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
“陛下,皇后娘娘她、归天了……”
他惶然起身,跌跌撞撞地跑出宫门,皎洁的雪光映射着漫天清辉,照在他眼中却是一片漆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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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阳光晴好,花园内香风袅袅,她执着一杆精致的镂纱网在园中捕蝶,亭内的母亲却愤怒地摔碎了杯盏。
“岂有此理,我将军府的掌上明珠竟敌不过一介草民。你扶持的新皇真是没有眼色,绝代佳人不晓得要,反把上不了台面的糟糠当了宝。”
“少说两句吧。”父亲押了口酒,神情亦有些不悦。
“爹爹,阿娘,你们怎么啦?”她拈了一只大彩蝶,趴在母亲的肩头撒娇。她是家中的幺女,自小备受宠爱,又生得花妍月貌,母亲看向她的眼神从来都是宠溺与得意,今日却满是叹息。
“不行,我们成儿一定要做皇后。”母亲目光灼灼,似下定了决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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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让她进宫拜见太后,说已跟宫中内侍打点好,会安排她与皇上皇后偶然相遇,介时她端丽秀逸的姿容必使皇后黯然失色,皇上定当后悔不已。
年芳十八的上官太后端坐凤椅,锦绣华服的光彩也褪不去眉间的寂寞,见她来,只勉强露出点笑意以示欢迎。上官太后微微蹙眉,想说什么,终还是住了口,只随着女官寒暄了几句,便推说自己染了风寒,让女官好生款待。
“真是的,一颗棋子还摆起了架子!要不是将军留情,她能安稳活到今天?”贴身婢女没好气地哼了一声。
她则不以为意地撇撇嘴:“看来当皇后也没什么好的,她倒是从皇后到太后,享尽殊荣,却连个笑容都难露。”
“小姐说什么呢,她福薄,您可是贵人之相。”婢女打断她的话,为她整理妆容。
被买通的内侍匆匆来报,说皇上皇后正在御花园漫步,让她们赶紧过去。
不知为何,她莫名有些慌张,虽然她不像母亲那样因他拒绝立自己为后而耿耿于怀,但还是按捺不住好奇,想看看这个险些成为自己夫君的人是什么模样。
她照了照婢女手中的菱花镜,姣美的妆容无懈可击,遂嫣然而笑,提着百蝶穿花的绯色绸裙,娉娉婷婷地朝御花园走去。
“何人惊扰圣驾?”隔了几丈的距离,才有内官开口询问。
她款款行礼,玉面低垂、双眸潋水,声音娇柔如丝:“民女霍成君,进宫拜见太后,方才在廊下看见一只七彩蝴蝶,好奇追逐至此,扰了圣驾,还望陛下恕罪。”
他没有回答,摈斥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她有些无措,好在温柔的女声响起,打破了沉默:“不妨,霍小姐无需惊慌,一起来亭内坐坐吧。”
她颓丧地起身,没想到母亲口中嗤之以鼻的糟糠竟如此素雅温文,那女子微笑着,一袭藕色丝裙流转着柔和的光晕,宛若一朵幽静的百合。
但是满园春色,他不会只守着一株百合吧?她感激许平君的解围,却又心有不甘,毕竟自己的美貌是众口夸耀的,走到哪里不是焦点,缘何入不了这少年天子的法眼。
“谢陛下、皇后。”她堆上一脸明媚,眸光悄悄朝他瞥去,顷刻间心跳如鹿,只觉明黄的色泽如初夏的阳光,温暖和煦得让她恍惚。可惜他剑眉紧皱,俨然在催她离去,许平君轻轻摇撼他的手臂,他才褪去严肃,换上一抹温柔。
“母亲,陛下他好英俊呢。”
“只是陛下为何不喜欢我?要像许平君那般温婉贤淑么,我也可以呀……”
她愁肠百结,传到母亲耳中皆燃成了嫉妒之火。
“成儿别难过,母亲说你是皇后之命,你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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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平君归天的消息传来时,她正倚在窗前看雪,片片雪花如折翼的白蝴蝶般在风中仓皇飞舞,恍若她的心绪,迷惘中又带着点窃喜。
母亲兴奋地为她筹备入宫用具,艳丽的嫁衣绚烂如花,将她心底的忧虑一点点打消。她双手合十、虔心祈念:“你放心,我会替你好好照顾他的。”
她脸颊发烫地坐在床榻上,乌发挽成垂云髻,镶金缀玉的钗环好似璀璨的繁星,衬着她皎月般的面容,石榴红的曳地纱裙在宫锦上盛开,宛若倾国牡丹。
那朝思暮想的身影慢慢朝她走来,她难掩心头喜悦,抬起含情双眸,怔怔地望着他。他好像饮了酒,目光有些涣散,剑眉却依然紧皱,嘴角的苦笑比上官太后还要勉强。
她的父亲将上官家灭了族,上官太后心中的芥蒂她多少能体谅,可这少年天子为何对自己如此冷淡?
