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曼德的眼皮在跳，他能感到有什么可怕的事情正在发生，就像飞蛾落入蛛网，麋鹿陷入狼群，地上的野兔被高空的猎鹰盯住。这是一种违反常理的直觉，是猎物对自身处境的感知。
但现在，无论是他还是这支军队都已经是离弦的箭矢，再无回头之路。不对，其实从上午下达急行军命令的时候，一切就已经注定。
持续半天的行军，西斜的太阳，至关重要的桥梁，还有逐渐增加的兵力，所有的情报和线索都催促着这支军队在这个时间踏入这个战场。仿佛一只看不见的手将棋子拿起，轻轻地丢向指定的位置。
而在那个位置只有一人一骑，单枪匹马立于桥上，桥的背后偃旗息鼓，只是不知藏着着多少兵马。
八成有埋伏，得千万小心，康曼德心想。
在桥梁东侧的马路上，是一个至少十英尺深、三十英尺长宽的大坑，得意的骑兵越过堤坝后，等待他们的只有坠落和死亡。
趴在堤上草丛里的伯爵府管家克制住身体的颤抖，从山口涌出的乌云朝这边压来，二十步一小整，一百步一大整，始终维持着战斗阵型，如同迟缓却坚硬的乌龟。
终于，在敌人距离桥头大约五百英尺的时候，桥上的骑士抬起了手中的枪。
“跑起来，大家快！。”
须发泛白的管家滚下河堤，大声对堤后的农夫们喊道。一片喧哗声中，他们拖着从森林中砍下的大把树枝开始跑动，不时还有人往空中抛洒沙土。一时间堤坝后尘土飞扬，喧哗声、脚步声响成一片，远处几个仆从高高举起格温特领的磐石旗，顺着道路朝桥梁走去。
“不好！那个骑士只是欺骗的幌子，他们先前就没有的足够兵力。” 康曼德懊恼地拍脑袋，向前挥舞马鞭：“第一、第二连队突击，务必在敌军增援抵达前控制桥头。”
令旗挥舞，位于雁形阵中央的步兵方阵发出大喊，朝着桥梁发起进攻。
“等等将军！快看那边。”
身旁传来急切的声音，康曼德顺着副官手指的方向看去。当下心凉了下来，就像赤脚站在寒冷的雪地之中，他终于明白先前一直缠绕在心头的不安从头而来。
北面大约半英里以外的坮地顶端，一身亮银色铠甲的骑士威风凛凛，正坐在雄壮的白色骏马上，那道冰冷的视线跨域暮色盯着他，夕阳将骑士的盔甲和白马染成赤红，身后的盾家族徽旗熠熠生光。
看见康曼德转过马来，欧文也转身，对着身后招手。霎时间大地震动，扬起的沙尘横贯北边的天幕，像是有大队人马自东向西奔袭而去。
随着格温特伯爵朝着西部迂回穿插，不止是康曼德的心沉了下去，整个军阵的左翼都出现动摇。
这是一场伏击，蓄谋已久的伏击！
什么四十人、七十人？不过都是疑兵之计罢了，他们从一开始就集结了充足的兵力。敌人这五天下来所有的布置都是为了让他带领疲敝之卒深入敌军腹地，再以逸待劳聚而歼之。
好深的计谋，好多层的套娃，不愧是格温特伯爵，这天下的贵族，就没一个省油的灯。
“吹号，全军冲锋！第三、第五骑兵小队往左翼集中，务必护住左翼。第七骑兵小队扩散侦察，探明右翼有无伏兵。”
康曼德咬着牙下达指令，“此战我们唯一的胜算就是拿下前方那座桥，有进无退，有死无生！”
在苍凉的号角声中，军阵如同雪崩一般砸下，朝着阿斯克河扑去。
是时候了。
夕山把枪斜背在身后，策马迎向海啸般的人潮。在离开木桥的时候，他用解放的双手从胸甲中掏出火折点着，随后轻轻一抛，火苗划出抛物线，落在桥下堆积的柴草处。火油浸润的干草猛地点燃，火龙从木桩上升起，眨眼间扑上桥面，以燎原之势吞噬了整座桥梁。
熊熊烈焰冲天而起，火光之盛，以至于盖过了夕阳。阿斯克河西岸，原本喧嚣的战场一下子变得鸦雀无声，只有木材被大火舔舐发出的悲鸣，以及桥面断裂坠入河水的声音，它们如同雷霆一般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人类在遭遇莫大失败或者挫折的时候，反应往往是慢半拍的，或许是大脑无法理解这样的结果，亦或者理解了但理智上不愿意去接受。桥梁的失去意味着进入阿斯克河东岸夺取蒙茅斯城的计划彻底破产，也宣告这支孤军陷入了必死的境地。
已经没法过河了，现在怎么办？
疲惫而又迷茫的士兵们回过头，齐刷刷地向指挥官投去困惑和求助的目光，康曼德忽然觉得胸口愈发烦闷，在数百道视线的压力使得他喘不过气来。他看了看已经被烧断的木桥，又抬头望向天空，天色已经昏暗，夜幕伴随群星降临大地，一切都暗了下来。
“长官！长官你怎么了？长……”
世界忽然安静下来，康曼德不用再为这场战斗劳心劳力了，昏厥把他从这个无解谜题中释放。但他的军队却将要为此付出惨重代价。
就在副官慌忙扶住主将，让他不至于坠马的时候，军阵的右侧，分散侦察的第七骑兵小队遭到了重创。
一支步骑混编的军队从树林中冲出，朝着薄弱而又混乱的右翼杀来。当先二十多名骑兵人皆披甲、马亦具装，组成最锋锐的矛头，转瞬间吞噬了附近的零星几名骑兵。
“结——阵！”
右翼的第四步兵连队的军官发出绝望的呐喊，但已经没人听从他的指令。整个阵线随着指挥官的失能全线动摇，零星几支箭矢从颤抖的弓弦飞出，在铠甲上弹开，没有起到丝毫迟滞的作用。
没有结阵的步兵侧翼遭到具装甲骑的密集冲锋，结果不言而喻，整个第四步兵连队被凿穿，锋矢在人群中犁出一道血河。他们划出弧线绕到军阵的背后，随即停下掉转马头，准备发起第二轮冲锋。
就在这时，随着一声清亮的长啸，守在桥头的夕山趁着敌人士气尽失毫无斗志的时机长驱直入，挥枪奔着中央大旗而去，而那杆大旗也在摇晃一阵之后轰然倒地。
方阵崩溃，兵败如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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