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像是昏迷过去的亚奈突然爆发出有些骇人的恐怖笑声，他的笑声像是掺杂着无数的杂质与碎玻璃渣，却不能给人带来一丝笑意，只有无尽的悲哀。
拉斯特和沈若皖注视着那个趴在地上，半边的脸完全变了形，脸颊渗透出鲜血，面相极为可怕的男子，视线之中，带着稍许退避的意味，但更多的应该是同情与悲悯。
“是吗……果然是这样吗？”亚奈自嘲地笑着，挣扎着站了起来，驼着背，盯着地面，可悲地挤了挤眼睛。
拉斯特突然间觉得心情很糟糕，他不愿再看眼前这有些过于悲惨的景象，头脑一阵混沌。他不知道，为何为了世界继续存在，需要做出这种事情，需要将世界扭曲到这个程度，需要让一部分人变成怪物。
这实在太荒谬了，简直不可理喻。但这也都是既成的事实，是血淋淋的历史，是永远也无法改变的过去。
“我原来是人类吗？可是……为什么？为什么在了解了这个事实之后，我反而觉得更加可悲了呢……德罗明斯托克，你知道为什么吗？为什么本该高兴的我却感到如此痛苦呢？”
“为什么啊？！”
他发疯般地咆哮着，张开的血盆大口之中牙齿掉了过半，泪水不甘地从眼眶中流淌而出，伴随着哽咽声更是显得如此可悲。
“为什么？到底为什么是我们？”
德罗明斯托克捂着额头，脑袋沉重地点了点，随后又摇了摇头。
“我怎么知道？我也没料到事情会变成这样，变成早已无法弥补的罪过……恐怕我当时在见到那些被遗忘在塔底的家伙之时，就应该狠下心彻底将他们杀死的，至少这样不会让这绝望的事实继续存在下去。”
“可我，还是一直允许着他们的存在，为了不让尸体将塔底填满，还特意让蒸汽管理局把尸体不厌其烦地运送至人迹罕至的阿特罗斯加，还为了不让人发现特意将那附近的土地彻底圈住，将原有的机场摧毁，可，终究还是被沈若皖和拉斯特发现了。”
德罗明斯托克苦笑了一声，他犯下的罪过着实称得上擢发难数。
“这就是在自欺欺人，我原以为自己可以抛弃所有的感情，可没有想到，还是不得不承认，自己为这个可悲的事实感到痛苦。”
拉斯特看着德罗明斯托克，心头一阵说不出的疲惫，他席地而坐，背部僵硬，就宛如此时他那阴沉得宛如古代大理石城墙的脸庞。
亚奈听完德罗明斯托克算是自我忏悔，又或许算是自我开脱的话语，重重地伏倒在地，低下头看过去，隐约可以见到黑暗之下那更深的黑暗，那是他的罪过。
“或许，我也没有那么怨恨，没有怨恨这个事实。”
“或许，在我利用‘死棘之枪’杀死无辜之人时，我就意识到了这一点，倘若哪一天自己也成为了那个被牺牲的对象，倘若自己的牺牲也能为这个世界带来美好，那我会毫不犹豫地去自我牺牲吗？”
亚奈微动着嘴唇，他像是在自言自语，絮语着。留给几个人一个有些可悲的身影。
拉斯特注意到对方那苍白的面孔，注意到对方那虚弱的体质，注意到对方那弯曲着的脊梁，先前未曾注意过的特点，在此时全部化成塔底恶魔的特征。先前越看越像是一个开朗又阴暗的人类，此时越看越像是一个活脱脱的怪物。
拉斯特只觉得身后吹来一阵凉飕飕的风，冷汗直冒，他不由得挪动着自己的手掌。
亚奈似乎也注意到了拉斯特的这个小动作，他轻轻笑了一声，尽管那笑声有些可悲，在黑暗中更是显得有些吓人。
“不必在意，我确实是一个怪物，我自己也知道这一点，我原先一直在自卑，害怕融入人类的世界，也羡慕着你们。”
“所以当我真正掌握了这座城市之时，我也没有再回到塔底去，也没有将那些我的同胞释放出来，那只会给世界带来恐慌，给世界带来更多的灾厄。他们，只能被遗忘在塔底，这才是对于所有人而言最好的选择。”
亚奈像是在强颜欢笑，像是在为自己那自卑的情绪开脱，像是在抒发着心中纠结已久的杂乱思绪。
拉斯特有些惭愧，他将视线转向一旁，拳头却越握越紧，某种不甘与崩溃的心绪依旧在回荡着。这个世界早已得了病，是绝症，是越是想要医治就越是走向扭曲与痛苦的绝症。
不能再让牺牲继续下去，不能再让人类的尊严在此走向谷底。他明白，这不会是最后的悲剧，很有可能只是一个悲剧的开端。
“之前谢谢你了，沈若皖小姐，你似乎比看起来要更加温柔，”亚奈的声音里似乎也没有之前那种空虚与痛苦，他似乎在将自己的泪水咽下，“谢谢你，真的很谢谢你。”
