結果一直到了後來的星期二 我才恢復上課。因為很長時間缺課的關係 同學們均議論紛紛。甚至有人說 我是不是會撐着拐杖走入課室。因此 當我若無其事地背着書包走進早上的教室 有幾個人便走近問起我來:
“聽說你遇上交通意外了 是真的嗎?”他們問起來 像是很感興趣。
“啊 說起來話就長了 但幸好司機有及時收細力度 因此我才沒事 否則的話我早已在天上看着你們上課了。”我說。小五郎拿出數學功課來 我馬上說了句 “多謝”便開始抄寫起來。當然不是全部 只是一兩題不懂 又太晚才做功課所以才借來圖個方便而已。小五郎於是說:
“一整個禮拜都不見人了 還以為你死了呢。”他偷偷地笑說。
“那太好了 以後就可以擺脫數學題了。這正是我所希望的。”我抄完題 打個呵欠把功課還給他。他像是很感興趣似地說道:
“話又說來 我聽別人講 有人看到你在星期六和北條在商店街逛街 這是真的嗎?” 他托了托眼鏡說 像是法庭的判官在審視犯人般看着我 露出一臉脆異的笑容。我馬上坐直身子說:
“那有 別聽人亂講。不錯的確是北條救了我 但其實是他哥救我去醫院的。她只是碰巧發現我被車撞到而已。”我有點心虛 沒有直接看着他。小五郎稍稍坐開了身子 說:
“但這也太巧合了吧。我聽講你是在那天我們放學後出事的。那時是晚上十一時左右 我最初接到電話也很驚訝 心想這個小子為何會出事 我還以為是別人打來戲弄我。我搞清楚那是你媽以後 才真的信你出了事。但其後我反覆問你媽你在那間醫院留醫 她也沒有細說。我惟有今天才問你。”我只好答道:
“可能因為我媽一時太驚慌了 所以才沒有告訴你吧。”我安撫他說。但小五郎好像對這個解釋不太信服 皺了下眉頭。我暗自鬆了口氣。正要開始拿出書本準備上課之際 這時教室門外人影閃過 一頭及肩的黑髮和淺藍緞帶 姣好的臉容掛着淺淺的微笑 是直美。她假裝偷偷走過 但步伐不論如何看均相當可疑 時走時停 使人一眼便看出她是來找人的。有數個同學注意到她 看了一眼。她目光在班裡一掃 看到了我 點了下頭又笑了笑 然後像隻小鳥般離開了。眼利的小五郎也看到了 我一時不知如何反應。
鳴呀! 這到底是想怎麼樣啊! 我在心裡想。小五郎呆了一呆 隨即拍了拍自己的臉 一手抓着我衣領說:
“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你可好了 竟然這樣瞞着我! 你真的當我是老朋友嗎? 那天我就覺得奇怪 原來你 嘿嘿。”他又笑得更奸狡了。好幾個留意到的同學四處張望 看到我以後馬上圍了過來。他們臉上均掛着陰險的笑容 問:
“喂喂 這是怎麼一回事? 你最好從實招來! 否則今天的打掃 可有你受了!” “那可是A班的北條哩 你這個臭小子到底做了些甚麼? 哈哈 今天你別想逃 快說 你到底對她做了些甚麼?”他們好奇至極。我一臉無奈 揮了揮手說:
“沒有啦 只是她幫我一個大忙而已 我們只是普通同學關係而已 不要大驚小怪啦 我真的沒有做甚麼 相信我吧!”我挺直腰杆說。他們或疑惑或信服 但無論如何均掩蓋不住臉上興奮的神色。他們說:
“反正很快便會水落石出 你小子瞞不了多久的 讓我們拭目以待吧!”他們拍了拍我的頭 大笑不止。
“聽講連隔離班的田村也追不到她 這下子可有你麻煩了 小心點。”他們總結說 其後班主任進房 課堂開始了。我感到自己好像又回到了日常的生活 像這又好像是夢一樣不真實。我想 自己其實是否在作一個悠長 不見盡頭的夢? 此刻坐在這裡的真的是我嗎? 我屢屢產生這種感慨 彷彿現在的我 正漸漸陷入巨大旋渦的中心。但窗外悠長的日影是這麼的和暖 我反覆看着自己的雙手 感到強烈無比的真實感。日子平靜地流逝 啊 這太好了 我正活着於此。
這天一成不變的課堂相當沉悶。好歹等到最尾兩節課時 是原先十分無聊的國文課。課堂上講及宮澤賢治的生平和詩作 除了經典的銀河鐵道之夜外 老師特別提到他的詩“不畏風雨”。 原本我對宮澤賢治沒甚麼認識 但因為直美向我提到過他 我開始對他產生了一點點興趣 詩作內容如下:
不要輸給雨
不要輸給風
也不要輸給冰雪和夏天的炙熱
保持健康的身體
沒有貪念
絕對不要生氣
總是沈靜的微笑
一日吃四合的糙米
一點味噌和青菜
不管遇到什麼事
先別加入己見
好好的看聽瞭解
而後謹記在心不要忘記
在原野松林的樹蔭中
有我棲身的小小的茅草屋
東邊若有生病的孩童
去照顧他的病
西方若有疲倦的母親
去幫他扛起起稻桿
南邊如果有人快去世的人
去告訴他：不要害怕
北方如果有吵架的人們
去跟他們說：別做這麼無聊的事情了！
旱災的時候擔心的流下眼淚
夏季卻寒流來襲不安的來回踱步
大家說我像個傻子
不需要別人稱讚
