道真的认为在拉斯拉克峡谷的一切都是你的罪，这些都是你该受到的惩罚？！
你呀，你呀，你——
还是我呢？是我做错了吗？
明明知道，这一切都不是梅莉的错……
明明知道，当所有人都站在梅莉对面时自己原本应该在的地方……
明明知道，却袖手旁观，才是最大的罪呀！
是我的错！是我的错！！！
梅莉的伞飞了出去，缓缓地，缓缓地飘落到地上，
埃德温.冯.布雷斯紧紧地抱住了梅莉，用自己还称不上健壮的手臂紧紧搂住了梅莉。
这是第一次，埃德温搂住了梅莉，那样的柔软，温暖，似有似无的香气，这些感觉埃德温第一次如此贴近的去感受。
但是他现在没有去将这些感受记在心头。
埃德温的头紧紧地贴在梅莉一侧的肩头，不想让她看到自己的泪水。
流的眼泪越多，埃德温就搂得越紧。
片刻后，埃德温感觉到了自己的后背上一暖，梅莉宛如保护自己般也将两只微温的手放在了他的后背。
埃德温耳边传来了梅莉的低语：
“想不想……哭出声来？”
埃德温从没有固执的想过自己绝不会哭，
总会有那么几次的，当自己的父母逝去，当自己的战友战死沙场，那个时候的眼泪不是羞耻而是人性的光辉。
但是他没有想到，自己会有一天大声嚎哭起来。
“呜~呜——啊~~啊——”
这哭声就好像是在痛骂自己的软弱，
是对梅莉的忏悔，
是对拉斯拉克峡谷阵亡者的怀念。
“为什么？！梅莉为什么不说话！！！你应该怨恨我呀！你应该怨恨这里每一个人呀！你应该怨恨这样的命运呀！”
“你为什么都不跟我说！！！你为什么都不跟我说！！！我难道永远成不了你的依靠吗！！！！”
埃德温怒吼道，埃德温哭泣道。
梅莉温暖的手抚摸着埃德温的头发，让他的头皮感觉到酥酥的，而后他又听到了低语声：
“埃德温，你呀，还是个孩子呢。”
埃德温.冯.布雷斯还是个未满16岁的孩子，而梅莉也只是大他“1岁”。
这样的负担，这样的罪责，这样的痛哭，竟然都要放在这些少年少女的身上，这个世界真是疯了。
埃德温的哭声愈发的响亮，连同鼻涕一同流到了梅莉的身上。
埃德温可以感觉到，梅莉也紧紧地抱住了自己，放任他投入自己的怀中，在梅莉的身上，他找到了第一次可以让自己放声痛哭的地方。
埃德温此刻真正体会到了——
人都需要这样一个怀抱，这样一个人，在怀抱中痛哭，在这个人的身边痛哭。
放声大哭也是一件很幸福的事情，这时神赐予每个人的小小幸福，
大概是每个人。
不久之后，街道又归于平静，如果有人这时向街上望去——
少年背着一个老头子，少女在一旁为大家打着伞，三个人迎着头上的艾文之月消失在了街道的尽头……
五卷 此时此刻的他们——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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