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底是怎么到达伽蓝的，我至今也无法回忆起来，那之前的记忆就如同尚未成熟的孩童幼年时模糊未成熟的意识，只有零星的片段。”
亚奈有些可悲地笑了笑，他的手指在光滑的地面上轻轻划过，眼角流露出一丝寂寞。拉斯特看见他这幅模样，心中宛如共鸣一般轻微一惊。
“一路上没有被任何人看见，也从未见到过真实存在的人类，或许是一路在人迹罕至之处行走……不，应该是爬行吧……也不知自己究竟是如何渡过大海的，或许是顺着岸边遗弃的木舟一路顺着洋流来到了伽蓝那片古老的大陆上的吧。”
伽蓝确实是一片古老的大陆，在德拉古未曾建立，凯尔特城未曾修建的时候，就早已因为过度发展的科技而遭受了灭顶之灾，作为这个世界最初的受罚者，陨灭在一片永不熄灭的火海之中。
“伽蓝寸草不生，我登上那片大陆之后的记忆虽然依旧不清晰，但那份空气中的灼热与荒芜至极的绝望似乎依旧萦绕在我的身边。那里的大地干裂，延绵至地平线，一路望过去没有生长出一棵小草，就连雨点都不曾在这里下落。”
“这里唯一存在的气息，不是死亡，而是永恒的熄灭。死亡尚且留下一丝给后人的生机，而熄灭所意味着的只有永恒的沉寂。”
他的手指颤抖了一下，拉斯特看见他那颤动的睫毛，他揪住胸口的衣服，这让拉斯特对于所谓神明的厌恶再度上升一重。
凭什么，我们就要面对这样的结局而忍气吞声？
再这样下去，只有永恒的、无尽的悲伤与再也无法作为万物之灵而活下来的自尊。
拉斯特神色凛然，捏着自己的鼻梁，他让自己那如同沸腾的开水一般的暴烈情感随着这个小小的举动而冷却下来。
“真是很难想象，我居然能活下来，就在那个寸草不生，方圆百里之内连树木都无法见到的伽蓝大陆上活了下来。那里的空气只有永恒的灼热，那里就是生命的禁地。”
“也许就在我即将死去之时，就在我逐步往大陆的中心深入之时，一个声音将我唤醒，”亚奈提到这里，轻轻抚摸着自己的额头，语气有些激动，“我今生再也没有听过那般悦耳动听的声音。”
“‘活下去，你一定要活下去。’”
“一个像是背负着无尽的悲伤与绝望的声音呼叫着我，那或许是一个少女的声音，也或许是一个天使的声音，我当时最后看见的只是一道黑色的光芒，将我早已疲惫与病态的身体吞噬。”
沈若皖突然插嘴，她轻声念叨：“那个人居然从伽蓝的毁灭之中活了下来，明明连赐予她力量的神明都已经死去了。”
亚奈听到这话，轻轻叹了口气，他点了点头，表情里满是无可奈何。
“当时的我完全不知道这些事情，我只知道她是一个很可怜的人，并不知道她是路塞斯力量持有者的事实，只是一脸惊异地盯着眼前那个从未见过的女子。”
“那时的我甚至连人类都没有见到过，故而，看到她那张面无表情，却又像是杂糅了无限感情的美丽的面庞，我只觉得一阵恐慌。”
“面对未知，我表现出的就是恐慌，可在她看来，我和她并没有什么两样。因为，她在路塞斯移植的过程之中将我变成了和她一样的容貌。”
亚奈说到这里，抚摸着自己那张除了柔弱与苍白之外也显得中性而英气的脸庞，眼睛里的情感一遍又一遍地揣摩着。
“是的，这张脸就是按照她自己而创造出来的，这副身体也不过是一层可笑的伪装而已，我从头到尾，不过还是一个骇人的怪物，一个从来不愿将真身展露出来的怪物。”
“不知道她究竟经历了什么，但接受了路塞斯移植的我，就像是一瞬间接受了无数的知识，无数的文化，由一个野蛮的种族变成了智慧型的生物。”
沈若皖点了点头，她也一边看向了拉斯特，轻声解释着。
“伽蓝的持国者将路塞斯开发到了一个新的高度，能够将知识与记忆延续下去，不过，似乎很奇怪，她没有将伽蓝毁灭的原因告诉给你，仅仅只是将属于人类的知识传授给了你。”
她的脑袋转向亚奈那边，话语之中带着些许疑惑的意味。这句话让拉斯特也不由得停下来思索着背后的缘由，但亚奈却怔怔地盯着自己的手心，突然间想要大哭。
“她……不希望让我知道这些事情，她到死也没有告诉我她的故事，她只希望这世界上的人们能得到幸福。”
亚奈的语气带着无尽的悲痛，那似乎早已是一百年前的故事，但此时在众人的耳中却变为一件历历在目发生在眼前的悲剧。
“她，到底是个怎么样的人呢？”
沈若皖望向亚奈，问道。
她曾经听说过这么一个人的存在，也了解过她的事迹，但对于这个人究竟是怎样的一副面孔，是怎样的一个人，她几乎一无所知。
“一个看上去，冷冰冰的，但实际上很温柔的人。”
“一个看上去凶巴巴的，但实际上比任何人都要善良的人。”
“一个看上去很严肃，但比谁都渴望幸福的人，比谁都希望世上所有人都能得到幸福的人。”
