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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夜风疏雨骤，万方砂石隳。星月照拂下青松翠柏林立如若飞来峰上千寻塔，隐约可见疏落灯火隐匿其间。其下坡段则仿佛横遭月牙铲重击，轰然坍圮，为泥淖，为烟尘，为齑粉，断面异常平整，唯见满目皓白，仿佛身临著名的大不列颠多佛比奇角白崖。
巨大的塌方土石几乎淹没了四分之三路面，纵使是专用越野车辆，要过去也是力不从心。无奈之下只得弃车步行，塌方路段上满是黄豆大小的细粒石灰岩，在途中此人还颇为作死地以游标卡尺测了直径，百步九折，盘桓三匝之后，下渊区町落已遥遥在望。
“想进下渊，首先要穿过一大片松林。说是森林，其实是一大片地质沉降区，超声扫描显示下面密密麻麻都是溶洞。松林上的枯叶层遮住地表凹陷，每一处都是潜在天坑。再加上不远处竜滝飞腾而起的漫天水雾，导致这里经常伸手不见五指。”
“那下渊区居民怎么进出？”
平冈之上，分明是直线可达，然而木栈道却偏偏曲曲折折赛过黄河九十九道弯，直穿入林立松柏掩映下无数的坑坑洼洼，枯藤老树半入泥土半入尘埃。“立入禁止”的黄色警戒线充斥周遭，因年深日久，大多残破，竟与枝头诡异的血色经幡一道猎猎飘扬。“沉降路段”“封山育草”“杜绝烟头”“前方天坑”“落石注意”“莫入水泽”“勿越护栏”诸如此类招牌可谓俯拾即是，前方则是云气浩茫，一片影影绰绰的灯火。
“车道有盘山路，也有特别加固的木栈步道。”
平林漠漠烟如织，寒山一带伤心碧。风拂处稻荷弥香，也有稀稀落落的纸帐稻草人招摇于田亩之上，不速之客行不多时，便走到了村落边缘，比起泥路他更喜欢走柏油车道，边走边左顾右盼，隐约可见长弓般的唐破风，一节更比一节高的宋斗拱，以及悬山顶交叉的屋脊…吊诡的是，临近大路的木造建筑下方都有连片成聚落的白石地基，苔痕上阶绿，草色入帘青。加上刀砍斧凿的粗拙工艺，作为内行，一眼就能看出它至少有上百年历史。
“下渊区是糸守町唯一原汁原味保留着室町建筑和江户风貌的区域，只是名不见经传，没理由强制驱离居民，也从未有人申请过文物保护。根据史料记载，它在战国时代是飞驒国与信浓国的边界争议地段。公元1550年，武田信玄攻入信浓国，在西征路上也于此止步。原因是当地大名组织浪户借着竜滝的险要地势极力抵抗，三度损兵折将而不得其门而入。这，才有了之后的甲斐国征伐，以及一系列传奇战役。还有……”
“还有什么？”
“放心，那里完全没有危险人物，全都是吟汉诗作俳句的文人雅士——”
一线寒电迫，倏尔无觅处——茶筅髻羽织浪人莫名空降，后垂手而立。只闻得金铁铿锵一响，居合斜斩，一刀两式。不速客额前刘海齐刷刷迎风而堕，而后腰带又莫名从中断绝，末了还后颈一凉，原是一把打刀贴肤切骨之寒。细看那秋水一泓般刀刃还在微微颤动，仿佛一次出鞘意犹未尽似的——漆黑瞳仁里不见一星半点暖意，大惊之下不敢正视，目力向下，只看到半臂装束上大片虬结肌理，以及胸口若隐若现的一朵墨莲刺身。
“此山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要想打此过，留下买路财！”
鸣笛声、刹车声、金铁相击。西岸一千顷，墨色远山弥望，唯有道银星直贯入水，仿佛泥牛入海，转瞬间已是无影无踪。紧接着庞然巨物一个倒栽葱陨落山崖，直卷得千堆雪起。四秒后才传来轰然巨响，和一声戛然而止的惊叫。
