号声吹响了。
她缠紧手腕上的绷带,走出那扇缓缓拉开的闸门。
四周激起海浪般的人声。雾蒙蒙的嘈杂感笼罩着她的脑袋,让她不禁觉得这些近在咫尺的欢呼像是单薄的纸片。
她一步一步朝着场中心走去。她的对手站在正对面的那座闸门前方,脸完全被面甲盖住了,只露出两只狼一般的眼睛。
她停住脚,戴上右手端着的头盔。
两人站在中圈的对角,互相冲着对方浅浅地鞠了一躬。小号声再度响起。她沉下腰,拔出背在背上的剑。对手举高悬在胸前的圆盾,另一只手上握着的斧锤微微放低,警觉地观察着她的一举一动。
——找不到机会。
在绕着中圈对峙了好几个来回之后,她毫不意外地发现了这一点。
如果是能被他人轻松抓到破绽的斗士,也就不会在这里维持十几个月的连胜了。她也赢了足够多的场次,多到可以预见自己这场的对手会有多高的等级。
但她必须获胜。
额头上的汗水顺着盔甲的内壁流进了她的眼角。她眨都没眨一下眼睛,视线依旧死死地盯着正前方的敌人。
她必须取胜。
她有不得不取胜的理由。
场内很安静。她能听到自己和对方闷在面甲下的呼吸声。对方的面甲又覆盖着怎样一副表情呢?激动?兴奋?还是说作为人本能对于死亡的厌恶所带来的恐惧?
或者是像她一样,全身上下的所有肌肉和骨头都只存留下了一个念头。
达到目的。
几乎就在她想要出手进攻的同时,对手紧跨一步冲到她面前,挥锤朝她砸去。她赶忙抬剑架住对手的攻击,同时回身一脚踹掉了对手手里的盾牌。对手吃痛退了两步,当然不肯放过绝佳机会的她立刻追了上去,挥剑展开了疾风骤雨般的攻击。对手一步步朝后退却,横着手上的武器疲于奔命地招架,镶着铁甲的靴子在地上踏出越来越深的脚印。
只是一瞬间的事情。但她看到了取胜的良机。
她举剑砍向对手的肩头,对方忙不迭地举起斧锤迎击。这一举动正中她的下怀。她翻转手腕,剑刃顺着铁柄滑向对手裸露着的双手。对手赶忙松开双手,自由落下的斧锤被早就做好准备的她一脚踢开。
胜负已分。
她横过剑刃拍向对手的胸脯,将他打倒在地。那人用手指拨开指向自己的剑尖,脸歪向一边。
她把剑收回腰间,朝坐在地上的敌人伸出手。
令她始料未及的一幕发生了。对手抓住她的胳膊,一把就将趔趄了好几步的她拉倒在地上。她还没来得及反应,那人已经跨坐在她的身上,将不知何时出现在手中的匕首刺向她的眼睛。她匆忙抬起左手,死死地抵住对方的手腕,空出来的右手探到腰间不住地摸索着自己的佩剑。但她的手指还没触及到剑柄,剑就已经被对方用另一只手抽了出来,远远地抛到一边。那人的两只手随后便合到一起,拼尽全身力气将那把闪着寒光的刀刃压向她的脸。
僵持并没持续多久。对手粗重而急促的呼吸穿过了面甲的栅栏,吹在她糊着汗水和泥土的脸上。
她渐渐感觉自己使不上力气了。刀片离她的眼球越来越近,她的视野里只剩下那光滑的表面映射出的炫目的阳光。
已经无计可施了吗。
她并不害怕死亡。只是在这种以生命为底价的赌博面前,一旦失败就再没有尝试的机会了。
她必须达到目的。
必须……
突然,压在她身上的敌人发出一声惨叫,身体像褪了壳的虾一样蜷缩着。她连忙架开那双已经变得软绵绵的手,冲着侧面的空隙滚了两圈,翻身站起。
那柄被丢到一旁的剑正插在对手的后背上。从始至终都一直站在露台上的将军突然出现在那具倒下的尸体旁边,脸上带着不明所以的微笑。她径直走到将军面前,拔下插在尸体上的剑,单膝跪地。
“祝贺你。”
将军刚用诡异的声调说完,喉咙里就爆发出一阵噪声般的嬉笑。这种近似鬼怪发出的变形声音立刻扩散到了整个场内,如同潮汐时分永不休止的波浪。头晕目眩的她拼命克制着从消化道深处泛上来的呕吐感,试着从这场不间断的风暴之中寻找一座可靠的灯塔。
我的报酬。我的奖励。
她动着嘴,却感觉自己什么声音都没发出来。
那个非人。被囚禁。自由。
将军的脸看不出任何表情。那些像是用刀刻出来的皱纹深深地嵌进他干瘪的皮肤里,宛如一只行将就木的老鹰。
“哦,你不必担心。”他说,“你不需要再担心这件事情。”
她看着他的眼睛,然后明白了这句话的意思。她像个疯子一样扑到身旁那具尸体身上,哆嗦着掀开死者的面甲。窝在头盔里的白色长发散落出来,其下则是一张银色的面具。她正想伸手揭开,却发现自己的手早已经不听使唤了。
漫天的风沙吞没了她。
她捧起死者的脸,将自己的额头凑了上去。也就是同一瞬间,她眼前一黑,瘫倒在软绵绵的地上。
软绵绵的地上。
软绵绵的……
眼前混沌的视野逐渐清晰起来。灿烂的阳光穿过敞开的窗,打在正对面贴着木质镶板的墙壁上。
“睡得好吗?”
