恶心，这是艾雅第一次有如此强烈感受。
她吃过不干净的食物，在垃圾堆里翻找过东西，洗过厕所，也处理过下水道的老鼠。但那些都只是简单的，纯粹的厌恶，很难受，但都可以忍受。
但当她看到赫尔一口咬掉那兔子的头，连皮带毛，连骨带肉一同在嘴里咬碎咀嚼并且下咽时，她无法接受，更无法忍受。
恶心。
出于生理上的恶心，对于生食的恶心，对于生命死亡在自己口中感到恶心。她对那诡异的撒了一地的黑色玻璃眼珠子感到恶心，也对血液毛皮在嘴里触感感到恶心。她对与赫尔用那少女的嘴犯下暴食罪感到恶心，也对自己下意识批评其行为的傲慢罪感到恶心。
最让她感到恶心的，是她内心深处不愿意接受的那个想法。当赫尔邀请她也咬上一口的时候，她的内心是欣喜的。这份欣喜，让她对自己本身都感到恶心。
艾雅闭上眼。
她开始回想自己这短短十七年里度过的时光，她踩死的虫子，她吃下的肉，她拔除的杂草。
她想起她吃到奶油蛋糕时，自己是如何贪婪，她想起享用那份烤兔肉时，对那血是如何喜悦。
她对赫尔的行为感到恶心，但再回过头来看看自己，又何尝不是一个恶心的人。
终于，她在这份回忆中走到了尽头，她看见了诺娅，那个亚麻色的可爱女孩。诺娅的笑，诺娅的恬静，诺娅的鼓励，和诺娅帮自己整理东西时略带笨拙的模样。
还有，诺娅那哭泣的样子。
艾雅睁开了自己泛着红光的眼，在她眼前的不再是森林，而是那木屋宿舍。她看见的也不是红毛兔子，而是那个亚麻色的诺娅。
怪物将少女压在身下，尖牙在她的脖颈上留下血口。她的泪水在怪物眼中只是透明，再掀不起一丝波澜。她的惨叫，她的抵抗，她的痛苦，都会被那布满尖牙的口所吞噬。
为什么，我会看见这样的景象？
艾雅在心中发问。
她不知道少女是谁，但却看不出来那怪物是谁。
她只觉得，眼前一片朦胧，如火般赤红。
有暴力，有岩石，有山，有树。
有红，也有火。
然后她被一个声音呼唤。
……
“艾雅，艾雅！”
赫尔的声音，急促地呼喊，终于将艾雅唤醒。血红的光从艾雅的眼中消散，她也从地上站了起来。视野里有些模糊，艾雅揉了揉眼睛才重新看清。
她睁眼看见的，是一片狼藉。
树木倒塌，灌木散落一地，地上有爪印有土坑，有许多争斗过的痕迹。邪剑老爷子**进土里，没了声响。赫尔在自己身前气喘吁吁，手和身上都是兔子血和泥土。
看到这些事情和自己断片的记忆，艾雅知道，自己的诅咒又发作了。
艾雅自己当然也没好到哪里去，她最后观察到自己才发现自己踩在泥水里面。自己满身都是泥土和杂草，这身新衣服也不出意外地破了几个口子。新衣穿在自己身上还没半天就破了相，实在是有些可惜。
艾雅看看赫尔，再看看自己。她想说话，张了嘴却又不知道说什么。最后，还是艾雅肚子发出了咕噜咕噜的声音，缓解了气氛里的尴尬。
也可能是加剧了尴尬。不过至少她们俩有点事情做了。
“本来我还愁找个空地呢，你这么一闹咱有了好大一块空地。”
“别拿我取笑了，我已经很烦了。”
“不错啦，至少这次你都没喷火。”
“赫尔你真的很不会安慰人……等等，什么喷火？”
“等会儿吃晚饭的时候，再好好聊。”
赫尔一脸脏兮兮，但是很欢乐地笑着说。
赫尔很熟练地用砍刀，木头和树藤整了个棚子，虽然有些难看也有些粗糙，但她说可以挡雨，那就可以挡雨。赫尔过去经常这样在树林里过夜。
知道要过夜的时候，艾雅虽然很不情愿，但也算是在她的意料之中。赫尔总会这样做的，艾雅知道。而且，从翻墙那一刻开始艾雅就已经放弃否决赫尔的提议了。毕竟否决了也没什么用。
