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田地里大片大片的玉米快要成熟了，茂密生长的枝干挂着又扁又长的绿色叶片挺立着，上面冒着黄色的花穗。玉米被发黄的叶片包裹着，顶头露出乱糟糟的，棕色的软毛。
我抱着膝盖蹲在这片玉米地的深处——这里很安静，今天我打算暂时在这里躲避小镇里一切我讨厌的声音。
玉米地的外面是我刚读不久的高中学校所在的街道。学校就在这片玉米地的对面。学校里的我安静少语，在班里也一般只跟三四个女生讲话聊天，虽说和她们关系不错，但那是我仅有的朋友。我喜欢独处时的安静，喜欢在那时看一些日本的年轻作家写的情节复杂的小说。
放学的时候，学校里会响起音乐，足足要持续半个小时。陆续回家的同学和来往车辆会一起从这片玉米地经过。宣布放学的音乐声；学生，老师，还有经过这条路的其他人——大家骑着的自行车、电瓶车和摩托车的声音；路上的私家汽车，货车等等车辆行驶的声音；以及车上各种各样的发动声、喇叭声，都会被这片茂密的玉米地阻截大半，过滤到闷闷传过来的程度。有时候，学生们一块回家时的讲话声、吵闹声、嘻嘻哈哈的告别声，反而会听得更清楚。
我非常讨厌一切机械的声音。
为了躲避那些非自然的，因为人为的制作而出现的声音，我在放学后匆匆跟身边的朋友道别，赶忙离开学校躲在这里，打算等到学校里的音乐声结束，大多同级或高年级的学生都骑着自行车或电瓶车离开之后再出来，虽说回家的路上仍会有许多车辆发出的声音，不过那毕竟无法避免。重要的是，躲在隔绝了不少声音的玉米地里的这段时间当中，我没有任何人要去打交道，可以一个人好好消化白天里所感觉到一切机械的声音时所产生的恐惧感、厌恶感。预备铃和上下课铃的声音，老师操纵电脑的声音，广播的声音，都会让我的心脏咚咚咚地剧烈跳动起来，身体因为大脑的不适感微微发抖。这种感觉会持续很久，以至于我上课时总是没法专心，下课也没办法跟同学朋友好好聊天。而在这里，我终于可以一个人慢慢地平稳呼吸，不必担心会有老师突然出现向我提问题，也不必担心会有朋友在旁边跟我讲话。我下午五点半放学，在我们学校高一的走读生不必留在学校上晚自习，所以我下午放了学便回家。我跟妈妈一起住，妈妈在县医院做护士，现在的时节妈妈是下午七点下班，等过了十一才会改成下午六点下班。学校离家里很近，步行的话十几分钟就能到家，妈妈在的医院离家里比较远，妈妈骑电瓶车大概要十五分钟，所以我晚一点再开始回家也不要紧。我觉得自己非常需要能停下来静静平复白天里惊恐不已的心情的一段时间。
我突然听到了有人咳嗽的声音，应该就在这片玉米地里离我很近的地方。咳嗽声有些奇怪，我的眼睛一眨也不眨，像是和本打算站起来的身体一起冻结了。我又听见有人清嗓的声音，是来源于同处的同一个人——因为是同样奇怪的清嗓声。
应该是有人在那——我这么想着，小心地一步一步朝刚才的声音传过来的方向走过去。结着玉米的秆条之间，我看到了一个男生的背影。
他察觉到了我，转过头，有些不知所措地和我对视。
他是我的同班同学。个子不算矮，长得很清秀，不过比起长相，班里的女生对于他有个更常讨论的话题。
我们从来没听过他说话。