蹲在窗台上的猫开口问道。她没回答,侧过身疲倦地伸了个懒腰。希瑞欧司背冲着她,默默地凝视着街上的车流。淡黄色的光线穿过它身上半透明的毛发,看起来像是在发着微弱的辉光。
“在看什么啊。”
“没看什么。”猫一本正经地回答,“在想事情。”
“嚯。”
是在想哪只小母猫吗。
她起身走到窗前,手扶着窗框,将头探出窗外。早班电车懒洋洋地从远处的路口滑过,里面坐满了人。不少身穿白袍的信徒从窗下经过,朝广场的方向走去。
她打了个哈欠。
身后传来了极其细微的敲门声。昨天那位店主小心翼翼地推开房门,冲着她鞠了一躬,从身旁的推车上端起盛着早茶的盘子。
“您早。”
她看着店主将碗碟铺陈在一旁的小桌上,忽然想起了什么。
“哦,正好。我有件事想问你。”
她打开那份从领主手里得到的通行证,将上面的地址指给店主看。纸卷上面贴着的狮头印鉴显然让这位头发花白的老人不胜惶恐。他从上衣口袋里摸出一副磨损严重的老花镜,不断地舔舐着两片干裂的嘴唇,双手根本不敢与纸张接触。
“啊,是,这……这儿是安杰丽塔女士的住处。那是间挺不错的宅子,就在上城区的执政院旁边,广场的另一侧。离这里不算远。”
她有些惊讶:“你认识她?”
“啊,这,也说不上是认识。一年前她还没搬家的时候在敝店暂居过一段时间,后来她买了那套房子,自然也就搬出去了。打那儿之后我就再没听过她的消息,有不少人说她早就在半年前的那场火灾里去世了。”
“唔。谢谢你。”
这信息算不上令人满意,但她还是向店主道了谢。店主退到墙边,目光躲躲闪闪,嘴唇翕动了好几下,似乎有些难以启齿。
“有什么事吗?”
她皱起眉头。
“那个,嗨,这……其实也没什么。只是……”
店主的喉头上下滑动了好几下,最后终于下定决心开口说道:“我……我把您的那匹马牵过来了。在前面那个园子的侧面有一道我平时出入用的门……您要是从前门经过的话,可能会影响到其他客人——不是的,我不是说您如何如何,只是我们这地方的人都没见过洛萨来的大人——”
她打断了他的话。
“我知道了。还有别的事吗。”
“没有了,没有了。谢谢您。真的非常感谢。”
如释重负的店主嘟囔了几句不上串的话,旋即便顺着门打开的缝隙溜走了。她叹了口气,一屁股坐在摊着披风的圈椅上。
就不能直截了当的说出来吗。
一直像雕像一样蹲在原处的希瑞欧司慢悠悠地开了口。
“他怕你。”
“他只是不想损失从别人身上赚到的钱罢了。”
要是真的害怕的话,那个店主也就根本不敢在她面前说那些话了。
希瑞欧司没再说话,只是默默地望着她。她吸了吸鼻子,拿起桌上的茶杯。猫从窗台上跳下来,用爪子叉起茶色的面包片塞进嘴里。盯着装有食物的盘子看了好一会儿之后,她只从里面拿出那个苹果咬了两口,随后便扣上了盖子。
“不多吃点吗。”嘴里塞满食物的灰猫怂恿到,“这人的手艺还是挺不错的。”
她摇摇头,摘下挂在墙上的剑。猫用垫在盘子下的白麻布餐巾抹抹嘴,几步跳过床铺,从屏风顶端摘下那条清洗得干干净净的围巾,仔细地系在脖颈上。
她忽然想起了什么事,便问道:“欸?你的那套茶具呢?怎么没拿出来用啊。”
“忘记拿上来了。”猫鼓起脸颊,“别用那种眼神看我嘛。虽然是没用上,但有些东西即便就是看着,心里也很愉快。”
好好。她还没狭隘到要对一只猫的爱好评头论足。
“该走了。”
她扎紧腰带,冲着猫勾了勾手指。猫嗖地一下窜上她的肩膀,随着她出了大门。按着店主的指示,她在花园的角落里发现了那道侧门,门口的路灯杆上拴着那匹半黄半白的马。希瑞欧司显然对它产生了兴趣。它抢先一步跳到马背上,用爪子拍拍马的脖颈。
