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歇了一夜的大雪复又纷纷扬扬吞没了天地,浓重阴郁的云团低沉徘徊,自西向东吞吐出浑浊的雾气,施施然掩去了东方远山丝丝缕缕氤氲的红光。
十二月的风雪冰冷刻骨,垂垂老矣的相国就着将军坚实的臂膀蹒跚前行,忽而一阵寒风拂面,一枚晶莹的雪花在他眼前纷飞旋舞,“啪”得一声打在肉上,冰雪消融,戎装的军人便与一袭青鹤逐月的朝服老者蓦然僵立在旷远而幽深的帝宫中央。
正殿广场的青砖白雪一如往昔,仿佛有枯萎的荒草于缝隙深处随风轻颤,再眼望去,却又成了一片苍苍茫茫的纯白与灰褐编织出的空山幽谷,高高的宫墙殿脊巍然屹立,便连头顶的一方天空都在此刻显得低沉与压抑。
裴毅悠悠抬手抹去额头冰凉的水渍,浑浊的双目端详着远方,似要将皇城背后的农夫百工、山林田畴尽皆纳入他深邃的眼底,“这一片小小的雪花打在头顶,竟是比一座大山还要沉千倍万倍。”
身边的曹炎烈微微叹息,“国事艰难,北地六郡七十二城早已十室九空,饿殍遍野,对岸宜阳、荥阳更要被流民撑爆了去,若汾水之南再因这场大雪而颗粒无收,恐怕……”
他说到此处竟是气息一滞,思虑再三,终究还是未能出口。
遥想当年,大秦历代帝王南征北战、锐意进取,逐步由大陆西陲之蕞尔小邦成长至今日的中州霸主,及至先君广施仁政、与民生息,如今的帝国早已承平百年,歌舞升平,百姓何曾经历过如此天降灾祸、山河动荡的纷乱景象,即便是历尽风霜的王侯将相们都不禁在这场国难之前纷纷惶恐。
“北庭狼骑的粮草,还够吃多久?”老人低头沉思片刻,沉声询问。
将军目光一凝,面色顿时难看,“那些蛮人近来攻势凶猛,边军苦战又难以补给,余粮已不足三月用量。”
“三月……”老者眸中寒光闪过,苍白枯槁的手指竟是捏出一丝诡异的腥红,随即又颓然松开,望向眼前倏然而降的大雪低声喃喃:“先匀出两月军粮,沿途收拢离散流民。”
话音未尽,他忽地咬住干瘪的唇齿,沉默半晌,终是一字一顿地吐出沉重的话语,直让人听得心头狂震,“让他们……南撤,入关去吧!”
将军似是被这道惊雷激得一时哑口无言,无声望向天边厚重的阴云,不知过了多久,他回过头来,对着身边的老者勉力一笑,“也好,只要人在,咱迟早能再打回去。”
口中虽说得慷慨激昂,只是他心中明白,那片从关外直达北海的八百里广袤疆土,是他们那一代人用累累白骨堆砌出的版图,是大秦冠顶璀璨的明珠,如今便这般三言两语拱手相让,却好比是在他们的身上剜心挖肺。
裴毅微微点头,面色恢复至往昔的沉稳与淡然,遂与曹炎烈继续前行,只是二人踩在雪中的步伐依旧显得沉重而迟缓,仿佛身陷泥潭,举步维艰。
“边军十万儿郎仅留一月余粮,又要面对蛮族虎狼袭扰,恐怕会万分艰苦。”将军在寒冷的风中吐出一口浊气,沉声低语。
“我会从南部诸郡加紧调粮,先尽力熬过这个冬天再说。”裴毅微微摇头,声音略带轻微的喘息,“这场大雪下得诡异,北境的蛮族更是来得蹊跷。”
将军闻言身躯一颤,脸上露出罕见的惊容,“裴相……”
老人却只摆了摆手,眼神在晦暗的风雪中看不出深浅:“此事还需待太上皇归国再议,以他的人脉,兴许能查出些许线索。”
此时,侍立于宣政殿前的金甲武士已遥遥望见行至丹陛的将与相,慌忙抖落肩头的积雪向身后的侍从一声招呼,高大的殿门应声开启,发出古朴而迟暮的隆隆响动,一股奇异的暖风从中涌出,竟是透着一股厚重的威严与肃穆。
“是他,竟是来得这么早。”将军蓦然皱起眉头,抬眼望向前方晦暗的大殿,沟壑纵深的脸庞顿时闪过一抹难掩的诧异。
待二人入得殿内,却见一位白衣玉冠、神清骨秀的男子正静静伫立在金龙盘绕的红柱之下,周围竟未有一个侍从与内官随行,他便这般孤独地站着,不知等待了多久,似乎仅仅只是在端详着前方的御座,月白的华服上隐隐绣着蓝色的游龙电光流转,仿佛欲趁风而去,直冲九天云霄。
裴毅在门前与将军对视一眼,遂举步跨入殿中,坚硬的鞋底踏上玉石地面,空旷而幽深的大殿顿时回荡起清脆的声响,“公子,多日未见,别来无恙?”
