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丑初 赤奋若

丑初 赤奋若

(01:00)

夜半三更,万籁俱寂,有破风拂过整片湖泊,叮叮当当不绝,恍若鸣珠溅玉。倏尔扑通水响,坂上消防署警铃大作;遥见人影散乱,一半逾湖畔,一半迤东南。糸守町环湖一遭的万家灯火几乎灭尽,唯平场区教职员工宿舍,有一人通宵坐以待旦。

斗室之间,唯一桌、一椅、一榻、一柜而已。此刻所有杂物都已归置完毕,竟透出几分非淡泊无以明志非宁静无以致远的禅意。《万叶集》、《古事记》、《枕草子》三本层叠,摆在桌子正中。墙上挂有“花·鸟·风·月”四字行楷,皆在末尾飞白,一望便知极有功底。

唯一不协调的,只有回收桶里快堆成山的巧克力包装和啤酒易拉罐。

这也是唯二,她能尝出味道的东西。

算是个临时任命吧,从东京都到岐阜县飞驒市东南角名不见经传的糸守町代教一月。只不过比起代教更像是支教——这里的乡间风貌比起周围村镇都明显落后一到两个世代,遑论东京大阪名古屋这样的超级城市群了,通常情景是一派死气沉沉,让整日通过防灾广播器和巡回车辆打着一百二十分鸡血宣传本地选举的现任町长团队显得格格不入——莫说是选举,大部分中老年人独守空宅,诸事漠不关心,时不时还被电话诈欺骗去大把大把的钞票。

繁华的现代生活,也会让人类渐渐失去本真,换言之数典忘祖——譬如现在,没多少人知道“あなた(你)”的汉字写作“贵方”,粗暴的片假名音译“トイレ”(Toilet,厕所)将雅称“雪隐”取而代之,作为真正“秋叶原”的秋叶原,远没有那条电器动漫一条街受欢迎。

而在这里,“逢魔之时”竟和本地方言“孤落时辰”互为照应;登堂入室时人们总会以古朴的礼节烹茶待客,朝晖夕阴的景色气象万千瑰美难以言表,再加之,还能见到宫水三叶姐妹俩“蛾儿雪柳黄金缕”——坛上舞,金铃磬,一步一声惊。

彼岸的先贤孔夫子曾曰过,“礼失求诸野”。如今看来,此言不虚。

可惜的是,马上就要离开了。

摆弄着10月5号,也就是后天到四国岛的火车票,一时间竟有些神思恍惚。

本来明天一早就走的,只不过被一位少女死缠烂打着不放,自然还是不要爽约。只是,她是怎么知道秋月孝雄的?只因为一句俳句?《万叶集》的雷神短歌?传说中阴阳师和巫女可以一叶知秋窥斑见豹,通晓过去未来之事,只是……

经常忘记自己名字,素描课上一言不合踹桌子,三步上篮轻松惬意;第二天来诸事皆忘,问啥都是我不是我没有你别瞎说,看神态又绝非作伪,这两种截然相反的性子竟出现在一人身上,怎么想都觉得匪夷所思。不过若是不匪夷所思,也不能称其为巫女就是咯。

正当此时,窗外湖心异变陡生。

“来者何人?!”

“我是地质学家,名唤沟口青原的便是,要钱没有,要命一条!”

漫天愁云惨雾,下渊图书馆大堂一派灯火昏蒙。见一枚圆环,无终无始,似日月往来,阴阳递嬗,三百六十五一周天,正中一点遂有了实处。原是一十五位浪户围作鐡桶阵,雪亮打刀寒光霍霍,垓心里不速之客径自岿然不动,只是亮了亮手里的游标卡尺。

“我还要问呢,敢问诸位是——?”

“你觉得,以你现在的处境,有资格和我们讨价还价吗?”