艾雅想找些野果子充饥，但问题是艾雅并不认识这些果子，而且她对那只奇异的沾染了恶魔气息的红毛兔子有些后怕。但幸好她身边有赫尔，赫尔不仅认识什么果子一般人族也可以吃，也会用魔眼检查果子。
赫尔找了些木头，要用来生火。而艾雅还在犹豫要不要把邪剑老爷子从土里**。
赫尔问艾雅要不要吃烤兔子，艾雅很果断的拒绝了。但怎么说呢，艾雅很多时候都是对的，比如在否决赫尔并没有用这个事情上，艾雅的感觉是对的。今天的晚餐，还是烤兔子。
“你放心，这次这个是一般兔子。”
赫尔笑着保证道，拍着她那个小胸脯保证的。
“那只……那半只红毛兔子呢？”
“额，你要听吗？”
“算了算了，你不用说了。”
艾雅摇摇头，在想自己为什么要多嘴问这些问题。
赫尔在玉镯子里掏，掏出个支架掏出个锅，架在那就开始烧水。
“水是哪来的？”
“那边有条河。”
“在哪？”
“在那，你要去做什么？”
“洗洗。”艾雅如此说，就去了。
这河也算是这林里难有的一个让艾雅中意的地方，不是杂乱的灌木，也不是又硬又高的树，也不是糟心的鬼兔子。一条干净的，能喝的小河，确实让她放松许多。
艾雅难得感受到一点惬意。如果不是她喝水的时候看到赫尔在上游给兔子放血扒皮掏内脏的话，这份惬意应该能持续久一点。
看着锅里翻腾的汤水和兔子肉，艾雅有些心情复杂。她也不是没处理过牲畜，但经历过鬼兔子那一幕后，她现在对这类画面有些缺乏抗性。
“对不起嘛，太久没吃了太兴奋了，我就直接下口了，当时还有点血溅到你脸上来的吧。”
“你还是别讲了，我听见就有点难受。”
距离兔子肉烧熟还有点时间，艾雅最终还是决定把邪剑老爷子从土里**了。即使自己是免不了要被这位老将军一顿骂。
但老爷子骂的还是太凶，凶的艾雅做那边看着锅都不敢说话。
邪剑骂什么，骂艾雅刚刚打只兔子都能出洋相，剑技没使出来，砍树的功夫倒是有。打斗的时候还跟个大家闺秀一样见不得凶，被攻击居然吓得闭眼睛？还有就是本事不大脾气倒是不小，冷不丁就诅咒发作暴走，暴走了倒是挺能打啊，一下把邪剑他老人家给拍土里去了。来了森林没干正事，砍树锄地倒是很行啊。
邪剑难得说这么多话，还骂的这么一大串，赫尔都听得有些蒙。艾雅也是听得直低头，听这训斥就跟当初被女仆长和伯爵夫人骂的时候。
这邪剑骂完，歇了一下。艾雅觉得能说几句了，想问个问题改变一下气氛，便开口问了一句。
“会不会是老爷子你的剑技不太适合在森林里作战？”
艾雅这不说话还好，这刚说一句，邪剑老爷子就是怒气大发，死气邪气乱流，要不是赫尔死命拽着邪剑，艾雅身上说不定真要多出几个伤口。也就这时候，艾雅才想起来这位老爷子是把邪剑来着。
不过刚刚真不是艾雅抬杠，她只是觉得自己就是个练剑两天的新人，这树林错综复杂，树木多还硬，拿把长剑追着兔子砍，实在是不方便，剑技更是无处施展。
但邪剑老爷子听不得这个，他现在不知道哪来的火气，特别凶狠。
“都是借口！再不方便也不是你失误的理由。你这生平第一剑砍进树里去了，你这事记一辈子去吧！”
艾雅被邪剑训到又只能低着头看锅，赫尔赶紧出来说两句好话。
“好啦好啦，艾雅这不是新人嘛，而且对这个兔子也砍不出什么剑技不是。”
但很显然，现在邪剑老爷子正在火气上，赫尔来帮腔也不好使。
“你这瓜娃子别插嘴，什么叫对个兔子。这还只是兔子，要是猛兽和士兵，小姑娘是不是要出更大的失误！”
“贝贝剑你这话说得，艾雅她本来只是个魔法师，练剑都是顺便的，你要求那么高干嘛。”
