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影总是看着瞬睡着才离开。
深夜。
瞬睁开眼睛。
房间空无一人。
笨拙地给自己套上防护服，瞬发现母亲的那套防护服原原本本地挂在衣架上，里面还有门禁卡，仿佛是故意给她留下的线索。然而母亲却并不在此处。瞬并不在意这些，她拿上门禁卡，把给母亲的留言摊在书桌上。没有迟疑，房门就此关上。
“母亲，如果你回来了，看到了这封信，请原谅我。”
走廊漆黑一片，没有人烟。瞬依照往日的回忆摸索着出去的路。
“我想见那个叫浚桉的孩子一面。”
到了二楼，灯光重新打亮，这一层的人值的是夜班。人来人往，瞬只能跟着人流往出口钻去。
“我知道病毒的威力，如果这次不去，那我以后可能就再也见不到他了。我不想后悔。”
瞬离开宿舍楼，即使是深夜，路灯也将地面照得如同白昼。连星空也黯然失色。瞬没有去过隔离区，但她经常听母亲若无其事地描述着隔离区的外表。有黄色的隔离带，拿枪的人，铁门……瞬按照这些线索探索着。
“我的亲生父母抛弃我，我本来就不应该活着了，别的孩子怕死，但我不，因为我活着的时候没有任何活着的感觉。”
没人想得到一个孩子会想方设法进入隔离区。隔离区很大，贴着后山。瞬无视了闲人免进的警示牌，踩着泥土，缓缓前行。
“我不怕感染，何况那是我好不容易看到的光，我想抓住它。我想见见那个孩子。”
后山，更像是一个无人区。瞬耳边机械的轰鸣声越来越大，循着声音，瞬发现了一栋白色的房子。走近看，并没有人看守，只有一辆又一辆的全自动运输机进进出出。瞬跟着其中一辆运输机混了进去。
即使隔着面罩，瞬也闻到了一丝焦糊的味道。她看见运输机将背上的黑色大布袋送进一个巨大的烤箱，再出来就变成了一抔灰烬，倒进了一个个木盒子里。这里不是她的目的地。瞬想。
她顺着运输机进来的路线行进着，行进着，看到了隔离区。
即使是背靠着后山，守卫也不曾松懈，红色的视镜令瞬感到不安。
无论如何都无法进去吗？
下一秒，瞬做出了一个惊人的决定。
她脱下了防护服。
这在隔离区附近做出的行为是致命的。瞬呼吸到冰凉的空气，那一刻，她感觉到前所未有的轻松。
“我感染了。”
隔离我吧。
“这是谁的孩子？门禁卡？为什么你会有这个……喂，这里是301，发现一名未着防护服的女童，随身携带了医护人员的门禁卡。”
“立刻联系家属。”
5.
想象中的巴掌并没有到来。
有的只是一个隔着防护服的拥抱。
“这就是你给我的答案吗？”
瞬看着母亲，八年养育付诸一炬，倘若换作常人父母，此时怕不是已经崩溃了吧。但她的母亲是影。
“母亲，你看了我留给你的信了吗？”
“嗯。”
“我想亲眼看看，那份希望究竟是我的幻想，还是真实存在的。”
“如果是真实的，那么我想要抓住它。”
“如果是虚假的，那么我也不过是和众生一样潦草死去罢了。”
毕竟我的生命是微不足道的。最后一句话迟迟没有说出口。
八年来，影对待瞬的态度从来都不是对待小孩子那般。瞬总有一种错觉。影在透过她看着谁。这大概也是瞬老成的一个诱因吧。
影一定在笑。瞬看着套子中的人笃定。
“那么，”影凑近瞬的耳朵悄悄说“祝你顺利。”说罢亲手为瞬戴上了一个项链，漆黑的宝石平静地躺在胸前，安静得可怕。
影离开之后，瞬的手里多出了一张门禁卡，卡背贴了一张纸条，工整地写着四个数字——3203。
6.