“你没给它起个名字吗。”
“没。我不擅长起名字。”
这匹马是个安静的旅伴。它不需要名字。
希瑞欧司哼了一声。
由于所在的位置明显更靠近城市的中心,哪怕时间更早,来来往往的行人比昨天看起来也要多出不少。临街的店铺纷纷取下嵌在橱窗上的挡板,挑开挡在入口处的门帘。一些人穿着漆有红色条纹的制服,弯腰卖力清扫已经洒过水的街道。就在广场所在的那个街区的角落立着一座不小的钟塔,上面的指针正冲着整点的位置慢慢滑行。
“为什么……”
猫抬着脑袋左顾右盼。
“为什么这里到处都是圣女像啊?”
的确和它说的一样。不论是行人的胸前、店铺的牌匾、沿街的墙壁,都用不同的方式挂着或者画着一副圣女像。就甚至是远处那座只在接连不断的坡型顶交错出的缝隙里才能瞥见的钟塔塔顶也蹲着一尊青色的塑像,上面用颇为细致的刀法雕刻着伊尔杰的尊容。
“不都是这样吗。”
“洛萨就不是啊。纳林德也不是。纳林德只有两个小小的教堂。”
“那不一样。”
这猫举的例子就太极端了。前者是现在的帝国首都,后者是长久以来整块大陆上最大的军事工厂。在世俗的权力扮演了主要角色的地方,源自于宗教的象征自然而然就会失去供其发挥的舞台。
“而且那也只是近几年的事情。倒退十几年整个国家差不多都是这样。”
“欸。你亲眼见过?”
她叹了口气:“我还没那么小。”
“可是,这个圣女也没什么用啊。就算在兰契卡也是,除了用诅咒吓唬人交钱以外,她也没做过什么好事。她以前做过什么很厉害的事吗?”
“据说几十年前,伊兰王用圣女身躯化作的宝剑斩断了恶龙的头,建立了整个国家。登基之后的王出于感激的心理在皇城修建了一座圣女的塑像,从那之后对圣女的崇拜就开始了,没过多久就发展成了举国体制的的宗教。”
猫瞪大眼睛:“那不就是个传说嘛!和那些童话书里的故事比起来也没什么差别。”
“我也没说是真的,只是听别人说过有这么个典故。我十岁那年伊兰王就去世了。”
灰猫撇撇嘴:“那还有那么多人相信。”
世道如此啊。
对这世上的大多数人而言,圣女如何产生、存不存在,其实都是无关紧要的事情。哪怕在那威严的台座上供奉的是个稻草人,他们照样会顶礼膜拜。
只是需要一个形式上的寄托而已。
“啊对了。刚才我看到昨天那个女孩了。”
“唔。”
“和其他的非人一起关在笼子似的囚车里,往广场这边走了。你不是说他们会被送到工厂之类的地方吗?”
“是惩戒会吧。”
“惩戒会?那又是什么啊?”
猫看起来十分好奇。但她并不想对此作出解释。
“你看到就知道了。”
猫刚想开口追问,视线却逐渐被广场中间聚集的人群给吸引过去了。昨天那名长老仍旧站在那块平台上方,下面则排着一列和希瑞欧司的描述一模一样的囚车。两个没戴头盔的卫士一左一右站在平台两侧,神情很不耐烦。信徒和平民都聚集在车前的空地上,冲着铁笼里衣衫褴褛的非人吐口水。不时还有人从地上捡起石子之类的东西,挥臂丢向这些可怜的靶子。大多数非人都缩在笼子的角落里,眼睛惶恐不安地四处环顾,一动不动。昨天在她们面前被抓走的那个年轻女孩就瘫坐在最中间的车子上,双手抱着脑袋瑟瑟发抖。
她拽住缰绳,让马停在人群后方的路旁。猫爬上角落里的路灯杆,目不转睛地盯着平台的方向,看起来就和等待歌剧开始一样兴奋。人群越聚越多,那位面冲着雕像的长老也终于结束了祷告,把脸转了过来。他举起手示意大家安静,随后用镇定的口吻开了口。
“兄弟姐妹们!兄弟姐妹们!”
