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外城里最高的建筑,竞技场其实并不难找,尤其是她还记得刚才那些人去往的方向。在穿过了几条空荡荡的街道之后,竞技场弧形的外墙终于出现在她面前。她绕到门口,试着推了推紧闭着的大门,门自然纹丝不动。嘈杂的尖叫以及此起彼伏的欢呼声像是从杯子里溢出来的水那样从高墙的上沿传了出来。
束手无策了吗。
她退了几步,背靠在马鞍上,有些无可奈何地打量着这扇包着铁皮、钉着铆钉的大门。
在角斗大会结束之前,这扇门是不会打开的。用厚实的黄砖夯成的外墙十分光滑,根本就没有可供攀爬的落脚处。即便是要……
“您是想进去吗?”
她回过头。刚才那个给她指路的男孩正站在她身后,笑容可掬地抬头看着她。
“你怎么……”
“我猜您会遇到麻烦,所以就在您身后跟过来了。”
她打量着男孩。
“……所以你一早就知道我会扑个空。”
“不不不。我早就问了您是不是要去面见领主,可您没回答我啊。要是早知如此,我还能让您绕这么一圈路嘛。不说这些,您现在的确是想进去找领主吧?”
“怎么。”
难不成你还能帮我把这扇门推开吗。
男孩笑了笑:“请跟我来。”
她跟在男孩身后穿过街道,进入竞技场入口正对着的小巷里。男孩从腰间摸出钥匙,打开了其中一间房屋的后门。
“请进。啊,您最好把马拴在门口,等下再来取。”
她照做了。猫跳到她的肩膀上,一言不发地盯着男孩。男孩脸上依然挂着笑,毫不畏惧地迎向猫审慎的目光。
“您稍微弯下腰会比较好。”
男孩说着,掀开挂在房屋门口的布帘。一个朝下开启的洞穴出现在屋内裸露的地板上。男孩从手边的桌子上抓过一支破旧的烛台,沿着洞穴里浅浅的阶梯向下走去。
“请跟着我。”
男孩举高手里的蜡烛。洞穴很窄,朝前延伸出一条约摸只有一人宽的通道。高度对她来说不算特别理想,但好歹也勉强足够。攀在她背上的希瑞欧司敏锐地望向前方,双眼在黑暗中发着幽幽的光。
“这条路是……”
“啊,这是通向竞技场内其中一个休息室的暗道。据说当年使用这间休息室的力士十分贪恋女色,每逢赛前必要同女人同宿。但您也知道,一般女性是不允许进入竞技场的。为了解决这个问题,他就请人修建了这条暗道,好让自己的相好能自由出入。不过他后来被人用斧头砍开了脑壳,这条暗道也就随着那间休息室一起被废弃了。”
“你怎么知道有这条路?”
男孩笑笑:“您瞧,这世道生活实在太难了,光靠卖报的那么一点小钱可糊不了口。所以我偶尔也兼职做个向导,赚点外快。我记得……啊哈,在这里。”
男孩停住脚步,将手伸进墙上的豁口里。墙内传出断断续续的铰链转动声,靠在他们右手边的墙壁忽然裂了个缝隙,冲着两侧缓缓滑开。一个由石砖砌成的小房间出现在墙壁后面,尽头架着一座同样是石头搭建的楼梯。楼梯上方透着清晰的光线,有些微妙的喧哗声也从同样的方向传来。
“从那边上去就是了。”男孩举手指了指楼梯,“至于怎么到领主身边,就得靠您自己想办法了。”
她侧身钻过豁口,进入房间。男孩转身准备离开。
“等等。”
“嗯?您还有什么事吗?”
“你不准备收我的钱?”
男孩笑了:“您怕是误会了。您不是我的客人,我只是想帮您的忙。而且……”
他伸手拉动了墙上的机关,两侧的墙壁缓缓合上。但那最后的半句话却从缝隙里飘了出来,让她听得清清楚楚。
“……那是以后的事。”
缝隙消失了。失去了烛光的房间瞬间暗了下来,衬得楼梯处越发明亮。她沿着楼梯向上爬,不自觉地举起右手遮挡越来越强烈的阳光。楼梯的尽头对着一个拱形的出口,外面则是一条环形的露天走廊。她刚刚走到出口附近,就感觉自己好像被震耳欲聋的欢呼声给吞没了。猫忙不迭地用爪子盖住耳朵,脑袋缩进怀里。她顺着走廊的边缘朝下看,才发现自己正处在两片观众席之间的缓冲区。离这里大约十几米的地面上,一个膀大腰圆的男人正立在场地中央,手上挥舞着一把硕大的战锤,自满地冲着观众展示自己粗壮的身躯。
她瞟了一眼,视线立刻转回到观众席。
天阴着,光线并不好。但即便不阻碍视线,按照习惯领主的座位也会设在背阳的高处。至少……
“喂,”猫拍拍她的胳膊,“喂!你快看!”