殿中的男子蓦然回神,仿佛有些猝不及防,手中所握之物倏然滑落,却是一块枫红如火的美玉,此刻正盈盈倒悬于一挂编织精巧的青云流苏之下。
他缓缓收起手中美玉,转过身时已是面色如常,只满脸微笑着迎向来人拱手一揖,俊朗的两边侧颜却各隐隐露出一道微红的五指印来,“承蒙相国大人挂念,晚辈一切安好。”复又向一旁的戎装军人躬身行了一礼,道:“晚辈见过烈圣大人。”
威严的将军却是面色一肃,不耐地摆了摆手,“免礼,同你说了多少回了,比起什么劳什子圣人,本座倒更喜旁人唤咱一声将军大人,你这小子,难怪咱家妍儿看不上你。”
青年顿时一怔,脸色苍白如纸,刚欲勉力开口,身边的老者却是抢先一步高声笑道:“呵呵,曹将军久历沙场,性格粗野,还望少主海涵,现在时辰尚早,少主提前到此,想必是有要事欲同我等商议吧。”
雷海青笑了一笑,并未否认。
他察觉了老人从美玉之上悄然收回的目光,对方此刻依旧平静如水的脸庞却让他心下若有所思,只是口中倒也未曾含糊,脸上更露出一丝意味深长的表情,“裴相言重,如今雷青两族既已结为姻亲,这些许小事又何足挂齿?”
“你……”曹炎烈顿时面色一沉,却见眼前贵公子忽地向他二人深深一揖,刚欲出口的斥责之语顿时生生咽了回去,一时间竟都哑口无言,便连一旁宠辱不惊的裴毅都不禁目光闪烁,蓦然抬眼望向身前忽然谦逊有礼的雷族少主。
“多谢二位大人这三月来对晚辈的百般包容与照拂,晚辈自知我雷族上下对青族所造成的莫大伤害。”他的言语竟是莫名让人觉得恳切万分,一将一相面面相觑,然则二位皆是人老成精之辈,虽则诧异,却都暂且隐忍不发,静待对方继续下文。
雷海青略作沉吟,随即低声开口:“晚辈特意选在此时,唯我等三人在场之际,欲同二位前辈商议一事。”
裴毅脸色阴沉,就这般沉默地站在雷海青的对面,待对方一字一句将话说完,他却半晌没有开口,也没有挪动,浑浊的双目只一瞬不瞬地盯着眼前垂首肃立的青年。
“裴相……”曹炎烈在旁低低唤了一声。
裴毅没有回答,径自开始缓缓踱步,行走在空旷寂寥的大殿之上,转而绕至一根金龙柱前悠然开口:“物竞天择,适者生存,雷族贵为远古八族之一,我大秦理应臣服,奈何先皇不识时务……倒是给雷族与少主添了不少麻烦。”
余音未散,整座辉煌的大殿却是在一瞬间变得阴森可怕。
老人还在踱步,沉重的脚步声在耳畔悠然回响,几乎是一步一顿,停比走多,令人压力倍增,他话锋一转,嘴边却是泛起一抹苦涩的微笑,“更何况,我大秦所奉之族亦不只雷族一家,少主亦不必自责。”
雷海青蓦然抬头望向眼前步入阴影中的老者,掌心不禁渗出细密的汗珠,“裴相此话何意?莫非,还有人胆敢对青族出手?”