台下的人群瞬间静了下来。
“受圣女保佑的人们啊!我们每日潜心侍奉圣女,勤勉祷告。这不只因为由此可以得到圣女施受的福报,也因为我们的虔诚会让圣女心生喜悦。信奉圣女,在祂那里便被看作是善的。”
紧接着他话锋一转。
“然而,背弃圣女,自然也就被看作是恶的。就像这些被锁在囚车里的罪人,他们心上的枷锁,比起这身上的枷锁还要可憎!正是因为他们对圣女的怀疑、不敬、亵渎,才让圣女对他们降下了诅咒。看!那些令人嫌恶的畸形肢体、那皮肤下流淌着的奇怪血液,就是圣女对这些罪人施加惩罚的证明。“与罪人同眠,如同引狼入室。”他们已经不能享受作为人的福报,甚至不能和我们生活在一起。而现在,就是我们要将罪孽清除的一刻。”
这段慷慨激昂的布道讲完,长者微微闭上眼睛,双手张开。精心打理过的长发在清晨的微风里一丝不乱。两个穿着号衣的年轻人将一个点着了的火盆抬到台下那些囚车前方。长老挽起袖子,伸出那只戴满首饰的右手,从火盆里拈出一根烙铁。
信徒们爆发出热烈的欢呼。长者走到最左面的那辆囚车前,冲人群举了举手里通红的烙铁,表情严峻。而后,——几乎是谁都没看清的一瞬间,他突然将烙铁伸进铁笼的缝隙,死死地按在笼里那个男人残缺不全的小腿上。
撕心裂肺的惨叫。
信徒们扬起脑袋,两手举天。一直站在旁边看着的平民也都纷纷跪了下来,在心口划着十字。
那条银色的小腿先是被火烤的焦黑,随后又沿着烙铁边缘逐渐化成脓一样的液体。她不知道自己闻到的焦味只是单纯的心理作用,还是真的飘了这么远。直到男人完全昏死过去,长老才将已经被染成黑色的烙铁收回,扔进一旁的火盆里重新加热。烙铁刚接触到火焰,篝火就像被填了块柴火一样窜了起来,溅出不少火星。
长老面色凝重地在众人面前踱步,终于开口说道:“制裁已经降下。”
说完他便转身上了台。刚才那两个年轻人再度出现,像变戏法一样拿出了好几把差不多大小的烙铁。失去了仪式性之后,流程也就利落多了。两名侍者如同做着司空见惯的活计一样,面无表情地将一根根烙铁推进牢笼。长老重又跪倒在圣像面前祷告,就像完全没有听见身后此起彼伏的惨叫声。非人瘦得皮包骨的脸颊被痛苦拉得变了形,看起来就像是一幅幅不明所以的油画。
那个女孩扑在笼子用铁条围成的栅栏上,残疾的小臂无意识地伸向前方。即便烙铁熨上了皮肤,她也只是喑哑地嘶叫着,身体如化石般纹丝不动,仿佛被冻住了一样。
她感到一股热流涌上了喉咙,下意识地把脸别到一旁。
“……该走了。”
从人群生出的嘈杂完全盖过了她的声音。猫依然出神地盯着那排囚车,就像是根本就没听见她的话。她抬起手,拽了拽猫的尾巴。
“该走了。”
希瑞欧司回过头看着她。
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得自己正面对着另一个人的脸。她以为希瑞欧司会说些什么,像是“你就这么看着吗”之类的话。但并没有。它没有第一时间开口,而她事先准备好的理由也无从应答。
“就要走了吗?”