“怎么了?”
“快看下面。”
她顺着猫的爪子看向下方的场内。十几个瘦弱的非人一瘸一拐地从场地周围敞开的铁笼里走了出来,战战兢兢地握着手里的武器,不敢朝前迈挪动一步。可能是因为在地牢里关了太久,他们身上那些原本呈银色的部位已经不再接近那种清晰的金属色,而更像是肮脏的灰色。站在竞技场中央的那名壮汉大笑两声,铁锤在头顶挥舞得猎猎作响,沉下身摆开腿扎了个马步,眼睛死死地盯着那些孱弱的奴隶。
这时,站在斗士入口上方延伸出的露台上的司仪吹响了手上的小号,用洪亮的声音说道:“接下来这片被圣女所祝福的竞技场将为各位观众献上一场以一敌多的表演!正立于场地中央的这位战士,这位宣誓效忠于伟大的圣女伊尔杰的信徒,即将把他这具已经献给圣女的身躯化为惩罚亵渎教义之人的利剑!让我们为这位名叫戈拉尔的战士献上掌声!”
一阵比刚才更加热烈的声浪席卷而来。壮汉显然受到了强烈的鼓舞,他举高双手,把锤子竖到身侧,肩膀上的肌肉条条绽出,仿佛下一秒就要将那件红色的短上衣撑破似的。站在台上的司仪敲响了象征开始的铜锣,回音还在圆形的高墙里荡来荡去的工夫,壮汉就冲到了其中一个非人面前,挥锤朝面门砸去。那倒霉的家伙试图用手里的盾牌抵挡,却没想到壮汉竟然用蛮力一锤砸穿了盾牌,旋即用空出的手一把将盾牌掀开。这非人来不及躲避就被那双熊爪一样的巨手揪着脖颈拽离了地面,脸色逐渐变得青紫。壮汉轻蔑地一笑,额头狠狠地撞向非人的头颅,随后将他的身体重重地摔在地上。额角已经凹下去一大块的非人张开嘴捯了两口气,两条银色的腿像要被火烤熟的青蛙那样扑腾了两下,终于不动了。
壮汉兴奋地举高握紧的右手;因为刚才的激烈场面而一度鸦雀无声的观众席此刻爆发出了热烈的欢呼。场内其他的非人不自觉地向后退了好几步,没有面甲遮挡的脸上写满了恐惧。有几个上了岁数的老人甚至缩到了墙角,双手合十默默祷告。
“那些入口都锁上了啊。”猫喃喃地说,“这些人就算想逃也没地方可逃了。”
她没做声。
场内的喧哗声逐渐平息下来,壮汉也像是终于得到满足一样点点头,旋即将目光再度转向那些非人。这次他缓缓走向两个凑在一起的非人,硕大的锤子被他轻松地扛在肩上。那两个非人慌张地摆开架势,使出全身力气挥出手里的武器。壮汉不慌不忙地侧身躲过直冲自己劈过来的剑刃,随后用锤柄架开另一把奔他腰间扫来的弯刀,转了下手腕就把刀刃压在了下面。持剑的非人扑了个空,朝前踉跄了好几步,最后还是一个趔趄扑倒在地上。壮汉照着面前那个非人握着刀的手腕用力一敲,对方吃痛便松了手,坠落的刀柄还没落地就被壮汉的另一只手接住了。非人还没来得及叫出声,这把原本在他手里攥着的弯刀就掉了个个,反手洞穿了他的胸膛。壮汉轻轻推倒这具已经僵硬的死尸,几步走到那个正用胳膊撑着身子想爬起来的非人身边,一脚踏在那光秃秃的后脑上。非人原本还支在半空的身体就像是被撤走支柱的帐篷一样颓然倒地,再也没发出一点声响。
场内的气氛一下子被点燃了。和其他观众一样看得出神的司仪终于想起了自己的职责,他抓起细长的扩音器,对着场内大声呼喊着壮汉的名字:“戈拉尔!戈拉尔!”