“要求高？上了战场看看到底谁要求高。”
“谁要上战场啊！艾雅学这个就只是给恶魔砍几刀！”
“砍几刀？你以为砧板上切菜呢！你以为小姑娘就这几招能给恶魔砍个几刀？是给它们修指甲还是给它们剔牙？”
邪剑老爷子那是越说越火大，眼睛里的灰白光亮瞪得老大一双。
“下次见的恶魔有没有指甲和牙都是问题呢！贝贝剑你教就教了，别那么严嘛。”
“严？我告诉你们俩，这剑技你要么别练，练了就好好练！不然你练了干嘛，去给恶魔表演砍树？”
“贝贝剑你闭嘴！”
“瓜娃子你干嘛！”
这吵的越来越大声，越来越刹不住，赫尔索性抓着剑柄一个用力给这老爷子关了。魔力断了，这骷髅头立马也就熄了火，眼里没了光，下巴也不再咔吧咔吧。
处理了在火气上的邪剑老爷子，赫尔担心地再看看艾雅。纵然赫尔是看不见艾雅的脸，但看艾雅身上那郁郁不振的魔力团，也看得出来艾雅现在很是失落。
“艾雅？”赫尔试探性地问了问。
“我没事。”
听艾雅的声音还算平淡，没有什么太强的情绪，赫尔也算是放下了心。
“没事，当然没事，贝贝剑他就是老将军当惯了，喜欢训人，我们不听啊，”
“他说的对。”艾雅如此说。
“对，对个……行吧，他说得对。”
“……”
“管他干嘛，熟了，兔子肉熟了，我们吃肉，吃！”
“嗯。”
艾雅只是应付着，接过赫尔给的碗和勺子叉子，在锅里面捞兔肉吃。赫尔吃着吃着是觉得没劲，看艾雅是有在吃，但艾雅却没出声也没什么反应。
“艾雅，好吃吗？”
“嗯。”
“我加了点香料，就是这森林里没有之前好吃的蘑菇，不然也能加点。”
“嗯。”
问了，聊了，也只是这样无趣的对话。赫尔看艾雅吃的动作，感觉得到艾雅吃不出什么滋味来。
“艾雅，你说那棵树像不像……”
赫尔又想找话题聊两句，但这次被艾雅抢了话头。
“赫尔，你带我来这森林里，是来做什么的。”
这一开口，就是正经问题。
“吃饭的时候聊这个多没意思啊……”
“说出来吧，都到这里了，我也不会跑。”
赫尔还想打哈哈，但艾雅的声音异常严肃。赫尔是知道艾雅刚刚的诅咒发作过，现在不会再情绪暴走了。但这么严肃的艾雅，总是有点可怕的。
“我们来吧，是有那么几件事。”
“哪几件。”
“一个是帮你修炼，做点实战练习。你知道，学院要到第二年才有来森林练实战的机会，那也太久远了。”
“是，实战对象呢？兔子吗？”
“这就是第二个事情了，来杀恶魔。还记得那只鬼兔子吧，那就是沾染了恶魔血变异的。我之前来森林里找野味，就看到这种东西了，有一只，那就肯定还有第二只，第三只，而且我还要来找是什么东西感染了它们。”
“然后呢，吃了它们吗？”
“这个，就是第三件事了。”赫尔说到这里顿了顿，看看艾雅，再继续说“艾雅你之前也问，我最近为什么一直那么虚弱。就是因为我得……我必须吃了这些……恶魔血。”
“为了什么？”
“为了填饱肚子，也为了补身子。”
“吃恶魔血就够了？”
“如果可以的话，当然要连血带肉并骨头，能吃都吃掉啦。”
“……”
赫尔，这个红皮白发，蒙着眼睛的尖耳朵姑娘，用她那半精灵少女的可爱脸庞，微笑着说出了这段违背常理，违背世俗，违背宗教的话语。
“哦对了！还有那些长得奇形怪状的内脏，也全都要吃掉！”
鲜血精灵的少女，露出了她嘴里凶残的尖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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