裴毅的喘息显得愈发急促,苍老的声音却依旧平缓而克制:“少主又何需激动,我青族承平日久,皆仰仗于远古八族制衡全局,大陆稳定,天下太平,这些许付出,倒也值得。”
“裴相,族中与秦国皇室尚有盟约在身,无论将来如何,此事晚辈都不可坐视不理,还望裴相明示。”雷海青行至老者身前,深深行了一礼。
“这……”裴毅故作迟疑,眸中隐隐有泪光闪烁,转而望向殿前沉默的将军。
曹炎烈虽不知对方意欲何为,然而仅凭多年默契与裴毅对视一眼,便如心有灵犀般面色凝重地点了点头。
还未待雷海青回过神来,却见苍老的相国颤巍巍地从袖中掏出一卷纯白文书,慎之又慎地捧在手中,那朵于黑暗中盛放的彼岸之花在出现的瞬间便令沉稳的青年凛然心惊。
“这是……”他的脑海中此刻恍若有惊雷炸响,表面却是仍旧不动声色,只目不转睛地盯着眼前晶莹闪烁的紫色光辉,万千思绪涌上心头,竟让一向精明狂傲的雷族少主愣怔当场。
“魂族敕令,命我大秦献上青阳之玉以供养魂族圣尊异火之体,若有违逆,身死国灭。”裴毅低声喃喃,苍老的声音不带有一丝起伏,最后的“灭”字却是拖得格外绵长。
刹那间,清晨的宣政殿肃然无声,所有人都被这密文中的宣言深深震撼。
雷海青惊疑不定地陷入了沉思,这场突如其来的惊变,或许在无形之中更加坚定了他来时所做出的一个惊世骇俗的决定。
自古以来,远古八族虽摩擦不断,却鲜少发生正面抗衡的惨烈厮杀,然而对方此番的突兀介入不但在世人面前狠狠地羞辱了雷族,更有可能破坏族中与丹塔、药族之间一些列的重要合作,这不得不让身为天之骄子的雷族少主仔细掂量其中利害,是否还有必要留在这方是非之地充作雷族抗衡世俗眼光的急先锋,甚至更进一步沦为两大巨人暗中博弈的牺牲品。
他沉吟片刻,口中长长地吐出一口粗气,语气逐渐转为平静,“魂族向来残忍霸道,近年来更是隐隐有直追萧族之势,只是他们此番作为倒也着实出人意料。”
裴毅微微颔首以示赞同,却并未再多说什么,只静静地站在御座之前。
低沉悠远的声音忽然自殿外传来,让宣政殿中的贵公子悚然一惊——那是召唤百官上朝的钟声,宛若一阵阵雷鸣回荡在暴雪纷飞的深宫之中,一声又一声,仿佛在敲打着人心。
雷海青眸中厉色一闪,此刻的他必须做出决断,不论是千里之外族中二弟与诸多长老的暗中勾结,还是这大殿之中近在咫尺的魂族威胁,他都无法继续在这座繁华瑰丽的古老皇城装聋作哑、夜夜笙。他可以为了全族利益舍弃名声去行那逼婚之实,却不代表他能容忍他的牺牲毫无意义,甚至被有心之人暗中利用。
星星之火被莫名点燃,便待此刻微风初起,一场燎原巨焰就已经迫在眉睫。
他望着身前老神在在的二人,却是再也沉不住气,用寥寥数语便道明了此行来意:“晚辈深知青妍殿下之心意,却因族中使命不得不应下婚约……然晚辈思虑再三,还是希望取消婚约,愿殿下能够另觅良人,托付终身。”
青年的话语骤然让沉默的裴毅眼前一亮,身边的曹炎烈更是忍不住一步上前死死贴近了过去,“你小子此话当真?”
所有人都未曾料到,这场隐隐然有着破釜沉舟之意的盛大朝会尚未开始便已议程过半,最为棘手的问题竟会从最不可能之人的口中一锤定音,甚至连踏入大殿前的雷海青本人都有些难以置信,自己终究还是做出了这个足以令各方局势瞬间峰回路转的重要决定。
即便苦熬三月的努力亦随之化为乌有,甚至极有可能会遭到族中严厉的处罚,然而此刻的他却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与释然,无论结果如何,他都不会后悔自己的选择。
“晚辈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只是此事关乎晚辈最后的颜面,着实不愿当着满朝文武伤了双方盟誓,还望二位前辈能替晚辈周旋一二。”雷海青一番言辞说得情真意切,却又面露难色。
“倒也合情合理,老夫代我秦国君臣应下便是,贤侄还有何顾虑,但说无妨。”裴毅察觉他似乎另有隐情,当即沉声追问。
“我族所持婚书尚在雷欧长老手中,这门婚事也是他老人家一手促成。”雷海青缓慢而沉重地说道:“晚辈在此以少族长之名义立下文书,同意退婚,其余之事,便非晚辈所能左右的了。”
曹炎烈顿时冷哼一声,“闹了半天还得看人眼色。”
裴毅却是朗声大笑:“能得贤侄相助,想必这门不合时宜的婚事已然了结了九成。雷欧长老那边,老夫自会言说。”
谈吹了一桩喜事,寂寥的大殿顿时一扫往日的清冷,便连老者那张枯槁的脸庞也在此刻涌现出罕有的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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