司仪富有穿透力的声音就像是嘈杂洪流中的一座灯塔。那些原本像找不到方向的船只一样胡乱吼叫的观众开始随着司仪齐声呐喊,听起来就像是开战前雄浑的战鼓一般。
“戈拉尔!戈拉尔!戈拉尔!戈拉尔!戈拉尔……”
山呼海啸般的呼喊席卷了整个竞技场。那名壮汉站在自己制造的这场风暴的中心,自豪地举起双手,跪倒在嵌在入口上方的圣女壁画前。随后他站起身,冲着各个方向的观众扬手致意。
也就是在这一瞬间发生的事情。
一个从开始就一直缩在角落里、用盾牌护住身体的男孩不知是被刚刚那副惨不忍睹的场景刺激到了神经,还是说脑子里的哪根筋突然搭错了,猛地一下从地上站起来,几步窜到跪着壮汉身后,挥剑砍向壮汉裸露着的肩头。
场内一片惊呼。
不知是因为庆祝太过入神,还是根本就没太在意,从观众席传来的异常声响并没有让戈拉尔引起警觉。众目睽睽之下,非人手里那把约有四尺多长的剑刃就嵌进了壮汉肩头的血肉之中。壮汉一声惨叫,猝不及防地扑倒在地上。
“好诶!”
这只爱唱反调的猫不禁喝彩道。
让人始料未及的发展也令观众席陷入了混乱。司仪火急火燎地扇动着手里的扇子,上身从栏杆上方探出去老远,差点没从露台上摔下来。坐在最上方包厢里的贵族小姐们也大多花容失色,纷纷举起手中用银线修成的手帕来掩盖多少有些失态的面孔,眼睛却仍是目不转睛地盯着场地中央。大多数人都除下了头上的兜帽,双手抱头。有些人已经跪在了地上,冲着对面的圣女像开始祈祷。
惊慌的情绪没有持续太久。戈拉尔趔趄了几步,很快就从地上爬了起来,回头恶狠狠地盯着那个自寻死路的男孩。自从砍出那一剑之后,这小非人就像是不敢相信自己居然伤害到了那死神般的敌人一样呆滞地愣在原地,难以置信地盯着自己手上那把还滴着血的短剑。还没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红着眼睛的壮汉就已冲到他身前,顺手一个抱摔把他放倒在地上,拽着他的头发将他拖到入口处的栅栏旁边。戈拉尔解下腰间系着的皮绳,将男孩胡乱踢弹的四肢死死地捆扎在约有二指粗的铁栏之上。随后,他回身拾起落在地上的锤柄,拖着锤头不紧不慢地冲着惨叫个不停的受害者走去。
“不是吧……”
猫打了个哆嗦。她也同样有着不祥的预感。
戈拉尔刻意放缓了步子,而这样的举动无疑增加了那个男孩的恐惧。他扯着嗓子大声尖叫,让人不禁讶异于人类居然还能发出如此尖锐刺耳的声音。行刑者终于走完了他这段短暂的路程,面带微笑地站在那注定要被牺牲的阿拉米人面前。就在男孩那干瘪的胸腔还没来得及吸入下一口空气的时候,足有五十多斤重的铁锤就砸在了他被绳子勒紧的前臂上。
“啊——”
被扯破一般的惨叫响彻了整个竞技场。男孩瞪大眼睛,胸脯就如同热水中的鱼鳃一样急促地翕动着,脸色惨白。他的右手小臂——或者说还能被称作小臂的部分如今只由几条残缺的组织勉强维系在一起。喷溅而出的银色血液洒得地上到处都是,不少还溅到了壮汉的脸上。壮汉一笑,伸手抹去脸上的血迹,再度举起手里的锤子。
“啊!啊啊……啊……”
这次是另一侧的大臂。白色的断骨从破损的肌肤下面伸了出来,看着就像是交错的牙齿。瘦弱的男孩早已失去拖出长音的力气,微弱的呻吟都已经变得断断续续。大概是因为剧烈的动作,壮汉肩头的伤口再度涌出了血液。他活动了几下臂膀,随后满不在乎地用刚才抹过脸的手随意擦了擦伤口,转身举高手里的铁锤向观众致意。
场内鸦雀无声。没有人欢呼,没有人像之前那样挥舞双手。无论是平民还是贵族都像木头人一样僵在自己的座位上,愣愣地注视着场内的情景。司仪用左手捂着右脸,脸上的表情像是正忍耐着牙疼。
——也就在这时,圣女像上方的露台上突然出现了一位黑衣男子。他抿着嘴唇,下巴微微抬高,目光不自觉地落到她所在的方向。但只是一瞬间,他便重又看向场内,冲着壮汉鼓起掌来。
“好!”