老师的提问，不管男生还是女生的搭腔，他都没有回答过。他的父母为此来过学校，听见到的同学说，他的父母看上去像很有文化的那种，爸爸穿着看起来很贵的西装，妈妈也很有气质。他的父母来学校之后好像再没有见到老师提问他问题。他像是没有朋友一样，总是独来独往。我曾经从别的女生那听说过，有男生说他讲话的声音非常难听，所以才不说话。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从不言语，在班里他看上去总是给人一种很冷漠的感觉，慢慢地，班里的人都孤立了他。
小时候，在爸爸离开家之前，我们一家和太爷爷太奶奶住在一起，我们住在二楼，太爷爷和太奶奶住在一楼，但是我们一起用一楼的厨房，一起在一楼的客厅吃饭。家里经常有亲戚来看太爷爷太奶奶。这个大家族大都重男轻女，每次太爷爷太奶奶的其他重孙子女来我家的时候，我都能感觉得到那种气氛。但是，太爷爷和太奶奶却很疼爱我。我曾听见有人说，这都是因为我是内姓才那么疼我。可我并不这么觉得。
我很喜欢在一楼玩，一楼很凉快，外面有很大的院子，种着葱和茄子等蔬菜，还有枣树、无花果树，以及淡粉色的月季花——邻居们来我家，总会夸那些月季花很漂亮。在我的记忆里，太爷爷会教我尾巴长的鸟是喜鹊，想要蜗牛把头伸出来就把它放在水里一会儿。我喜欢在水盆里放些水，用许多土许多泥捏成一座小山，在上面放许多蚂蚁，有次太爷爷扔了一片家里淡粉色的月季花瓣在水里，说别让蚂蚁一直待在岛上，帮他们出海玩吧。太奶奶更是对我非常好非常好，会给我一碟又一碟地剥瓜子，在我挑食的时候做我喜欢吃的煎鸡蛋，不管晚辈给她送什么吃的喝的，总是让我先挑我喜欢的。这都是小时候的事了，太爷爷和太奶奶的去世像是带走了这个家的一些运气，爸爸不知道什么时候借了很多高利贷，主动和妈妈提出离婚，一个人离开了。妈妈有段时间总是看上去很憔悴，不过今年精神好像好了很多，开始断断续续地装修一楼，说等装修好了，就搬到凉快的一楼去住。
原来的一楼，客厅后面有一个小屋子，家具只有一张很旧的黑色的桌子，看起来做工粗烂，毫无光泽。桌子旁边堆着用旧布包起来的包裹，里面是土气的衣服，还有像床单之类的花布。整个屋子只有桌子对面的墙上有一扇小窗户，总是很暗，也很阴凉。桌子上有太奶奶和太爷爷比较年轻时的黑白照片，并没有合照，是两个人单独的两张照片。太爷爷看上去很儒雅，很好看，其实跟现在的我记忆里的样子也没多大差别。太奶奶很胖，但照片上却高高瘦瘦的，而且非常漂亮，还带着点英气。太爷爷和太奶奶都当过兵，我想那时的太奶奶应该更帅气吧。照片旁有一个很旧的木箱，应该是医药箱，表面只有沾染上的无法抹掉的黑灰色和一些凹陷的小坑，完全没有涂漆或者花纹什么的装饰。箱子里面只有一些纱布，别的什么也没有。太爷爷曾经做过解放战争的卫生员，不知道太爷爷当时用的东西是什么样子呢？
桌子有两个抽屉，左边的抽屉里没什么东西，放着一些圆鼓鼓的，带着纹路的纽扣，还有几个印着“喉片”字样的铁盒子，不过里面空空的。
右边的抽屉里有一个很小的黑色录音机，看着年份很久，像是款式很老的样子。当时小时候的我好奇地在顶端边侧按了一个凸起的按钮。收音机发出呲啦呲啦的声响，随后有一个人声，刚传出来几个字便被我关掉了。我不记得从收音机里传出的特有的刺耳人声说了什么，只记得当时的我不住发抖，手心里全是汗。
“你不回家？”他主动问我，声音就像是老式收音机里的声音。
我的心像突然被人紧紧攥住——并因此挣扎般地剧烈跳动起来。
听到他的声音，我浑身忍不住颤抖了一下，咚咚咚的心跳声越来越清晰，我一时全是紧张和害怕，愣在他的对面。他转过身看我，双手插在口袋里，和在班上的感觉不同，他突然对着一言不发的我轻轻笑起来，眼睛弯弯的。