隔离期还有六天，但对瞬来说可供她利用的时间可能仅剩不到五天了。因为浚桉，那个孩子或许马上就要送去ICU了。
病房里只有她一人。瞬拿出影留下的门禁卡，试探着刷了一下。房门果然打开了。
瞬离开了隔离室。
一路上，瞬利用自己小巧的身形避开了巡视的医护人员，终于找到了3203的房门。
她深吸一口气，打开了门禁。
“啊！”
“嘘。”
屋里的人被吓了一跳，瞬赶忙制止。
“是你？”
“你是浚桉吗？”
男孩一时间有些混乱。
“嗯，我是楚浚桉。你怎么在这里啊？”
瞬掏出被蹂躏地皱巴巴的画，指着问：“这是你画的吗？”
男孩看着这幅画，脸红得发烫：“嗯，因为我觉得你被他们欺负太可怜了，所以想和你做朋友，但是我又怕一起被他们欺负……”
瞬第一次听到自己被形容为可怜，感到莫名的新奇。
“我还没有交过朋友。”
“那我来当你的第一个朋友吧。”男孩嘿嘿傻笑着。
“可惜我们已经被隔离了。”
“没关系，我听说马上我就可以出去找我爸爸了，你也可以的。”
瞬看着眼前的男孩，惊叹于他的天真。“你不看新闻吗？”
“宿舍又没有电视机，我每天还要上网课，而且我爸爸说了，疫情马上就会结束，到时候他会带我去小时候去过的游乐园玩的。你也来吗？”浚桉激动向瞬发出邀请。
“可是你爸爸……算了，没什么。”瞬思虑再三，没有说出实情。
“我爸爸人很好的，所以你来吗？”
“我……”
瞬不想继续讨论这个没有意义的话题。
“话说你叫什么名字呀，小妹妹。”
“瞬。”
“额，哪个shun？”
“……”
该说不愧是给她推荐小鸡话本的人吗。
“你叠的星星真丑。”瞬冷不丁来了一句。
“唔，我也这么觉得，但我爸爸告诉我只要心意到了，对方一定会开心起来的。”
浚桉挠挠头，继续说：“本来我打算昨天鼓起勇气找你的，但是还没睡醒就被关到这里来了。”
瞬沉默不语。她知道两人或许再也无法离开这里了。巡逻队很快会发现自己离开了自己的房间。
有什么东西在胸前晃动。
瞬想起来了，那是影给她的项链。
她摘下项链，使劲塞给了浚桉。“这是我母亲给我的东西，你收好，现在我不欠你的了。”
“你欠我什么了啊瞬……哇，这个项链看着好贵重啊，我真的能收下吗？”
诡秘的黑色宝石躺在男孩稚嫩的手心里，昏暗的光线下那团黑色仿佛液体般流动着。
“你不要的话还给我。”
“唔……哎，瞬，你看，它在动！”
瞬依照男孩的话语定睛一看，宝石确实在晃动，而且频率还在不断增加，下一秒，伴随着清脆的响声，它裂开了，并且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挥发，最后消失在空气中了。
只剩下一条链子。以及面面相觑的两人。
“额……”
“似乎不那么贵重了耶，那我就收下这条项链啦，谢谢你，瞬。”
那是什么东西？瞬感到疑惑。但影一定不会伤害她的。后知后觉自己被人道谢，瞬第一次感到心里暖暖的。
原来交朋友是这样的感觉。瞬一点也不讨厌。
瞬没有童年，又或者说，没有像浚桉那样快乐正常的童年。自记事起，瞬问影自己的父亲在哪里，影毫无保留的告诉了瞬真相，瞬难过地哭了好久。因为疫情，瞬几乎没去参加过户外娱乐活动，游乐园这种东西只在书本上了解过。影又带着她四处奔波，居无定所，导致瞬没有一个交心的同龄朋友。
如今，她抓住了希望的一瞬。
7.