男人的声音就像投进池水中的一颗石子,在原本一片死寂的场内激起不断扩散的涟漪。司仪像被上紧发条一样重新动了起来,从身旁的桌子上拿起那杆细长的小号,鼓着脸颊卖力地吹个不停。所有人如梦方醒般举高手臂,大声呼唤着壮汉的名字。那些僵在座位上的贵族们也像是突然解除了不知被谁施下的定身法术,来到包厢栏杆前冲着场内的斗士挥手致意。
观众热烈的反应让戈拉尔有些飘飘然。他转过身,重又面对着这个就剩下半口气的小非人。男孩的眼皮已经快抬不起来了,喉咙困难地蠕动着。戈拉尔耸了耸肩,随后再度将那把沾满银血的铁锤扛到肩头。
她看着看着,发现指甲已经嵌进了手心。
猫的头摇得像拨浪鼓。
“太糟糕了。这个。真的太糟糕了。”
啊。
的确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她弯下身,将猫送到地上。猫警觉地抬起头:“你要做什么?”
“兼职而已。”
说完,她从走廊边缘一跃而下,跳进场中。
戈拉尔在男孩面前来回踱步,横在脑后的锤子像竹竿一样在手里轻巧地打着转。也许他那颗西瓜大小的脑袋里已经摇了好几手骰子,正靠着纯粹的随机性决定这一轮先遭殃的该是哪条腿才好。就像轮盘赌的转盘终会停下一样,这个足有两米高的巨人也终于停下了自己的脚步。他半弓着身子,锤子被双手高高地甩到身侧,随后便划过一个圆滑的弧线撞向非人花白的小腿。
本该是记完美的全垒打。
但,就在那块几十斤重的铁锭准备给这孩子身上再添一处残疾时,某个不明物体突然从竞技场的另一侧迅速飞来,撞在了锤头的侧面。戈拉尔手中的锤柄瞬间脱手而出,在空中跌跌撞撞地打了几个转,最终砸在一人多高的镶板围墙上。被这发始料未及的突然袭击搞得有些不知所措的壮汉吓了一跳,迟疑着捡起地上那被充当成投掷武器的盾牌,转头望向这件飞行物的来向。
她就站在倒下的那两具非人尸体旁边,脚下踩着另一面生锈的盾牌。
全场哗然。吹号吹得面红耳赤的司仪一眼就瞟到了她的身影,不自觉地停了嘴上的活计,从露台上方探出了半个身子。
戈拉尔皱起眉头:“你是谁?”
“要给你个教训的人。”
她一脚踩向盾牌的边缘,挥腿将弹起的盾牌踢向壮汉。壮汉一笑,用手上刚捡起的盾牌轻松接住,随手把两面盾牌一起扔在地上。
“你?一个娘们?”
戈拉尔仰头大笑了几声,随后眯起眼睛,两只粗壮的臂膀抱在胸前。
“你能给我什么教训?说啊!”
她并没回答,只是同样抱着胳膊好整以暇地望着他。被激怒的壮汉举拳就朝她冲了过来。她伸手架住那两只比铁锤小不了多少的拳头,与壮汉缠斗起来。
“要教训我?嗯?你个不知道从哪里来的臭娘们还能教训我?”