猫过了一会儿才问。她揉揉眼睛,视线落到自己的手背上。
“嗯。”
猫从路灯上滑了下来,跳上她的肩膀。她从被人堆填满的街道中挤出一条缝隙,绕路离开。
即便相隔了两个街区,她还能隐约听见那凄惨的叫声。
一路上猫总是有意无意地想找她搭话,最终还是被她无动于衷的反应给逼退了。看过了那样一场难以形容的表演之后,现在的她实在是没有和人聊天的心情。
从那条通往内城的桥前经过,拐进靠右手边种着梧桐树的林荫道,道路尽头就是贵族聚居的上城区。尽管进城时看到的那些规整的房屋已经令刚途经战区的她感到十分惊艳,但这一区的建筑完全是另一个层次。四五层高的大厦比比皆是,几乎所有房屋的外墙都贴着在其他地方近乎绝迹的大理石和石英。住宅的排列也不再像其他地方那样鳞次栉比地挤在一起,两处围栏之间还留有大片的绿地。立在街角的喷泉正对着一座剧院的正门,穿着燕尾服和蕾丝长裙的男人女人三三两两地穿过门口那排爱奥尼柱,进入候在台阶下方的马车。不耐烦地嚼着烟草的车夫猛地一抖缰绳,辚辚作响的车轮便拖着车子向前驶去。
“剧院啊。”猫感慨地说,“不知道里面是什么样子的。以前我在皇城那个学者家里住的时候,还经常和他一起去看戏呢。”
希瑞欧司说的大概是它还只是一只猫时的经历。她在纳林德附近的一个小村庄里发现它的时候,它不仅早就成了流浪猫,还因为自己这张会说话的嘴被村民当成怪物抓了起来。
——现在想想,那也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
她放慢脚步,视线穿过街道两侧的铁制围栏,仔细搜寻店主所说的标志性建筑。但很快她就发现这是完全不必要的留心:那幢被火烧过的房子在整条街道上极其显眼。她在警卫狐疑的目光注视之下绕过宛如小教堂般的执政院,停在它隔壁黑黢黢的楼房前面。油漆剥落的大门上挂着写有女术士名字的门牌,后面是一个杂草丛生的小院。整栋房子——或者说剩余下的这部分——让人不禁产生了它为何还能竖立在此地的疑问。朝向街道的墙面和窗玻璃都被熏成了脏兮兮的灰色,从楼顶延伸出去的木制阁楼岌岌可危,仿佛随时都要扑地一声垮塌下来。
“那人不是说这里有守卫吗。这不是什么人都没有嘛。”
猫说着,从马背上跳了下来。破旧的大门上拴着崭新的挂锁。她试着拨了几下,但链子并不只是象征性地缠在一起,而是确实**了锁芯。
“麻烦了。”猫趴上她的肩头,“先不说在里面能发现什么,现在是根本就进不去呀。没有其他的入口了吗?”
她循着猫的指示绕到了房屋侧面的小巷。令人沮丧却也不算出乎意料的是,院子并没有侧门或者后门,两侧的墙壁也都保存得相当完好,和被它所保护的房屋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试了几次都没能跳过墙的猫气急败坏地叫了两声,尾巴不自觉地翘了起来。
“这种有什么意义嘛。就跟用保险柜把垃圾锁进去似的,里面的房子都破成这模样了,难道还怕别人进去偷东西吗?”
——说不定是因为那团垃圾里也有不想被其他人知道的东西。
她朝后了一步,手扶在腰带上。蹲在地上的猫突然竖起了耳朵,警觉地照着四周探着脑袋。
“你听见了吗?”
“什么。”
“好像是哭声。你听!”
听觉远不如动物敏锐的她花了好一会儿才辨认出声音的来向。前面不远处的小巷里传出男人刻意压低的笑声和女人断断续续的惨叫。她跟在希瑞欧司身后跑到巷子的入口,发现两名身着宫廷制服的卫士正把一个仆人打扮的女孩逼到了墙角。女孩的罩衣已经被扯掉了,上身只剩下一件薄而短的小衫,遮盖不住她纤细的腰肢和白皙的肩头。
打头的那名卫士把脏兮兮的大手往她肩上一按,脸上堆着令人不快的笑容。
“把这件也脱了吧。”
“欸?”
女孩发出一声惊呼。一旁那个跟班似的卫士一言不发,目光却贪婪地在女孩裸露出来的皮肤上游弋。
“是呀。这我们只能看到这么一点儿皮肤,谁知道其它部分是不是银色的?想要洗刷自己的嫌疑,就最好乖乖按我说的做。脱!”
女孩被卫士的恫吓吓得一机灵,瘦削的双手交叉揪住衣角,牙齿咬着嘴唇。与此同时,那位比较年长的卫士用眼角的余光发现了站在一旁的她,把脸转了过来。
“什么人?”
