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使那毫无声调和感情可言的念词就像六月的苍蝇一样，围绕在每个人的耳边。
可惜，这是授衔仪式的一部分，不是你说省就能省的。
趁着别人不注意，欧文一级士官躲到了走廊上，点起一根烟，长长的吸了一口——
呼，立时轻松不少。
欧文扭头望望大厅里，梅莉的后背冲着他，看不到指挥官有丝毫的动静。
死了这么多人，难道她没有任何感觉吗？
从梅莉回来，欧文只是感觉她沉默了不少，除此之外，没有任何与以往不一样的情况出现。
甚至在告知留守诸人库尔班克民团的结局时，梅莉也是简单地说了一个数字，再没有任何说明。
甚至这次都没有人来替她解释，连埃德温都在沉默着。
面对所有的疑问，梅莉选择了一概的沉默。
面对沉默大部分人也跟着沉默了，但不包括欧文。
因为死在拉斯拉克峡谷的，不仅仅是士兵，他们是生活在欧文身边的人。
梅莉说到底不是库克班克人。
她没有几十年在这里的生活，没有在这里经过生老病死。
她与库尔班克没有根的联系，因此这里的人对于她和欧文来说，意义是不同的。
欧文是这么认为的，所以他无法接受梅莉对这些逝去生命如此漠视的态度。
但作为一名军人，欧文强行抑制住这种不理智，因为还有更多的事情要办。
比如抚恤，比如新兵招募。
根据军务省的命令，第31联队将就地以库尔班克民团为基础进行搭建，所以重新找寻兵员的任务落在了欧文身上。
但是，在看到尤瑟纳亲王的钧旨后，欧文就没再费心这个事了。
根据尤瑟纳亲王的钧旨命令，全部库尔班克半精灵转入军籍，给予公民权。
在这次拉斯拉克堡战役中，由于半精灵的特殊身份，除了部分侦查部队外，其他半精灵都留守在了库尔班克，所以凭借他们的数量完全可以组成一个2000人规模的部队。
这么一来也就意味着需要这些半精灵绝大部分，包括妇女儿童都要参军。
胡克婉拒了欧文要求增加实战部队兵力的要求：
“请转告梅莉大人，我们已经提供了600人的兵员，已经是我们几乎所有的青壮年了，剩下的老弱病残是不会给您提供什么帮助的。”
这不过是冠冕堂皇的托辞罢了，库尔班克的半精灵基本上全是有战斗力的平民组成的！
根本的原因就是尤瑟纳亲王的钧旨告诉了胡克等人，知道他们库尔班克半精灵价值的人不止梅莉一个，也就不用把宝全压在梅莉身上了。
所以现在要留下退路。
当欧文向梅莉坦诚目前兵力的窘况后，等到的是许久的沉默。
欧文没有看梅莉的脸，他能想到一个此时面无表情冷若冰霜的脸。
一摞捆扎好厚厚的纸被梅莉放在了欧文的面前。
欧文抬头，先看到得是梅莉的脸——
石像，这是欧文的第一个念头。
能工巧匠耗尽自己的生命，创作出那些无法被历史抹灭的传世之作，塑造出的脸何止千万，各色各样，神态万分有别，但如果是梅莉此刻的面孔被固定的话，那么那些雕像都会变得暗淡无光失去它们的美感。
但就是石像，因为没有喜怒哀乐，无法拥有感情就无法永远美丽，真正地美丽。
所以现在的欧文像看到了一个陌生人。
然后欧文才看到那一摞纸——
全是昂达公国联盟发行的现金本票，可以在全大陆通用，总额至少20万比纳！！
这是加娜托当地教会交给梅莉的，同时还有一封信。
欧文只是听到梅莉说：
“暂时用佣兵支撑些时候吧”
欧文拿着这些本票头也不回地走出了房间，他受不了和这样的梅莉待在一起。
走出门，欧文向里望了一眼，梅莉依旧坐在桌前，眼睛低垂着，好像死人一样。
一下午的时间，欧文签出了十四份雇佣函，几乎都是通过加洛的关系找到的。
火龙佣兵团、圣光佣兵团、李雯剑修会、别列夫隐士剑修会、凤凰湖舞剑流、理格斯特山……当然，还有豪森骑士同盟。
向十四家可以提供佣兵的团体提出了6个月总计3500人的佣兵合同，总计费用21万比纳。
根据加洛的预计，实际能集合到的佣兵应该在2000人左右，大约1个月的时间，第31联队就能达到满编的程度。
不要以为使用佣兵是多么下下的办法，事实上如果有足够的钱，每个国王更喜欢使用佣兵。
当战线崩溃时，最后留在战场上的，除了指挥官的近卫军以外，就是佣兵了。
他们之所以坚持下去，不是因为忠诚，而是因为诚信。
合同就是合同，买卖就是买卖，绝对不能违反协议。
只要有一次临阵脱逃，违背自己的许诺，那么就不会再有人雇佣你，因为这是关系死生的大事，不会有人愿意将个人或者国家的命运交给一个连合同都无法遵守的人。
欧文给每个佣兵团的佣金是市价的三倍以上！可惜只招到了预计的一半人。
当他们听说这个联队的指挥官是梅莉.丹吉尔时，更多的人拒绝了合同。
“我们不想去当牺牲品！”
虽然只有一封回函这样写，但欧文可以想到这应该是绝大多数人的心声。
欧文并不是恨梅莉，而是感到悲哀。
为那些死去的人，
为注定要为此负责的梅莉，
如果梅莉不是民团的指挥官，如果梅莉没有带队去拉斯拉克峡谷，会有谁去怨恨这样一个女孩子呢？
