叁.剑花（二）
那天后来怎么样了他早已记不真切，唯独对墨兮的舞记忆犹新。总之在一片铸剑师的喧哗声中，他抱着墨兮逃了出来，一直逃到了树林深处，逃到了他们再也找不到的地方。期间墨兮一直都在沉默，直到他把墨兮放下了，墨兮才抬起头，清新的淡妆让他觉得似乎墨兮有些不一样了。
墨兮抬起头对他露出一个惨淡的笑：“你可真是忠心耿耿。”
“铸剑师对剑灵而言是亦父亦母的存在，我自然不可能有异心。”他单膝跪地，面无表情地仰视着自己的主人。
“是啊，只是因为我是你的铸剑师，你是我的剑灵而已。仅此而已。”墨兮蹲下身对他微笑，笑容在林间阴影下衬着月光看不真切。斑驳的树影和月光迷了她眼角的嫣红妆容，恍惚间他觉得墨兮眼角的红妆，化了。墨兮的笑容竟令他感到了从未有过的陌生，就仿佛墨兮只是一个无从轻重的亡灵，转瞬间便会与这世界彻底断了联系。
“他们都说，苏家人是叛徒，背叛了朝廷，背叛了国家，满门抄斩也不为过。”墨兮随意地坐在地上，散开的长发低垂在地，他觉得自己恍惚间嗅到了些许清香，他闻了一路的熟悉味道。
“于是铸剑世家就这么被灭了。”墨兮笑吟吟地看着头顶深蓝近黑的夜空，“可我还是活了下来。不管苏家是不是叛徒，我都是背叛了苏家的人。我没有姓苏的权利，幼时纹下的花纹，我也一并毁了。”
所以改了名，换了姓，故意把自己打扮得粗糙又强悍，肩头的纹路仿若被灼烧了一般……原来是因为这个？
“墨熙。”墨兮向他身边倚了过来，他也顺从地让她倚在自己背后。
许久之后，他才又听到了墨兮的声音，低低的有点哑，好像在哭，但他知道，自己不需要回头，不需要安慰，连拥抱都不需要，只要陪在她的身边就够了。
“自从苏家被灭，也有十年多了。我一直都在寻找让我一夜之间独剩空屋的仇人，也一直都在找你。”
他微微别过了头，不大明白她这话是什么意思。他明明三个月前才刚刚出生的。
“打造你的原料，大多不是人世之物。他山的精石，白虎的血液，还有……”后面的，他没有听清。
“我知道我寻找的对象是一只狐妖，但我没有能力对付她。”墨兮转到了他的面前，认真地看着他，“帮帮我，墨熙。你可以杀死她。”
……
“叮——当——”
当门铃响起时楚雨森还有些愣怔，直到门铃响了第二遍外带苏恒狠狠一脚把他踹下了地他才反应了过来，连滚带爬地去开门。
又做梦了。而且是这么久远的梦。
开了门，就见苏筱站在门口傻兮兮地笑着，手里提着一堆东西：“(｡･∀･)ﾉﾞ嗨~最近过得怎么样啊？”说着就不容他拒绝地挤进了屋。
楚雨森愣愣的看着这人，最后呆呆地点了点头，表示自己还好。
“哈哈那就好，来来我们去那屋聊别吵了苏恒睡觉。”苏筱一把揽过楚雨森的肩膀就把他往另外一间屋子里拖。
“上面的人对你本身今后的去处已经有了决定，不过在此之前我想先问问你，你想要呆在哪里？你想要干些什么？你……又是谁？”苏筱一边慢悠悠地倒着茶水一边道。
“哪里都好，只是想要守住我曾经……重要的人，而已。”楚雨森笑笑，声音里分不清是喜是悲，“他给了我现在的名字，那么我现在就是楚雨森，除此之外什么都不是。”
“那个人是苏恒么？”苏筱把茶端来，放在茶几上，坐在一旁。
楚雨森想了想，认真道：“不是。”
苏筱的动作顿了顿。
楚雨森又道：“只是有着相同的血液和灵魂而已。”