打刀藩篱中缓缓走出一人。

“下渊木栈道,被打昏在地的我司成员,是你下的手吧?擅闯民宅、骚扰良妇、还让我险些和岐阜地头蛇‘中岛组’大打出手;要不是有小弟跳出来澄清误会,这个梁子怕是就要结下了……心肠歹毒,恬不知耻!”说到这里,已是目眦尽裂。

“在木栈桥上拦路抢劫,一刀下去破刘海断腰带,害得我裤子都挂不住,没用尖角敲他已经算我手下留情了;至于这里……不好意思我真的以为这里是图书馆。”

为首者听到这里,欣然收起打刀。余下十四人也同时归刀入鞘,但依旧反手握刀柄蓄势待发——情形并无好转,反倒更加凶险三分。漫天剑雨遍地刀光绝不会出现在真实打斗中,所谓高手过招,不挡不架,就是一下。何况这架势还是居合斩。

若要逃跑,寒光过处血溅五步的下场自是无须多言。

“若是这样倒也罢了,但是,为什么要把中岛组也扯进来?!”

“我哪知道他是什么中鸟组?!一个拦路打劫一个蒙面蹲草丛,我还当是一伙儿的呢!”

“信口雌黄!不知道对方身份,那黑话切口你是怎么对上来的?”

听到这里,沟口青原无奈扶额。

“让我说什么好呢。这个黑话…‘家宅何方,青鸟无足’。‘青鸟无足’明显化用推背图第三十九象‘鸟无足,山有月。旭初升,人都哭’。暗指日本帝国扩张,无足鸟立于山上,便是‘岛’字。而帝国扩张,目标曾是中华。巧的是周朝出土的文物中有一物名唤‘何尊’,上有铭文曰‘宅兹中国’。青表示东方,故此云‘东山有月’——中岛组高层得多有文化,才能把这书袋掉的如此风生水起,可惜的是依旧有据可考,内行一眼就看穿了。”

“宅兹中国”、“鸟无足,山有月”,合起来便是“中岛”组,也就是“稻川会”于岐阜县内下辖的小帮派。“稻川会”是仅次于“山口组”和“住吉会”的日本第三大帮派组织,正式会员达到八千二百人之巨——但显然,只有帮内败类才会在这种地方打家劫舍。

“我不相信一个正经的帮派会干出打家劫舍这种龌龊事,不论是你们,还是中岛组。”

“我不相信一个正经的地质学家会干出夜半三更潜入下町这种猥琐事……”

先是针锋相对,接着顿了顿,才继续语出惊人,“还有‘他们’。”

“他……们?”

闻听此言,对面狭眸长敛。

“有替司仪家修缮地基时悄悄打了个地道企图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的泥瓦匠,向河原土木问责,答复是此为临时工;有夜半三更蹲在房顶望风结果却不慎踏破茅草跌将下来的毛贼,到被抓住时手上还死死攥着罗盘和寻龙尺;有伪装采风实则到处安置针孔相机的带摄影师,一直到被逮现行还照死都说为侦测动物活动;有自称从北海道札幌一路而来的长跑爱好者,想进町落游山玩水,结果不慎落下的护照上写明了是糸守町亲沢人氏……”

“所以……”

“所以那位被你打昏的我司会员并非拦路打劫,而是为了提防奸细。最近一阵子,经常有人夜半三更鬼鬼祟祟往下渊区竜滝瀑布潜行,殊不知那里是本区禁地,河原土建想要修桥打隧也在此碰了一鼻子灰,宫水町长来了也得看我们三分薄面…你,不是第一个吃瘪的。”

想当然尔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老实交代吧,你来究竟是为了什么?”