也無須他人為我擔憂
我，
就想當這樣的人啊。
我後來才知道宮澤賢治原來有個妹妹。他的妹妹很早就病逝了 當時時值1922年 悲傷的他一個人沿着庫貢島的鐵道一路旅行 這也成為他後來寫作銀河鐵道之夜的動機。我想像他漫無目的地朝向地平線盡頭 鐵道的彼方行進。 下雨的日子 晴天的日子 快樂的日子 悲傷的日子。惟有失去至親的痛並不因為距離的增加而消失 鐵道愈長 痛苦愈深。朝向天宇的深處觀望 指尖卻一無所及 惟有日影愈發深長。那其中包含淡淡的死的意味。我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望向窗外 又不時望其他人 一種傷感混和着淡淡的幸褔包圍着我。時間不知不覺流逝 很快便已到了下課的時間了。小五郞因為有課外活動 於是早早離去了。我望着其他人漸漸離去 我獨自一人動也不動地坐在椅上 好歹等我理清思緒時 早已四下無人。夕照遍布房間 惟獨我一個人的影子被拉得長長的。我收拾好背包 走到黑板前把餘下點點沒擦乾淨的地方仔細擦好 正打算走出門外時 直美原來在門外等着我。她一直沒有出聲 使我感到相當意外。這已經不是首次我看到她身穿校服了 但在這種特殊的 鮮紅色暮光當中 我感到她依舊一如既往的美。簡直像是深深地刻進背景般沉靜的面容 那怕是遇上意外也堅定不屈的意志 具有奪人心魄的力量。但這時她面上神情顯得有點不自在 但她仍然笑了笑 說:
“我好像打擾你了 是不是?”她看來相當在意。
“沒有 我只是一個人在傻傻發呆而已 我不時會這樣的。真想不到呢 今天你走到我們教室來 害我被其他人抓住逼問 不過我覺得很愉快。雖然說是相當八卦 但他們均是好人。我原來一直生活得這樣幸福 我已很久沒有這種感覺了。這麼晚了 為什麼還不回去? 我反正已經恢復了 你不用這努力照顧我也沒關係的。”我一邊揹起背包一邊說着。她看起好像有甚麼想說 顯得猶豫不決 但很快她就像是下定決心似地 突然走了過來 二話不說一下子把我撲倒在地 緊緊抱住不放。我十分驚訝 一時不知所措。那怕隔着校服也能感覺到 雖然肩膀幼細 但身體卻意外地有分量 柔軟的腰肢和胸部像是暖乎乎的卻相當有飽滿而有彈性。她騎在我身上一動不動地注視着我 雙眼水汪汪的流轉不止 令人感覺有如在窺視井底或是天幕間悄然升起的晨星。呼吸時陣陣熱氣吹向我臉上 濕濕的。她把頭埋近隨後在我耳邊說:
“光君 我很寂寞……”說完後用力抱緊了我。我一時不知如何反應。
“現今媽媽不在了 只剩下我 哥哥和爸爸了。我知道的 雖然他們嘴上一句責罵我的話都沒有說過 但全都是我不好 都是我的錯 都是因為我媽媽才會死的。我記得那是個大雪紛飛的日子 月亮像是刀刃般細長。那天是我生日 但只有哥哥 媽媽和我在慶祝 爸爸為了工作而不見踪影。這是常有的事 我已記不得上次爸爸在家是哪時候的事了。明明爸爸答應好要跟我慶祝生日的 但我四處望着客廳 均看不到他的影子。我把蛋糕吃剩一半便吃不去了 我跑上家裡二樓 睡房 工作室 音樂室 書房…… 我又跑到中庭 繞過水池 穿過門廊 但他不在。他離開了。我感覺很鬱悶 內心很不高興大吵大鬧發脾氣 結果弄得媽媽和哥哥都沉默下來了。那天夜裡我作了個惡夢。夢裡爸爸在深夜的月見市裡拼死戰鬥 但剎那間 我看見爸爸被殺掉了 一只手從他背後穿出 鮮血流滿一地在白雪上顯得觸目驚心。我登時嚇得腿都軟了 一屁股坐在地上 連尖叫的氣力也失去了。我從惡夢驚醒 一下子從床上彈起 身上汗流浹背 眼晴睜得大大的身體也變得僵硬。我哭着央求媽媽帶我去見爸爸 但爸爸正在外面戰鬥 她三番四次告訴我外面很危險不要找他。我哭得更大聲了 她為了安慰我 摺了一隻紙鶴給我 說只要向紙鶴許願 爸爸就會馬上回來。但我不依 我知道媽媽在騙我。我一把搶過紙鶴 把它踩爛在腳底……”說到這裡 她輕輕地抽泣了一下。 “她無可奈何 於是帶着我走到外面。夜裡黑沉沉的 但我心裡並不害怕。因為媽媽一家世代上下自古以來均是月見市望族 一般魔物是無法傷到她的。 我緊緊抓着她的衣袖一邊走一邊看着夜空飄落的雪花。我向後望去 雪上留下我們倆人的腳印 一大一小。媽媽走過雪上時 我偷偷把腳印在她的足跡上 內心暗自歡喜。感覺就好像被小熊抱着似地放心下來。雖然天色陰暗 但我很高興 快要見到爸爸了。但為什麼? 為什麼那個時候 你要出現在我面前?”
我竭力思索 回憶一點一滴浮上水面。那個時候 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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