两位密接者体内竟未发现病毒。六天后，消息如水花般炸开，全世界都震惊于这一发现，报导在各大媒体疯传。人们期待着科学家们能从这两个幸存者体内提取抗体，解除疫情危机。然而多次研究实验后科学家们并未发现抗体的存在。希望再次破灭。专家们开始推测是否有外力阻断感染。
这就是瞬如今坐在审讯室的前因。
她已经隐约察觉自己和浚桉幸免于难的缘由了。那个项链。
但是。
“不要做那个特殊之人。”
影的话从她的记忆深处复苏。瞬的直觉判断，如果说了实话，那么她的母亲会陷入和她一样的境地。
“你在说谎。”
瞬不做回应。
直到项链被扔到她脸上。
瞬的心里防线崩塌了一大半，毕竟本质上还是个八岁的孩子。
“这个东西你是从哪里弄来的？”
“放松，孩子，我们不会伤害你，你只要说出，东西哪里来的，我们不会破坏你所拥有的生活，好吗？”
瞬浑浑噩噩地被送回宿舍。
她攥紧项链，手心溢出了点点鲜血。影赶忙找医疗用品为瞬包扎伤口。瞬抱住了她的母亲。
“对不起。”
“项链的事吗？没关系，我会处理好的，瞬，不要怕，只要你还活着，我就会永远站在你身后。”影拍着瞬的背，安慰道。
8.
影被上面的人带走了。瞬再次回到了那个干净洁白的房间。她第一眼便看到了正在和其他人谈话的浚桉。
浚桉也注意到了她，挥了挥双臂，招呼她过来。瞬不想靠近人群。但身体还是不情愿地挪了过去。
“瞬，你没事吧。那些大人没有打你吧？”浚桉撇到了瞬手上的绷带，不安地问。
瞬摇摇头，只是把项链轻轻放到浚桉的手心里。浚桉看到了项链，心里顿时慌了。
“瞬……我……”
“下次不要再弄丢它了。”瞬的声音越来越小。
“可是，瞬，也许当时就是这条项链救了咱们，我只能想到这里了。而且如果是真的，那这些可恶的病毒就会被打败，到时候我就可以带上你和爸爸一起去游乐园玩了。”
瞬一言不发。
她何尝不知道消灭疫情多么诱人，但是一想到牵扯到影，这个给予自己二次生命的恩人，瞬的心就像被刀割裂了一样，隐隐作痛。
“让我静静。”瞬丢下这句话跑开了。
浚桉想要拉住她，被周围的同伴制止了，悬在空中的手无力地垂下。
9.
“哦？事先声明，我可没那么大能耐造出这种杀伤力的病毒。它是凭空出现的。
“其次，我个人非常珍视生命，毕竟，生命只有一次，我不知道重复过多少次这句话了。这双手从未沾染过无辜者的鲜血。
“最后，恭喜你，人类，你中奖了。
“做个交易如何？”
10.
专家们在两位密接者的血液中发现了抗体，目前正加紧研制疫苗中。第一批轻症患者已经成功出院。重症患者并发症以及后遗症还在观察治疗中。
全世界的人类欢庆，黎明终于到来。
与此同时，影回来了。
“瞬，我说过我会没事的。”影摸摸瞬的头顶。
夜已深。
“咚咚。”
瞬打开门，认出是浚桉，闪过身让他进来。浚桉一言不发。
三人沉默。
影很识相地坐得远远的。
浚桉突然开口：“瞬。”
“怎么了。”
“大家不是都说疫苗已经研制成功了吗？”
“大家不是都说已经有一群人康复了吗？”
“可是，为什么……”
他颤抖着，终于泣不成声。
“为什么我的爸爸却没有得到疫苗啊！”
“明明项链的线索是我提供的啊，为什么啊！”
影冷冷地看着激动的男孩，随后闭上双眼。
“……浚桉。”
“对不起，我明明约定好要和你一起，和爸爸一起去游乐园的。这个约定已经不能实现了。还有，当初我不是故意要把项链交给他们的，但他们说只要我把东西拿出来，他们就会第一时间救我爸爸。”
浚桉揉了揉眼睛：“瞬，你是对的，我太幼稚了。”
“你还愿意做我的朋友吗？”
瞬默不作声。
“明天一早我就要去投奔远亲了，所以我只是想和你道个别。”
“嗯，浚桉，再见。”
“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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