还没回过神来，头上已遭了人一记游标卡尺。天旋地转中一头栽倒，摸摸遭重击的前额，还好并不见血。歪斜的视线中只看到稀落灯火中有道黑影三步一跌着破窗而入，紧接着又是屋内人惊呼有贼，左邻右舍一并举起锄头铁锹径出门，眈眈相向，势成群殴。
“听这口气，町长明显是言不由衷吧。”偷笑着敬了对方一杯。
“事实上，恰恰相反。有室町时代的建筑，也自然会有室町时代的遗风。糸守町近十年来一直保持着人口净流出状态，连糸守小学校和糸守高校也不得不缩减招生规模，进而导致大批社团关停，包括但不限于天文部、业余无线部、地质研究考古学部…但是，传统弓道部和剑道部依旧很坚挺，不过参与者十之八九都是下渊区人，那里也依旧有男人成年之后携带佩刀的武士传统，甚至有最极端的，到现在都梳着江户时代的月代头和茶筅髻。”
话音未落，手机振铃。
“莫西莫西？”
“宫水町长，出事了。”
S形刹车印绵延十余米，尽头是一处宽达三丈的豁口。护栏不翼而飞，下方六米的湖中，只剩下死里逃生的货车司机趴在桌板上载浮载沉。早已赶赴现场的坂上消防署正手忙脚乱地组织人众救援，几大箱货品随着水流蜿蜒漂向湖心。
“哟，こんばんは（晚上好）！”
“こんばんは，居土桑。又在钓鱼呢？！”
“哪有心情啊，门户入君，没看那里货车都冲湖里了……”
路人甲乙正说着，冷不防一辆单车自中间呼啸而过。
“十分钟前，坂上区居民听到滨湖道上传来巨响，出来看时就发现有辆货车冲破护栏，坠入糸守湖。于是马上打给消防署，这时候司机砸碎车窗游出，所以她马上将家里的旧桌板抛到左近，再然后……就如町长您所见了。”
“货车上就他一人吗？”
“是的。根据刹车印判断，当时车速在五十迈左右，我只是不明白，深更半夜为何要开这么快？还有，他是怎么冲破护栏的？”
“大概是因为这个路面错位吧。”
“三、二、一！”
就在消防员朝湖中抛出救援绳的同时，异变陡生。
风起于青萍之末，吹皱一潭秋水。先是整片湖泛起鱼眼泡，接着水雾袅袅，恍惚奔腾，如骤雨之将至；纷纭杂沓，若寒云之欲同。接着化作千丝万缕一径向湖心攒聚，直到凝卷为一座坏山，亦或是冲霄而起的龙卷柱，足足有千丈高下！万万千千针芒飞旋周遭，若是寻常的龙吸水也罢了，偏偏整座糸守湖都是一派风啸水飞，门入桥河水倒灌，下游登时断流！抱桌板浮沉水上的货车司机还未抓住绳子，便已被水流冲到了数十米开外！
“贼人在哪？”
下渊区町落，一脚踹开门的同时，十几名村民各执农具一拥而入。无视了缩在墙角瑟瑟发抖的某人家媳妇，对着遗落在地上的一条长裤面面厮觑，目光最后定格在破出一个大洞的后窗上，接着发一声喊，“给我追！”须臾散尽，只留下她一人在穿堂风里凌乱。
所有不以猥亵为目的的割裤带都是耍流氓！
哪路毛贼，削刘海秀刀法也就罢了，**一凉简直不要太过分！害他外裤挂不住，逃跑起来拖泥带水三步一跌，一个抢劫受害者冲进屋里还愣是被别人家媳妇当成入室采花贼……懂不懂什么叫士可杀不可辱？！早知道不手下留情了！
一边拽步狂奔，不速之客一边愤愤地想。两眼一瞟便发现大道上早已是人头攒动，无数钉耙铁锹锄头镰刀锤子板斧在昏黄灯火中一片清寒熠熠，不得已转到小道，孰料刚走过转角便无巧不巧与一位“无脸男”撞了个满怀，前额生疼眼冒金星，再转头看却发现只是个艺能面具；惶急中连声道歉，才跑了没几步，脚下便不争气地一滑，一径滚入月见草丛中。刚想喘口气，哪曾想却迎面撞上一位蒙面人似笑非笑的双眸——才出油锅，又落火坑。