亚奈伸出手，似乎想要抓住空气中消散的人影，但那些久远的记忆早已不够清晰，甚至连那个女人的身影都没有留下来。
留下来的，只有那依稀的记忆与简短的话语，还有那片斑驳的星空，以及，这张继承下来的虚伪的面容。
“将路塞斯移植到我的身上之后，她能活的时间也不多了，我看见她的头发不知不觉之中变得花白，脸上的皱纹也一道道增多，弓着背，几乎是以日计，变得一天比一天要更加苍老。”
“她却似乎并不在意这一点，她说她这一生本就波澜壮阔，也见证了无数的悲剧，犯下了最为沉重的错误，她说，这就是适合她的结局。”
“偶尔，她也会盯着我的脸庞陷入深思，那眼神之中带着平日里难以见到的温柔，就像是在看着年轻时的自己，就像是她依旧拥有活下来的机会。”
“但大部分的时间，她都在为我指引着方向。平日寡言少语的她也很少露出微笑，心情或许就如同她那一步步走向苍老的面容一般沉重。”
“可我甚至都不知道她究竟为何而心碎，她究竟是以何种心情将路塞斯交到我的手上的，我到现在还是不够明白，不明白。”
亚奈喃喃自语，他的神情有些再也按捺不住，似乎一切的悲伤无法逆流。
“到底是高兴，亦或是平静，还是孤注一掷，亦或是一切终结之时的期待，我不知道，她那张冰冷的脸庞上更是什么都无法看出来。”
“我也不知道她要将我带向何处，但我也就这么傻傻地跟随着，就像是飞蛾追随者火光，我被这人间最初的一道光芒吸引着，直到，那道光芒彻底消失在我的世界之中。”
亚奈摸了摸鼻尖，重重地长叹一口气。
“我这么跟随着她，一路从深深的土地中挖出烧焦的罐装食物，从那文明的遗址中寻找到那些依旧可以利用的事物，就这么一路跟随着她，直到那一天。”
“那是一个夜晚，她就这么站在我的面前，看着那皎洁的月光毫不遮掩地从澄澈的天空洒下，照耀在她那早已花白的头发上。她表情里终究还是带着些许悲戚，眼睛眯起来，似乎感到有些疲惫。”
“‘喂，记住了，你以后的名字就叫做亚奈了。’她突然间这么对我说着，眼睛依旧眯着，像是没了精力，但话语却是如此清晰，以至于我现在都能回想起她那微微颤抖的声音。”
“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点了点头。名字是什么？名字意味着什么？这些疑问在我仍未成熟的思维系统之中来回反复着，那时的我只是皱着眉头点着头。”
“随后，她倒了下来，就像是一道光永远地从我的世界之中消失了一样。她那曾经美丽的面庞此时砸在地上，原先光洁的手臂此时早已瘦巴巴的，看上去十分骇人，也十分悲凉。”
亚奈有些痛苦地闭上眼睛，语气中带着许久，许久，许久都未曾释然的结郁。
“我到现在，依旧不明白她到底经历了什么，也不明白她到底在漫长又短暂的一生中领悟到了什么，最后留下一具失去半分灵魂的残缺躯壳，指引着我的方向，最后，倒在了我的面前。”
“‘我曾经……做错了一件事……’她慢慢伸出手，趴在地上，尚留一丝生机，目光之中带着某种执念，尽管我知道，她那时或许早已什么都看不见了。”
“她对我留下了最后一句话：‘亚奈，祝你幸福，希望你能够给全世界的人带来幸福。’”
“我就这么呆滞地看着她的眼睛缓缓闭上，她最后的一句话像是倾注了她全身的气力，留下了一个并不明媚但对我而言格外灿烂的笑容，随后，与世长辞。”
亚奈的双手就这么放在膝盖上，像是在捧着她的遗体，眼角是再也无法抹去的悲伤，那张与死去之人如此相似的面孔在此时被决堤的泪水完全覆盖。
“你们说……她在最后一刻，在她的眼睛中……究竟看见了什么呢……”
拉斯特只觉得心中难以忍受的压抑，那幅亚奈所描绘的场景与当初卡慕尔死去之时何等相似，只是，那个被叮嘱需要小心的人，不过是一个也有着悲伤过去的，小到不能再小的人物。
“她的名字，叫做奈亚，是亲自见证伽蓝迎接毁灭的持国者，她没能阻止这一切。”
沈若皖像是在翻阅着久远的记录，但念完这简单的一句话后，陷入了长久的深思，喃喃自语着。
“历史当中简单的一句话，背后却不知道隐藏了怎样悲伤与厚重的故事啊……”
亚奈听到这句话，痛哭流涕起来，这世上，唯一能记得她曾经存在的人，或许只有他一个了。可，就连这么一个人，也不知道她究竟经历过什么，也无法知道她究竟想了些什么。
历史的石碑，就这么被无尽的风霜与雨雪洗刷着，最后留下的只是这些简短的话语，直到一切泯灭，再没有人记得那些人的眼睛。
亚奈的故事，从此开始，但对于他自己而言，这一切已经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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