沈若皖静默地看着他，将眼眸之中的悲伤与同情掩盖住，露出稍稍遮掩的笑意。
“那你一定是哪里搞错了，从来没有认识我的人认为我很温柔，你也不必谢我，我什么都没有做。”
亚奈摆了摆手，他有些落寞地爬起来，坐在地上，头发凌乱，表情有些痴痴傻傻，旋即，露出一个有些自得其乐的笑容。
“各位，有兴趣听一听我的故事吗？听一个怪物的故事？”
亚奈看向拉斯特，看向沈若皖，最后，看向这一切的始作俑者，德罗明斯托克。那目光之中并没有太多的杂念，他就像是一个想要给他人看自己玩具的孩子，眼神之中只有纯粹的天真。
“你不是怪物。”沈若皖看着他，表情认真，她那像是掺杂了许多情感的眼神深深地映在亚奈的眼中，亚奈抿了抿嘴唇，无奈地叹了口气。
“可我就是作为一个怪物而长大的，这点没有人可以否认。”
“在我的记忆之中，大约一百多年前，我出生在塔底，那段记忆至今回想起来也不过是一个昏暗而绝望的片段。每天能看见的只有数不尽的尸体与散发着臭味的怪物，当时的我和他们并没有什么两样。”
“不知道自己的父亲是谁，不知道自己的母亲是谁，一片混沌，一片混乱。只被动物的野性所驱使，只被动物的本能所驱使，随着长大，我唯一能做的事情只有冒着被同类厮杀的风险，来到下水道的边缘处，指望在那里能够捞上一只两只老鼠的尸体。”
拉斯特突然重重地长叹一声，他的喉咙里像是上泛着酸涩的味道，就像是最为廉价的生命，活在这个世界上的代价。
但，如果统治世界的不是人类，只能在下水道里捞着老鼠的，可能真的是人。
“是的，作为人类，这是一种屈辱，然而对于当时的我来说，这不过是稀松的平常。”
“就像是世上的富人，锦衣玉食，荣华富贵，这也是他们的日常。就像是世上的穷人，拾荒度日，饥寒交迫，这也是他们的日常。因为一切从未改变，所以没有人会把这些事情当做多么怪异的事情。”
“但，穷人尤且会为这份不公而愤愤不平，像我们这样的怪物，只知道这就是属于我们自己的道路，将来作为动物而活着的一生，也不过就是如此。”
沈若皖擦了擦眼角，平日里完全看不出多愁善感的人在此时显得如此容易被悲惨感染。
“如果日子一直这样继续下去，我的生命也不过如此低贱。”
“只是，似乎苍天，似乎命运，不希望我就这样度过短暂的一生。”
德罗明斯托克稍稍蹙紧双眉，高高耸起肩膀，拉斯特注意到他神态上的变化，心中某个决意似乎正在慢慢成形。
既然这个世界已经如此扭曲……
亚奈继续讲述着他的经历，他微微仰起脸，似乎终于见到了照耀着地面的阳光。
“当我第一次见到明亮的天空时，我几乎感觉自己之前从未活在这个世界上。似乎从这一刻起，我才真真正正地活在这个世界上。”
“我是被意外扫进尸骸堆的，跟着一群死尸，一起被送到了阿特罗斯加大陆。当我从尸山中爬出来，睁开双眼，我从未见过如此缤纷而多彩的世界。”
“我一路奔跑着，一路驰骋着，风餐露宿，我从未见过如此明亮而炫目的世界，那刺眼的阳光几乎要把我烤化，把我灼伤，但实际上，它只是毫不吝惜地将温暖的阳光照耀在我的身上。”
“夜晚，繁星璀璨，月亮照耀在空中，月光之下的世界显得如此宁静，我头一遭感觉到这前所未有的平静。没有喧嚣，没有窸窸窣窣的吞食声，虽然肚子很饿，但我切切实实地感受到，自己活在这个世界上，自己真真正正地活在这个世界上。我属于这个世界，这个明媚的世界没有拒绝我这个怪物，将我拥抱在这斑斓的星空与大漠之中。”
他轻轻咳嗽了一下，但依旧带着憧憬，带着对回忆之中那片星空的珍视。
“从那时起，我就在想，不论怎样，我也不会让这个世界被毁灭，哪怕存在着怎样的风暴与阴雨，也始终有这么一片星空，在等待着我，在等待着和我一样的人。”
拉斯特没有说话，他越是听下去，那拳头越攥越紧，直到指甲深深地嵌在肉里。
“一路漂泊，我来到了早已被毁灭的伽蓝，在那里，我邂逅了属于自己的命运。”
“现在想想，那就是一切的开端，说不出是悲剧，还是喜剧。”
亚奈喃喃说道，面容中带着久思不得解的迷惘，他的手掌在光滑的透明地面上摩挲着，眼睛里带着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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