端起一杯茶水，热气蒸腾着，模糊了苏筱的眼镜。半晌苏筱道：“我很感谢你没有把他当做替代品。”
“然后，我也非常感谢你给我这么准确的答复。”苏筱似乎舒了一口气，“如果你希望在苏恒身边，我没有意见，但是记住，要收敛。这里是人世。”
楚雨森点点头。
“然后……”苏筱放下茶杯，“你和你曾经的主人沉眠的地方，在你即将苏醒意识还不是很清醒的时候，貌似发生了不小的乱子。说实话，我有些想不明白，若是普通人类的武器，为什么会有了自己的精魄，为什么会散发出令那些妖物如此恐惧的气息，还有为什么，会在妖世呢？”
苏筱抬眼看着楚雨森，眼睛里带着几丝犀利。楚雨森愣了愣，张张嘴却不知该如何答复。
“一般来讲，令某种生物恐惧，最大的原因就是同类被杀。这么说来……你的主人是除妖师吗？她是杀了多少妖怪，才让你这么令妖物恐惧？”苏筱摩挲着杯子上的纹路，“还有，你是剑灵，那么你的剑鞘呢？”
楚雨森愣住了，手里一口未动的茶杯摔在地上砸了个粉碎，那响动让苏筱都有些不解。
剑、剑鞘——
那朵红色的、妖艳的、自己不知见过了多少次的赤红花朵，被自己亲手种在了墨兮的胸前。
那时他才知道，原来人类的血液，可以把他的皮肤灼伤。而且伤得那么重，让他感到了彻骨的痛楚，几近窒息。
记忆里有一片被刻意隐藏的红——
下一秒，楚雨森不可置信地捂着估计得有三天没有胃口消化东西的胃部，跌跌撞撞地向后退了几步，看着眼前的苏恒。苏恒一脸不爽地撩开因为经常昼夜颠倒以至于没时间理发而长长的头发，慢悠悠地放下刚刚踢过人的腿，阴沉着脸色瞪着自家老哥和剑灵：“再敢吵我睡觉，滚。”
一人一剑灵忙不迭地点头。
苏恒摇晃着回去接着睡。这边的二位却再也不敢大声喧哗以至于吵醒了那个没睡醒就战斗力飙升的有起床气星人。
“算了……总之，如果你对我们无害，那么我们好好相处。但是如果你出了什么意外，说实话，我不敢肯定凭借我们几个小辈能从协会上层的手里保住你。”苏筱无奈地起身走人。
送走苏筱的楚雨森愣愣地看着自己的手，往昔记忆的碎片接踵而至。
“‘墨熙’乃无鞘之剑。”
“无鞘之剑……杀生太多。虽是恶灵，也是生者。他，终有一天会失去理智，大开杀戒。到时候，姑娘可别怨我这老家伙没提醒你，就算是姑娘你，也未必拦得住他一瞬。”
“没有能够承受他的剑鞘……为了制造他，异族的材料都已经用光了。他的剑刃太过锋利，没有哪把剑鞘能封得住他。”
“姑娘，我倒是有一个法子。我曾听说，这世上最坚韧的，是生命打造的剑鞘。”
“……”
“不过，作为剑鞘的生灵必须是自愿作为剑鞘。否则的话……”
……
他明明不想记起来的。
那些怨灵的索语緾耳的日子。
恍恍惚惚地走去了另外一间屋子，楚雨森倚在门框上看着床上的苏恒。苏恒似乎并没有注意到他，依旧呼吸绵长，睡得安稳。
耳边似乎响起了什么人的索语，低低的呢喃着，要自己喝下眼前这人类的血液。自己需要剑鞘，剑鞘之于剑，是束缚也是保护。
自己的剑鞘是墨兮。让自己的剑身**墨兮的胸口的，是墨兮自己。
明明想要忘记的，但那个时候，那朵红花绽放在墨兮的胸口的时候，墨兮带着歉意和泪水的笑容，依旧历历在目。还有……她对他说对不起。
为什么要说对不起？剑灵可没有那么容易死，也就是会睡得时间久些。失去生命的是她，为什么她要道歉？