她默默地直视着卫士那张粗糙的脸。卫士不由自主地缩了缩脖子,眉毛揪了起来。
“什么人?快说!不要妨碍我们执行公务。”
她举起那张通行证。卫士眯着眼睛瞟了两眼,原本像打了结一样的表情霍地展开了。
“原来你就是那个皇家斥候。正如你所见,我们现在有事在忙。不过你手上既然有领主的通行证,那责任也就不在我们身上了。嘿,把东西给她。”
他冲着旁边那个跟班使了个眼色。较为年轻的卫士心领神会,从腰间摸出一串钥匙,随手朝她的方向一丢。钥匙划过一个相当不尊敬的弧线,落到了她的脚边。
她弯腰捡起钥匙,却没有立刻离开。
“你们就这样玩忽职守吗。”
卫士笑了笑,脸上流露出了男性特有的贪婪。
“玩忽职守?瞧瞧,不愧是洛萨来的大人,口气可真是不小。没事儿了就快去那破房子里做你的调查,别在这儿多管闲事。还是说,你也想加入我们?那可是正好,老子还没玩过都城来的女人呢。哈哈哈哈!”
她在男人们鬣狗般的注视中转过身,朝着巷子出口走去。令人反胃的哄笑声从身后不断传来,她好几次都克制住了自己想要回头的冲动。
其实她都已经离开了。
就在她准备拐出小巷,走向大门所在的正街时,身后突然传来衣料摩擦的窸窣声。紧接而来的就是两声不怀好意的惊呼,舌头也不自觉地吸溜作响。她用手扶住额头,朝左右用力晃了晃脑袋,想把声音赶出大脑。
理所当然地失败了。即便是成功也不会产生太大区别,因为她很快就听到了那个男人说的话。
“呜哇,这,太厉害了。这形状,这大小……居然颜色还这么浅。哇,摸上去这感觉更不得了。这么挺还软的跟棉花似的,实在是……”
她没让那男人再多说出一个字。
她跑到男人身后,劈手抓住那只像畜生一样长满汗毛的、又脏又丑的手,朝他的后颈猛地一揪。男人惨叫着跪在地上,空出来的手冲着空中乱甩,拼命挣扎。他的这只拳头还没碰到她——准确地说,还没碰到任何东西——就被她的膝盖撞了个结实,小臂上也添了个多余的关节。男人还没来得及发出第二声惨叫就被她敲到了后颈,上身像冰块一样僵住,倒在了面前的地面上。一直愣愣地站在一旁的跟班如梦方醒,慌乱地扯出了插在身侧的短剑。但他还没把手举起来,身体就如同中了枪弹般扑倒。一块红砖砸在他的后脑上,鲜血直流。
她抬起头。中途就不知道去了哪里的猫正蹲在墙头上,学着人拍手的动作拢了拢爪子。
“我还以为你就那么走了呢。”
她也以为自己会就那么走掉的。
她从地上捡起散落的衣物,想要递给紧抱着前胸缩在墙角的女孩。但原本已经瞪着双眼十分惊恐的女孩看到她伸过来的手情绪竟然更加激动,发出了这之前从未有过的尖叫。
“不要!不要过来!别杀我!别杀我……”
叫声逐渐转为抽泣。她撤回手,不知所措地愣在原地,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把手里的衣服扔到女孩的脚边。瑟缩着的女孩用指尖挑起小衫盖住那对印着黑手印的**,起身冲着小巷外面跑去。
渐渐听不到抽泣的声音了。
一阵突如其来的疲倦突然控制了她。她靠着墙边坐下,手捂住眼睛。希瑞欧司跳到她屈着的膝盖上,尾巴盘在身后。
“我从刚才就有件事想问你了。”
“说。”
猫看着她的脸,最终还是摇摇头,低头舔了舔她的手指。
“不了。下次吧。”
她吐了口气,将脸埋进希瑞欧司的颈项。
即便是有了钥匙,那道链锁仍旧很难打开。她一度以为这把黄铜做的钥匙要断在锁芯里,让这一人一猫陷入无可奈何的尴尬境地。好在重复尝试几次之后,挂锁的闭环终于从铁锭般的锁胆上脱了下来。
门轴发出的吱呀声让希瑞欧司直皱眉:“呜。这地方怎么跟几十年没人住过似的。”
她穿过杂乱的前院,走到倒塌了一半的门廊前,用包着披风的手肘顶开沾满黑灰的正门。积灰伴随着发霉的腐臭空气扑面而来,催得她和猫不住地咳嗽。猫别扭地缩起身子,唯恐自己的皮毛蹭到浮在墙壁和家具残骸表面的黑烟。