“陛下!”她扯住他的衣袖,眼眸染着一层雾气,楚楚可怜。
“歇息吧。”他抽回手,腕上的一圈白色在朦胧的烛光中分外刺眼。
他的手腕上,紧紧系着一条白丝绢,是戴孝么?殿内的炭火燃得很暖,她却莫名打了个寒颤。
*
“九百九十八,九百九十九,一千……”长指甲又在妆盒上划了一道,她酸涩地笑着,如鲠在喉。
她知道忘记需要时间,却不知道竟要这么漫长。一千天了,许平君依然挡着她的路,挡着她走进他心里的路。
她折了许多的百合花,簪在发髻上、插在瓷瓶中,看着它们凋零干枯、随风飘散,可他心中的那朵却四季永生,馨香遍地。
母亲四处求神拜佛,为她弄来求子的药方,苦涩的汤药她喝了不计其数,一心想生个孩子来填补两人的关系。可她仍是惧怕他的冷淡,更惧怕他手腕上的那抹白色,时刻提醒她有一个亡魂横亘在他们之间。
“陛下、”深夜,她攥着他的手,语气近乎央求:“您白天还有对臣妾笑的,入夜后却这般沉默,可不可以、像白天那样待我?”
“只因我白天不能做自己。”他叹息地转身,一尺的距离,却隔着一个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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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在上官太后的寝宫里喝得酩酊大醉,上官太后踌躇着劝止,她却拉住她的手,笑得伤心:“外甥女,告诉小姨,我到底哪里不好?”
上官太后叹了口气,这还是她第一次摆出长辈的架势,跟她“攀交情”。
“美貌、家世、才华……我哪一样不胜她,他为何这般念念不忘?”她嘟囔着,眼泪盈盈而落。
“那又如何呢,即便你胜她千百样,却输一句他爱她。”上官太后饮了口酒,眼中是不合年龄的沉痛:“我是一枚棋子,从一个权势转到另一个权势,没人在意我的心事。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么,我冒着得罪你父母的风险怠慢你,只为了让你知晓进宫哪有什么好,可惜、”
“我是站在平君这边的,即便她已不在人世,我也依然站在她这边。她待我不是出于礼节,而是真心。”上官太后拭了拭脸上的泪痕:“她怕我这枚棋子被冷落,怕我被这无情的皇宫遗忘,每五天便来看望我,一次次地提醒他们我的存在。”
“存在……”她呢喃着,摇摇晃晃地起身,朝未央宫跑去。
“陛下,我懂了,我再也不会想着替代她在你心里的位置,我只会用心做她未做完的事。今后,由我继续她对你的爱,好不好?”
她伸手去解他腕上的丝绢,想系在自己的手上。他却紧张地躲开,仿佛她在抢夺他的性命。
*
父亲去世的消息传来时,他正好在她的寝宫,她哭得梨花带雨,悲戚地抓住他的衣袖:“爹爹去了,臣妾只有陛下可以依靠了……”
他沉默着,让她哭了一会,而后缓缓将手抽回,起身离去。
“陛下为何如此绝情?”她泪眼朦胧地望着他,眼中满是他破碎的身影。
“你的母亲为了让你做皇后,毒杀了我的发妻。”他按着她肩膀的手在不可抑止地颤抖:“我永远都不会原谅你们,永远——”
她颓丧地跌坐在冰凉的地砖上,原来,母亲毒杀了他的发妻,也毒杀了她的爱情。
废后诏书传来时正值盛夏,她却紧紧抱着战栗的身体,只觉得冷。而他除了之前那两句刻骨铭心的永远之外,再未给她只言片语。
*
她在冷宫里挨着光阴,不再用指甲的刻痕去记录时间,因为他说永远都不会原谅她,那么时间于她就没用任何意义了。
白天变黑夜,青丝转华发,她的窗前早已没有盛开的繁花,只有萧瑟的落叶,和凄冷的寒鸦。这便是永远的尽头了吧,她叹息着,却又接到了他的诏令。
十二年了,他竟又想起了她,命她迁到更凄凉的云林馆去住。
“你说的永远可真远……”她笑着,泪还是落了下来。
她突然起身,朝宫门外跑去,她知道他喜欢清幽,很快便在一处静谧的花园找到了他。
“陛下,我有句话想问你。”
“倘若许平君活得像我这样久,你真的会一直宠爱她么?后宫佳丽三千,微时的发妻真能永远不失宠?”
他怜悯地望着她,转身离去。
内官和侍卫匆匆赶到,欲将她押回冷宫,她挣扎着上前,拽住他的手臂:“我不信,世间真有人会如此长情,是我的母亲让她永远活在了你的心里!”
他愤然甩手,她惊愕地看到他手腕上那条泛旧的丝绢,十二年的岁月,他依然紧紧地系着。天地登时沉静,只剩下那抹白色在她眼前摇曳,她甚至看清了上面的字迹——匪我思存。
出其东门,有女如云。虽则如云,匪我思存。
她哀哀哭了起来,这世间有长情,只是不属于她,属于她的,是痛彻心扉的长恨。
夜幕降临,她平静地往梁上悬着白绫,如果当初不眷恋那抹不属于自己的温柔,是不是就会有不同的结局?可惜前尘尽断,一错便是永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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