她说，让他做了他不愿意做的事。
什么叫愿意做？什么叫不愿意做？只要是墨兮希望的，他都会尽力去做，哪怕失去生命也无所谓。所谓的剑，剑柄握在主人的手里，剑尖指着主人的敌人，那才是他的希望。
她说，她一直都知道复仇什么的很傻，可她要让妖物明白，人类绝对不是轻易屈服可有可无的存在。
傻子，这他也懂。
她说……一直以来，辛苦了，他可以解脱了。
混蛋，他才不会解脱！当初签订的魂契让他追着她灵魂的气息追了千年之久，好不容易追上了，可这人还是她吗？
是，也不是。
就让这个灵魂彻底地解脱了好了……这样，自己也会解脱，是不是？他累了。睡了千年，他累了。
楚雨森站在熟睡的苏恒身旁，慢慢俯下身，拂开碍事的头发，牙齿抵在了致命的颈动脉上，感受着那里充满着生命力的律动。
他不是兽妖，没有锋利的犬齿，可他敢说除妖的宝剑里再也没有比他更加锋利的剑。因为他终究承载了那么多的怨灵。
嘴下慢慢用力，他甚至可以隐约嗅到一股熟悉的清幽味道，一如千年前那个决定了他们一生的夜晚，在树林里他嗅到的味道。
“我记得剑灵是最不会起噬主心思的妖物，没想到你还真是在短短几天内就刷新了记录。”有些耳熟的声音在距离楚雨森很近的地方响起，他几乎是在一瞬间就清醒了过来。
他到底在干些什么！他怎么会……想要杀了苏恒……他到底，也只是一把控制不住自己的无鞘之剑么？
“别躲，坐这。我们聊聊。”苏恒示意他坐在床上，他却坐得离苏恒远远的。
苏恒嘴里啧了一声，一伸手扯住楚雨森的领子：“我他娘的也懒得和你装，老子睡觉被吵醒现在心情很不爽你他妈也别给我在这墨迹。”
楚雨森让他给说愣了。现在这么流行人格分裂吗？这孩子受什么刺激了？
“你，现在给我坐在这，不把话说清楚了，后果自负。”苏恒往他身边一坐，“自打你来了你知不知道我过得有多混乱？”
“不知道。”楚雨森老老实实回答道。他突然觉得，一直不冷不淡对人彬彬有礼突然变成混混风嘴吐脏字却依旧吐字清晰有力动作依旧悠悠闲闲的苏恒，好带感。他突然被戳笑点了怎么办，现在似乎不是该笑的时候啊……
“我不想成为别人的替身。”苏恒又是一副冷淡嘴脸。
“我没有把你当成墨兮的替身，你是你她是她性别都不一样想当成一个人都难好吗？”楚雨森反驳道。
“那你这算什么？刚见面你意识不清醒就算了，现在还一直赖着不走了，你到底……”想干什么。
“我和墨兮签过魂契，是我主动签的，这让我可以找得到她现世在哪。虽然违约对我俩都没有任何损失，但是我可不甘心。”楚雨森微微向后倚了倚，笑了笑，“是谁都好，我想守护的从来是她的魂。”
苏恒愣了愣，显然没有想到他会是这么一番说辞。
沉默半晌，楚雨森充分发挥了他刚刚学会的名为语不惊人死不休的技能，呢喃着：“我不懂人的感情，我只是武器，可是……”
“我觉得，大概除了她，我再也不能接受其他主人了。而对于我们这种……剑灵，无人使用，睡到地老天荒，才不是我想要的未来。”
“既然我有了生命有了意识，那么我也就有……选择的权利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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