老实说比她想象的程度还要糟糕。
烧着的不仅仅是屋内已经化成灰的陈设,还包括只剩下半截的立柱和塌陷变形的地板。走廊墙壁上贴着的石膏板已经被烤化了,大颗大颗地顺着护墙板的边缘流了下来,形成了某种瀑布般的雕塑。在楼下近似客厅的房间里一无所获的她沿着摇摇欲坠的楼梯提心吊胆地爬上二楼,努力说服自己不去在意脚下那听起来绝对不怎么安全的噪音。她通过床剩余的残骸确定了卧室所在的位置,同时在一个倒塌的书架后方发现了通往实验室的隐藏入口。领主并没有撒谎,除了一些奇形怪状的瓶瓶罐罐,她没有发现任何还能保有原本形状的物体。角落里那张半圆形的实验台旁边倒是摆着一个近乎完好无损的铁制文件柜,里面却空无一物。她在黑灰里扒拉了半个多小时,随后直起腰盯着房间对面的墙壁,深深地吐了口气。
一种不协调的违和感立刻掌控了她。
房间里有两扇窗户。准确的说,一个是窗口,而另一个则是通往露台的玻璃门。位于北墙上的窗户早已被人打破,但那道同样肮脏的玻璃门却完好无损。她凑到窗台下方仔细摸索,居然发现了一根烧得只剩半截的木棍。
这是……
她起身推开那扇被熏黑的窗户,将身子探出窗外。窗下是个废弃的院子,里面空无一人。停在栅栏上的那几只昏昏欲睡的鸽子被她开窗的动作吓醒,扑棱着翅膀飞远了。
“发现什么了吗?”
她回过头。希瑞欧司推开那就剩下半扇的法式玻璃门,从露台跳了进来。多少有些违背常识的是,尽管这猫的小脸不可避免地被残留的黑烟给蹭花了,可脖子上围着的那条海蓝色的围巾依然像刚刚浆洗过一样,甚至都没沾上一点灰尘。
好不容易洗干净了当然不能弄脏啊——希瑞欧司一边用理所当然的口吻说着,一边很快就发现了保险柜干净的内壁,蹭地跳了进去。
“没有。你呢。”
就等着她这句话的猫像变魔术一样掏出了好几件东西,一样一样摆在她面前。
“就这些。那个破掉的玻璃杯是我在客厅的过道上发现的,里面还留着酒渍。旁边那截木棍就泡在厨房的水槽里,看起来像是从外面被人丢了进来,朝着北面的窗玻璃也破了。可能因为湿透了,所以没被烧干净。不过最奇怪的还是那个东西。”
希瑞欧司举爪指了指最靠边那个褐色的圆球。球的体积并不大,表面布满了许多规整的小凹坑,顶端的破口有着明显的烧焦痕迹。她伸手拿起那个不明物体,将开口对准由屋顶缝隙射进来的阳光。球体灰色的内壁上挂着不少细小的银丝,轻轻一摇便会沙沙作响。
“客厅的地板被烧了个洞,我就是在那里面发现的。里面那些白花花的东西洒得到处都是,我开始还以为是装糖的罐子呢。”
“……我好像见过这个。”
猫一听这话立马跳了过来,头贴近她的脖颈。
“啊?这是什么呀?”
她摇摇头:“我不知道。我只是记得我见过……在母亲的梳妆台上。”
“你的母亲?”猫好奇地瞪大眼睛,“你可从来没提起过。”
“我很小的时候她就去世了。”
“她也是魔法师吗?”
“不。”
所以才奇怪啊。
母亲的确曾在伊兰宫廷任职,但也只不过是协理日常事务的普通女官,与执掌军政大权的议会魔法师不能同日而语。而且她也不记得母亲做过任何与魔法相关的研究。
“你没见过她用过这东西吗?一次都没有?”
“没有。”
倒是有次不小心将这东西打破过。事后母亲也只是一边咳嗽一边把地面收拾干净,习惯性地埋怨她几句——就和打碎其他的瓶瓶罐罐一样。她从未觉得这圆球状的东西有多么特殊。
得不到解释的猫有些泄气地从她身上滑了下来,走到那堆东西跟前。
“我有两个推理。”
它抬起爪子。
“其一是,起火的时候,这女术士应该正在喝酒。随后她得知房子起了火,也许是看到了,也许是听到了声音。随后她匆忙地跑开了——匆忙到摔碎了手里拿着的酒杯。因为,你看,没人会把已经摔破的东西无缘无故地留在地板上而不清扫,所以这肯定就是事发时的状态。”
目前为止希瑞欧司的推论大体合理。
“然后?”