尽管目前看起来这家伙只是用蛮力乱砸,但他明显受过一定程度的训练。那些看似毫无章法的出拳既没有让自己出现明显的破绽,也没有降低他进攻的速度。这样下去,就这么打到明天早上也有可能。
不过也只是“这样下去”的话。
她用手肘架开壮汉的勾拳,朝后退了一步。穷追不舍的壮汉立刻抬腿向前迈去,另一只手攥拳捅向她的脸颊。也就在这时,她俯身闪避掉来袭的攻击,一脚踹在壮汉支撑腿的膝盖内侧。壮汉小山一样庞大的身躯一下失去了支柱,如同被风吹倒的纸人般轰然倒下,发出闷重的声响。他那只还没来得及击中目标的拳头被她用手掌接住,揪着整个手臂猛地朝外侧转了一圈。
她敢肯定他和她一样听见了骨头清脆的断裂声。
全场一片死寂。戈拉尔杀猪一样的叫唤被凸显得格外悠长,在几十米高的竞技场内激起扩散式的回响。她松了口气,把那截明显只靠皮肉连接在身体上的半截手臂丢在壮汉宽阔的后背上,瞥了一眼他肩上的伤口。
啧。
她已经预见到这会成为让这人悔之莫及的事情。
倒在地上的壮汉一声接一声地哼哼着,吃力地扭动着身体,想从地上爬起来。见状她一脚踩在壮汉的脖颈上,把他的整张脸都按进脏兮兮的泥土里。
“现在能听我讲几句话了吧。”
壮汉仍是不服气地挣扎着。她一只脚踏上壮汉的脊背,压得他直哼哼。
“听着。你尽可以去敲碎这些非人的脑袋来去取悦坐在上面的那些个疯子,或者献给你们那个只会索取的圣女。我不是同情这些非人,一点都不。不论什么原因,既然会出现在这儿,他们肯定就不怎么聪明。”
她弯下腰凑向那颗肥硕的脑袋。
“但有一点。角斗的胜者有处决对手的权利,可没有折磨对手的权利。而且除了你,没人会把欺负几个站起来都费劲的非人当成胜利。听懂了吗?”
她一边说着,一边又冲着脊椎给了几脚。壮汉终于老实地趴在地上不动了。
她跨过壮汉的身体,来到仍被绑在笼子上的男孩面前。男孩已经几乎睁不开眼睛,半张着的嘴有一搭没一搭地呼吸着,如同离水太久的鱼。他体内的血液早已流干,上臂两侧断裂的截面像是两块被泡烂的海绵。
她把手贴在男孩发烫的脸颊上。觉察到异样触感的男孩迷茫地睁开眼睛,表情却毫无反应。
他甚至都没流泪。
“看着我。”
男孩循着声音吃力地抬起头,发出将死之人含混不清的喉音。
“没事的。没事的。”
没事的。已经结束了。
她抚摸着男孩的脸,随后抽出腰间悬着的剑,反手刺穿了男孩的心脏。
男孩的身体一阵抽搐,睁大的双眼紧紧地瞪着空无一物的天空。她几乎是半抱着男孩的肩头,直到这具小小的身体重新归于平静。而后,她挥剑划破捆在男孩身体上的皮绳,将他平放到地面上,双手叠放在胸前。
第一个反应过来的人是那个司仪。他那顶粉色的纱帽不知什么时候弄丢了,暴露出下面光秃秃的头皮。他从上衣兜里掏出木制的警戒哨连吹三声,生怕外面的人没听见。
“守卫!守卫!”
入口处的栅栏瞬间被拉了起来。两队全副武装的守卫举着长枪和大盾从两侧的入口涌进竞技场,将她团团围住。两个守卫跑到倒在地上的壮汉身边,一前一后将他抬了出去。其余的人则是继续守着原来的阵型,一步一步向她逼近。
她抬起头,望向圣女像上方的露台。那名黑衣男子依旧站在栏杆后方,阴鸷的目光正落在她身上。她吸了口气,摘下腰间挂着的剑鞘,高高举起。剑鞘纯银的底色上嵌着一只张开双翅的金鹰,在阳光的照射下散出夺目的光芒。
“我是洛萨的皇家斥候。还想活命的人最好快滚。”
她的话语如寒潮般席卷了整个竞技场。
原本还有人窃窃私语的的场内瞬间变得像墓园般寂静。那些咄咄逼人的守卫听了她的话不约而同地朝后退了好几步,身体不自觉地缩进半人高的护盾后面。
她抬头重新看向男人所在的方向。原本抱着臂膀的黑衣男子此时已经失去了刚才那副绰有余裕的态度,双手扶着面前的栏杆,脸上的表情逐渐狰狞起来。不一会儿,一个满头白发的老人凑到男人身旁耳语了几句,随后便带着男人一同离开了。
过了很久都没人再动一下。
她放下手,将剑收回鞘中,沿着守卫们让出的路朝出口走去。
“这下可有意思了。”
猫一会儿跳到桌子上,一会儿又跳进圈椅里,喉咙就像被扯破了的风箱一样咕噜个不停。
“这边还装腔作势地训我老是在别人面前跳出来,转头自己就中途介入人家的竞技场里捅死了一个十几岁的非人。你不是最讨厌杀人的吗?”