一席话,封死了沟口青原所有退路。

要去竜滝瀑布做地质勘探,自然不是为了什么所罗门宝藏,也没指望着能发现特洛伊城或是米诺斯迷宫一类惊世神迹,纯粹是因了某人的授意——有意向搭桥连通亲沢与下渊,但当地居民却百般阻挠这番美事——据说是为了不破坏风水。

三十六计走为上策,想到这里又举起了游标卡尺。

“一寸短,一寸险。君不闻困兽犹斗?况且……”

沟口青原说到这里,陡然话锋一转:

“在没打听清楚我背后的势力之前,各位是绝对不敢对我出手的。”

“一个地质学家,背后能有什么势力?!”一丝讥笑闪过唇角。

“看不出来吧,但是,我却知道你们背后是什么人。”

在看到墨莲刺身时,便已料中了大半缘由,丝毫不以为忤地一哂。这种大喇喇浑若无事的态度让对方几乎七窍生烟,身形一闪便要催动刀招,孰料对方早已先发制人——“甲斐国天台宗积翠寺法性院机山僧正,南无妙法莲华经!”

天岚乍起。

“你……真的是地质学家吗?”

他怎么知道的?!

“硬要说的话,也算半个历史学家。”施施然上前,每走一步,包围圈便跟着移动一步,“所以你们就不用拿破坏风水有碍观瞻之类的幌子来打马虎眼了。直说吧,晴信公在竜滝那藏了什么秘密?不惜选拔这样一批好手代代薪火相传,三缄其口讳莫如深?”

狂风呼啸中,沟口青原一席话说得字正腔圆掷地有声。

侯非侯,王非王。天地晦盲,皆归北邙。亲沢区河原土建尘土飞扬,宫守区宫水神社结缘树丹穗流长,上渊区山径鸟惊庭树满涧落红浣芳,一切皆因糸守湖雾笼秋冈,风烟漫卷抟扶摇而上,玉甲云龙衝霄耸千丈。环湖一遭万家灯火悉数点亮,迷离惝恍,竟不胜煌煌。

“门户入君,目测能见度!”

“120米左右,再远就看不到了!目前他在距岸100米处!”

“你用的钓竿,线有多长?”

“150米,绰绰有余。”

“等等……这不是钓线长短的问题吧,再长也扔不了100米远啊。”宫水俊树正自喃喃,迎面却撞上敕使河原克彦与居土君不约而同的一抹促狭:“要是不能扔一百米远,它要一百五十米长的钓线作甚?难不成町长大人觉得每座湖都深过捕鱼儿海?!”

【注:捕鱼儿海即贝加尔湖,水深1637米】

“那是……?”

“时间紧迫,你只需要知道有种能甩钓线到百米开外的‘抛竿’就行了。门户入君!”

“目测距离……不知道,他已经没入雾中了。”

“这TM还怎么救?!”居土桑不由仰天哀嚎。哪曾想目测无果的门户入君早开始扩胸甩臂扭头转腰旁若无人地做起了热身运动,面对周遭纷至沓来的诧异神色也回以好整以暇:“看啥子看?等我做好准备,直接抛竿按最远投角瞄过去呗。”

“大雾弥漫的没个准头,万一直接砸死了怎么办?!”

“我记得落水的那位是个老烟枪,常用煤油打火机,就看他…能不能想起来了。”

话音未落,就见宫水町长一把抢过消防员手里的扩音器,只可惜在呼啸风声中几乎可称蚍蜉不自量——“中川先生!听得到吗?!快用打火机照亮,我们好确定位置!!!”

无回应。

“功率太小了,再怎么着也得比这大一号的,至少得是管风琴体量。”

“速去糸守町役所,用防灾广播……”

一边转首吩咐,孰料却不见人影,再一看手机上简明扼要的短讯:

“广播站坏了。”

“什么?!!!”

“町长还记得几小时前诡异的线圈磁化现象吧?町役所的大功率广播装置也受到波及,现在完全无法启动。备用的广播启动装置分别在宫守区、上渊高山,还有平场区糸守高校。”

上渊高山区广播站,无法使用。

平场高校内广播站,无法使用。

六年来的首次,宫水町长不得不面对唯恐避之不及的——

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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