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有文的表情变得有些奇怪。
他一开始是想笑，可后来却有盈眶的热泪从他脸上落下。
“决兄，我从来没有对人说过，我一直痛恨着这个世界……”
他终于变得一脸释然，自顾自地说了起来。
“我恨我父母。恨他们为何在我年少还需庇佑之时，便不管不顾地撒手了人寰。甚至父亲临终之际，顾念的仍然是所谓的家中名声，而不是陪伴病榻前的骨肉儿女，还借着将死之重，强行要我重振家中荣光……我也恨这世人。为何总因那金钱名利勾心斗角，明明我根本不曾存心与他们争斗，他们却屡屡嫉妒伤害于我，连一分容身之地都不愿意留下！”
“但是，我更恨的是我自己……为何生得这般无用，为何只是个普通凡人，为何当初作下那般傻事，还连累枫儿为我付出许多，到了最后，我更是连自己唯一的心爱之人都无法护下——！”
“如果这世界上真的有老天爷存在，我真的很想问问他——为何他容这天下间遍地美满家庭，处处神仙眷侣，但却偏偏要对我于有文如此不公！偏偏要让善良的枫儿承受这许多！到底是为什么？！”
于有文向着夜空中伸出了枯瘦的手，好像想要抓住什么东西。
“我好恨啊……”
我只是默默地站在一旁，看着这个书生肆意地将他内心中的所有绝望的黑色都挥洒出来。
“……但恨过之后我才发现，这老天爷对我毫不留情的同时，也给了我诸般美好……
人世间，有父母生我养我，他们使我知书达理，给了我骨肉亲情，教我见识了书海画山中的无限天地。
天地间，有雄奇瑰丽的山川风景令我陶醉其中，有奇幻神秘的漫天璀璨星辰令我心驰神往，有宽广无垠的旷野令我心怀宽阔。
春天，有纷飞的劳燕。夏天，有嘹亮的蝉鸣，秋天有金红的晚枫，冬天有皑皑的白雪。
更令我开心的是，我还有辣喉的好酒和交心的朋友……那日与你和欧阳在枫林中闲游对诗，真是好不痛快。即使当时我心知你和欧阳恐怕都是麻烦人物，可还是不由得对你们心折不已……”
慢慢地，他所传递给我的情感，已经不再是单调的某种颜色，而是内藏了各种五彩斑斓的丰富事物。
他的哀叹，他的悲伤，他的兴奋，他的快乐，他的迷恋、沉醉、欣喜、好奇等等一切，都内蕴其中。透过他的声音，我真真正正的感受到了组成了于有文这个男子的一切。
“有文兄……”
我不知道该怎么去安慰他，或者说，我甚至不知道他现在是否真的需要我来安慰。
于有文微笑着，看向了满面泪容的华枫。
“还有枫儿……明明她是这样的美丽脱俗、独立于世，而我只是一个不争气、无所用的平凡男子，可她却依然还是将这样的我捡了起来，还为我生气，为我笑，为我落泪……我想，我来到这个世界上的意义，就是要遇到她，她就是这个世界给我的最大的馈赠，仅此一条，就足够我对这个世界心怀感激。按道理，即使今日我于有文命绝于此，也不该有什么遗憾了……只是我没有想到，这个世界上还会有个自称大侠的傻瓜，冒着生命危险来见我这个大奸大恶的手下败将，只为了让我服气，只为了让我能够死得心无遗憾……”
我这个傻瓜听着他的自白，心中满是说不出的难受。
这种感觉我以前也有过。我记得在苍明山上，有一次我早晨睡了一个好觉起来，却发现鸟笼里刚刚才养熟了的山雀已经不见了踪影，只剩下地上的一地鸟毛。
就算最后我气急败坏地找到了一只嘴边带着鸟毛的野猫，但那只深受我喜爱的、嗓音婉转的、精灵一般的山雀却是再也回不来了。
但是，虽然我能把伤害山雀的野猫赶走，可伤害于有文他们的……我又能有什么办法呢？
于有文看我一脸苦涩，反而是豁达地笑道：“决兄，你不必为我难过……我之前遗憾这天道不公，遗憾自己命途多舛，遗憾势单力薄被那乌合蚁众所压倒，遗憾无法和所爱之人长相厮守……这万千遗憾，只教我死不瞑目。但现在，那些遗憾倒反而是无足轻重了……”
说到这，刚才还气若游丝的于有文直挺挺地坐了起来，目光如炬。
“决明，我承认——你确实和那些假借正义之名，实行不义之举的人不同……你是足以真正担得起‘侠’这一字的英雄丈夫！败在你手里面，我于有文心服口服，没有任何的遗憾！”
于有文说完，又转头看向华枫，握着她的手道：“枫儿……有文这一世已是个负心不义之人，但我发誓，如果还有来生，哪怕历经千百轮回，我也定要寻到你，从此比翼连枝，永不分离！”
“夫君……”
一旁的华枫已是泪眼婆娑，再难口出一语。
于有文背靠在树干上坐下，紧紧握住华枫的手，慨然长叹——
“遥想当年枫红日，
巧遇佳人应在否？
折花难待花同谢，
留笔作画墨未干。
此世教人空遗憾，
此身可有寸丘山？
未明世间情何物，
身死徒余魂长留……”
金色的雨渐渐地停了，枫叶静静地铺在了地面上，也铺满了于有文一身。
“哈哈……真可惜啊决兄……可惜我没有办法活着看到你说的那种正义实现了……其实我是真的很想看看，你说的那种，能将我和枫儿也包含进去的正义啊……”
我跪在他的身旁，看着他的双眼逐渐失去神采。
“这世间……我于有文……来过了……”
他终于是合上了眼，不再说话，胸口没有了起伏，刚才回光返照的红润脸色也一并消失了。
在这个熊熊燃烧的夜晚，这个开阳城之中画枫画得最好的书生，静静地死在了自己最喜欢的枫树之下，可他脸上最后的笑容，却让我久久无法释怀——
因为那看起来既像孩子一般纯真，又像殉道者一般沉重。
ps：预告一下，估计再有最多十章左右，第一卷的内容就会完结了。
我这本书每卷都是一个主角经历的故事，这一卷主要是描述少年时期的决明，他成长过程中遇到的一系列遭遇会最终决定他以后的性格和选择，所以整体故事始终都是偏慢热的。
发书之前编辑就跟我说过，这本书的数据可能很惨，可是要我去写主流的那些题材吧……我又还是放不下这本书。这本书就算是我圆自己的一个小说梦了，会认真的把它写好的。
虽然人很少，但是还是谢谢大家的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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