“不知什么原因,她没有从前门跑出去,而是直接上了二楼,进入了自己的实验室。她打开了角落里的保险箱,取出了里面的东西,可能是带走了,也可能是丢进了火里。这时候火可能已经烧了上来,她就用了某种魔法逃走了。她应该没葬身火海,因为这里没有尸体。”
“你怎么知道是这样?”
“因为我们进来的时候那个门是开着的呀。”猫解释说,“实验室的暗门。如果起火之前她正准备从实验室离开,那她肯定会把门和柜子都锁起来。要是起火的时候她就在实验室里,那可能因为匆忙而来不及藏好入口、锁上柜子,但楼下的酒杯就没法解释了。没人会在家里着火的时候优哉游哉地给自己倒杯酒吧。”
她咬咬嘴唇。
猫继续说道:“当然还有一种可能:所有的痕迹那些宫廷卫士们留下的。是他们事后搜查了整个宅子,发现了隐藏的实验室,取走了文件柜里面的东西。要是这种情况的话,那这个女术士不是已经死了,就是被抓起来了。这柜子完全没被破坏过,锁芯连个划痕都没有,只可能是用钥匙打开的。唯一能获得钥匙的途径就在女术士身上。无论是活着的人也好,还是死了的尸体也好。”
“不太可能是死了。”她喃喃地说。
“为什么啊。我倒认为很可能是死掉了。即便是全副武装,几个普通人也奈何不了活着的她吧。那可是前猫头鹰议会的魔法师,整个国家也就才五个人。”
“如果是死了,领主大可以不必撒谎,直接告诉我。除非是他因为某种不想让人得知的理由囚禁了她。”
“那可不一定。将军不是想从那个女术士嘴里问出水晶的下落吗?如果直接说人已经死了,将军只能得到一个无可奈何的消息,自然不会高兴;可要是说失踪了,最后可就成了你这个找不到人的斥候的责任了。”
“他又不知道将军的目的。”
“也许吧。”猫打了个呵欠,“可我总觉得那个人知道的比我们以为的多多了。唉,要是能问问门口那两个守卫就好了,可惜那两个人一时半会儿估计爬不起来了。”
“他们未必会说实话。”
“真的吗?我倒觉得昨天看过你怎么教训那个大个子之后,他们多少能长点记性呢。”
是那样就好了。
哪怕有一半的人那么识时务,事情也不会每次都朝着粗暴的方向发展。
她弯腰捡起地上的那个球状物体,塞进上衣口袋。希瑞欧司像往常那样跳到她肩上,眼睛却一直盯着她看。
“怎么了?”
“总觉得你在想什么事情。”猫瘪瘪嘴。
她没作声,抱着它下了楼梯,走出大门。好不容易被释放到室外的她们都不由自主地吸了口气。
“到头来还是没发现什么啊。虽然早就料到了。”
希瑞欧司的语气有些气馁。
“不是还有这个奇怪的东西吗。”她拍拍口袋。
“就算我们知道了那是做什么用的,也没法追踪到那个女术士的位置啊。她要么是已经到了几千里之外的地方,要么就被火给烧死了。”
“我不这么认为。”
猫皱起眉头,狐疑的目光在她脸上扫来扫去。
“你是不是知道什么我不知道的东西啊。快告诉我。”
她并没回答,只是用手蹭了蹭猫的后背。明显感觉到自己被糊弄了的猫嘶叫了几声,不满地啃着她的袖口。她解开缠在路灯上的缰绳,牵着马走到一旁的主路上。
就在她准备翻身上马的时候,街对面的一个声音叫住了她。
“斥候大人!”
她停住脚。已经抢先一步跳上马鞍的希瑞欧司好奇地抬起脑袋,望向声音的来向。一个穿着睡衣的老头正站在自家的阳台上,左手不住地拨弄着鼻梁上架着的老花镜。看到她停下脚步,老人忙不迭地又叫了一声。
“斥候大人!”
猫眯着眼睛:“这人是谁?”
她摊开手。她不知道希瑞欧司问她的意义何在。
“去看看嘛。”猫怂恿她,“还不知道这人想干什么呢。”
她并不想因为无聊的事情而浪费时间。但既然有人颇为友善地叫住了她,不做出任何回应就一走了之也未免有些失礼。她牵着马穿过街道,来到老人所在的阳台下面。老人昏花的双眼挤成了两道小缝,直至扫到她腰间悬着的剑鞘才张开了嘴。
“原来您真的就是那位皇家斥候……我就说远看着怎么那么像。没想到您居然会出现在——”
老人话还没说完,上身就因为激动探出了围栏。还没等她和希瑞欧司叫出声音,老人的身子已经折了个个儿,从阳台上摔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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