我好像依旧是心跳急促的感觉。
像是要冲出胸膛的心脏甚至开始隐隐作痛，我努力平复自己，让自己正常呼吸。
“……我一会儿再回家。”我小声地回答他。
他保持着微笑坐在地上，旁边是他黑色的背包，“聊会儿吗？”他问我。
一听到他的声音，我就又突然心慌起来，掌心和指缝间都黏黏的。应该是好奇这种由人发出的声音，我穿过周身环绕的玉米朝他走过去。
我拿出数学课上用的草稿本垫在地上。我们坐在玉米的两行之间，是间隔稍稍大些的，但也应该不到百米的距离。我们的身前身后，全都是一眼望不到边界的，将要被收获的玉米。
“你来这干嘛？”他的声音应该很温柔，虽然是奇怪的音色，但语调应该和小时候常跟我玩耍的男生没有两样。他问我的时候，我感觉到他看了我一眼。
我抬起头，面前的玉米在凉快舒坦的风里微微摆动。“这很安静。”
“你来这干嘛？”我忍不住反问他。
“就歇歇呗”，他一直挂着笑，看了看地上的黄土，又看了眼快要擦黑的天空，像是有些犹豫，“我的声音是不是很吓人？”
“也不是吓人……”我眨了眨眼睛，“因为在班里不是没听过你说话嘛……”
“嗯，也是。”他垂着眼睛点点头，笑了起来，是很放松的样子，我便也轻轻笑了笑。
“你经常听歌吗？听什么类型的？”他再次主动开口，我看到他的眼睛亮盈盈的。
我有一个mp4和一个表姐不用后送给我的小手机，里面存着一些我从电脑上下载的歌曲。按键时轻微的声响，还有用电脑时点击鼠标的啪嗒声和触碰键盘的簌簌声响，都会让我心慌烦闷，但对于从它们那里播出的歌声却不会有太多难耐厌恶的感觉，有时也能因此忽略各式的伴奏声。这也许是因为那种人声与学校广播以及一切扩音器里传出的人声都大不相同，远远更接近真实的人声吧。我会下载一些日语歌来听。初中的时候，我曾经看过一部完整的日本动画，虽然是一部关于机甲战争的作品，我需要静音很多情节……但里面男主和他的一个女同学的故事却很细腻，让人动容。我很喜欢里面他们在一起时就会出现的背景歌曲，从那以后，我就会不时在网上搜索日本动画里的经典歌曲来听。
“我喜欢听温柔的女声唱的歌，听日语歌比较多。”我没有多想，就坦诚地接他的话。
他微微侧首，像在思考那些歌会是什么感觉。“以后你……可以推荐我几首啊。”
我笑着嗯了一声，他突然安静下来，垂着眼睛，像勉强自己，又像安慰自己般地笑了笑，转了话题，“听我说话是不是很难受？”
“其实……也不怎么难受。”我回答的时候没有看他。
他的声音听起来就像从老式录音机里发出的一样，而我又非常讨厌一切机械产生的非自然声响，但是，我还是能够在这里听他说话。我想，如果把这件事告诉他，我的回答应该会更有说服力，更让他相信和安心吧。可是我却耻于让自己不正常的一面显露出来。
“是吗？”“嗯。”
他看着我们面前的大片的玉米，额前的细碎的头发稍稍挡住了他带着笑意的眼睛。
“我喜欢听古典音乐”，他说，“听的时候心里很满足，就只有听音乐的时候我才这么觉得。”
我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天空边际渗透出橘色，黄昏的光投照在学校对面的玉米地上。不止是和普通的人声相近，下载的那些歌，音乐的旋律很好听——那才是我能够听歌的原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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