“家宅何方？青鸟无足！”低声喝问。
“宅兹中国，东山有月！”浅笑作答。
“自己人，自己人。这位兄台，可知要教训的点子何在？”
“下渊区南麓木栈道，那位倒地的浪户便是。宗主交代略施小惩即可，莫伤人命。”
成功引开了诸人注意，来不及沾沾自喜于不用搬出“上面有人”狐假虎威一番，便能以见风使舵四两拨千斤的鱼目混珠大法闹得一干不明人士鸡飞蛋打关门狗咬狗一嘴毛；又一阵寒气已吹得只着一条秋裤的他两股战战，三十二颗牙捉对儿鏖战，姑且是不宜呆在野外了，擅闯民宅只怕又会引起惊呼阵阵后被打成现行猥亵犯追得满村跑，正当臭气熏天的鸡舍羊圈也加入考虑范围的时候，斜眼一睨，居然发现了一座古雅别业，上书五个大字“下渊图书馆”。
门没上锁，但显然并非因夜不闭户路不拾遗，明显是图书管理员粗心大意忘了关。檀香扑鼻，满室静谧，玄关内挂满了各式牌匾。“文人雅士”算是自诩，“百万藏书”大言不惭，“磨穿铁砚”想来书道大家，怎料想踏入长廊，便听到脚下夜莺婉转，声动林梢。
鶯張りの廊下！
传说中忍者类似汉唐游侠，善用五行遁术，屏气凝神，和光同尘，一击不中，远遁千里。风行于日本南北朝和战国时代，以至不少地方大名或是幕府都会特设此廊，譬如大名鼎鼎的德川家康。一旦有人踏过，便会发出夜莺般的鸣声示警。
被包围了。
“まだ……”
闺房惊梦，唯有御守符摇曳听音，权当雅致古意之风铃。
倦极而眠的她，却又何故惊醒？
轻移罗幕，楼高莫倚危阑，拉开阳台门，上曳气流吹得几片篁叶大喇喇登堂入室，也令宫水三叶不禁打了个激灵，霜寒忒恶，倚冰风，衣单袖薄。赶忙披上一件外套，再推窗望月朝外看时，只见到满池潋滟，跳珠乱翻，化作水雾腾空而起，仿佛梦幻剧揭幕帷幔因风招展，径直飘向湖心，从半山腰的绝佳视野望出去，那里不知何时已多了一处上接高天下垂厚地的硕大水龙卷，方才还一千顷都静净的静谧水面，也已撕扯出恐怖的逆时针螺旋纹！
货车司机以惊人的速度漂向湖心，转瞬间只剩下一个黑点！
“门户入君，我记得你以前当过自卫队的炮手吧？”
居土君收起钓竿，转头问道。
“你是想问目测距离吧？八十米左右，绳子是够不到了。”
“怎么办？！”
“只能看着，过去也是陪葬。”
“井下户君，你不是游泳教练吗？教他如何自救！”
“这是离岸流，向侧面游！走迂回路线！”说到这里，却又大摇其头：
“不，是大漩涡！吸气沉入水底再往外游！”
“省省吧，隔着几十米远，他根本听不到。”
耳边传来熟悉的风凉话，诧异转首，却是敕使河原克彦翘首而立。
“在座谁有快艇？！”从消防署手中抢过扩音器，町长的声音如雷炸响。
“你忘了糸守湖心的诡异之处吗？！”没想到，却被更高分贝的嗓音先行一步盖过——“从两百年前开始，糸守湖上就没有摆渡了！更没有渔船了！一艘都没有了！偶有落水的，都会被卷进湖心，生死不明！传说那里，便是奈落之底！”
敕使河原克彦一反常态地对着町长咆哮，饶是对方城府深厚，听了却也不禁心下惴惴。
“那敕使君，你有什么主意吗？”
敕使河原克彦笑而不答，目光却定格在一旁的那位钓客上——
“你用的钓竿，线有多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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