梅莉果然不该当个军人，她害了自己也害了别人——欧文这样想。
但是为什么梅莉即使到现在仍没有丝毫悲痛的感觉呢？
欧文想起了当初女儿做的纸花，
真的像女儿说的那样么，也许是自己看错了。
虽然说一件事不足以看清楚一个人——
但是成千上万的人因此而死，足以让人动摇以前的看法。
一整日的繁忙在日落后归于平静，由于繁忙的工作欧文不得不在城内的公所暂住。
在这样的夜晚，以这样的心情，很难让人入睡，欧文总觉得有太多死亡的气味。
当欧文发觉时，他已经走出了很远，到了陵园。
时值黄昏，夕阳已经只有一丝鱼尾纹留在天边，挣扎着将惨淡的红色光亮留在天空中，远远的住宅区里，均是炊烟摇绕，墓地里最后几个来访者也已经收拾妥当走出了墓园，似乎此刻硕大的墓园里只剩下了欧文一个人，还有那几千名战友。
欧文不觉得孤单，这里很多人他都认得，因此反而要更亲近。
与死人更亲近，多么讽刺啊。
欧文坐在了一棵树下，看着火烧云，看着远处的炊烟。
此刻要是有一杯酒，是对他和那些战友的最大慰藉吧。
欧文自己也没想到，自己能坐这么久，当他起身伸伸懒腰时，已经是皓月当空。
月光下——
纤细的影子伸进了墓园的大门，一个罩着披风的女人缓步进了墓地，宽大的头罩让人看不出她的容貌。
当月光洒在这个女人身上时，分不出其他颜色，只是看到了一片乳白色。
是来祭奠去世的父母？
是来怀念已经不在的爱人？
是来看望夭折的孩子？
亦或是希望与那些生死与共的战友再见上一面？
欧文远远地望着，他只注意到了一个东西——
女人胸前戴着一朵纸花，那样的纸花只有自己的女儿才能叠出来。
欧文将自己的身子躲到了一棵树后，他已经知道这个女孩是谁了。
女孩四下张望了张望，此时的墓地里空无一人，只剩下了她和远远躲在树后的欧文。
揭开头罩，依旧是乌黑的长发盘起的样式，依旧是那样的双眼、那样的红唇。
但为什么觉得和白天看到的不一样。
虽然还是看不到一丝的喜怒哀乐，但欧文觉得，此刻的她要更动人。
女孩走到了一处墓碑前，久久矗立在那里，那是比利.班的墓碑，那个做得一手好炖肉的人。
女孩静立在鸦雀无声的墓园中，能听到的只有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
她抚摸着墓碑上的刻字，抚摸着每一道刻痕。
一颗晶莹的泪珠流出女孩的眼睛，沿着她玉一样的面颊向下滚落，滚落，而后直直地掉在了女孩脚下。
很快，泪水便如断线的珍珠一样掉落下来。
很快，眼泪滂沱，鼻涕都流下来了。
欧文第一次看到这个女孩子如此哭泣，以往他只看到过一次，这个女孩在一个角落低着头抹着眼泪。
之前那冷若冰霜的表情是什么，是面具吗？
只是赌口气的矜持？
亦或是作为一名首领的冷酷？
还是想麻木内心的自我欺骗？
这些都已经被现在的眼泪打回了原形。
人为什么要哭？
那是悔恨，因为无法原谅的错误和无法改变的结果。
那是不甘心，因为付出的努力没有被认可或是没有得到该有的结果。
那是单纯的软弱，因为我们可以将自己心中的柔软之处暴露和隐藏在里面。
这就是哭泣，但那个女孩子并不是哭泣——
无声的落泪，如此痛苦地落泪。
没有发自内心的嘶吼哪里算得上哭泣呢？！
女孩只是拼命地吸着鼻子，咬紧嘴唇，生怕漏出一点声音。
并不是所有的人都有权利哭泣。
当哭泣被人看做软弱时，
当哭泣中被人发现弱点时，
或者当你不是没有权利而是没有哭泣的资格时。
的确啊，如果是你见死不救，是你带众人进入死地，是你信誓旦旦的保证大家都会平安无事时——
没有资格，没有哭泣的资格。
女孩就这样抱着膝盖坐在地上，任凭自己的泪水横流。
万事万物好像都安静了下来，想听到女孩的哽咽或是哭泣声，可惜什么也没有。
欧文没有悄悄的离开，他也坐了下来，远远地坐了下来，他刚刚清醒过来了，
对呀，她还是个十几岁的孩子，她没有伤害任何人，她也是一个受害者——
只是几乎没有人察觉到，她救了人，而不是杀了人。
此时此刻，这个墓园里，有一名默默流着眼泪的女孩，还有个默默陪着她的大叔和默默为她照亮大地的艾文之月。
也许明天再没有时间去流泪，也许明天再没有这份心情去流泪，也许明天还有其它更需要流泪的事情。
梅莉.丹吉尔这一夜祈求着战死者的宽恕，祈求着自己的宽恕。
欧文．西勒这一夜原谅了梅莉，不，是终于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了。
梅莉是一个值得去爱的女孩，是一个值得他像爱自己的亲生女儿般去爱的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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