她眯起眼睛,头支在胳膊上:“安静。”
“还举着那东西,看着就跟舞台上的那些傻乎乎的英雄似的。皇家斥候,哼。现在全城所有人都知道你是个从皇家竞技场爬出来的、整个帝国杀人最多的大魔头。”
她吐了口气:“我又不是那种人。”
“这不是你是什么人的问题。这也不是我知不知道你是什么人的问题。这是其他所有人会把你当成什么人的问题。”
猫端正地蹲在她对面,一对大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她。她疲倦地揉了揉眼睛。
“那人坏了规矩。”
“那我们碰到的这路人可太多了。再说,”猫像人似的摊开爪子,“坏不坏规矩也是检察官需要负责的事情。你就是管了你自己相关的闲事而已。”
她没再说话。终于跑累了的猫挑了一张铺着绸缎垫子的圈椅趴了下来。它伸了个懒腰,嘴上仍是不依不饶地发着牢骚。
“嗨。这下别想从别人嘴里问出什么了。估计一看到你就远远地逃掉了。那可是皇家斥候啊,哪怕面前站着的人是领主,话不投机一刀砍了也有不被问责的豁免权。到时候一旦……”
猫的话说到一半,门口就传来了敲门声。在得到许可之后,一名身着宫廷制服的卫兵推门走进屋内,向着坐在沙发上的她深深鞠了一躬。
“斥候大人。领主在大殿上等您。”
来人毕恭毕敬地说道。她站起身,冲趴着的猫伸出胳膊,让它跳到自己身上。
看到这一幕的卫兵面露难色:“您最好把这只宠物留在休息室。”
“怎么。”
帝国法里可没有不允许带着宠物觐见领主的规定。
“领主殿下他……不太喜欢小动物。尤其讨厌猫。”
她看了一眼趴在胳膊上的猫。
“我得带着它。”
卫士的头上冒了汗。他很快退了两步,把头低了下来。
“啊,啊……那当然。您请便。”
她跟在卫士身后离开了这间颇为宽敞的休息室,沿着走廊向着内庭走去。走廊两侧每隔一定距离就立着两名全副武装的护卫,每逢她经过都会不自觉地退后几步。在走廊尽头的琉璃窗前左转之后,她面前出现了一扇厚重的大门。门面被漆成了泛着珠光的红色,上面镶着的檩条和把手上无一例外地贴着金箔。卫士握住把手,躬下身子做了个邀请的手势,随后推开大门。
她去过旧皇宫的主殿,也曾拜访过林弗勋爵的宅邸,但查夏的这座领主大殿和她之前看过的类似地方都不一样。领主的座位并不是位于由门口延伸进去的地毯尽头,而是在上方的二层楼上。像观景露台一样的平台从座椅两侧延伸出去,像是展开的翅膀。穿着白袍的内臣们一字排开,坐在黑色的扶手椅上,下垂的兜帽边沿很好地隐藏了他们的表情。平台背后的墙壁上方有一个大小适中的佛龛,里面盛着一尊青色的圣女像。刚才她在竞技场看到的黑衣男子就坐在圣像下面金红色的王座上,紧攥着的拳头抵在削尖的下巴上,双眼微闭。
看不出年纪。去年过世的老领主大概活了五十多岁,她原以为继位的儿子看起来会非常年轻。
卫士带着走到大殿中心就停下来退到一侧。无论是领主还是那些内臣都像是没注意到她,仍自顾自地讨论着先前的话题。
“……撤掉负责送往竞技场的那一班。现在最好把所有人力都集中在送出城的那条线上,保证那两座新工厂的产出比。一旦生产效率不足,我们就可以考虑适当增加赏金。等到这两座工厂饱和了,那些不达标的非人也清理的差不多了,推广到全城也就理所当然了。至于桥下那边……”
对着他人侃侃而谈的正是刚才在露台上的那个白发老人。领主看似心不在焉地剔着指甲,目光漫无目的地游荡着。也就在这时,他一眼看到了伏在她肩上的猫,冷着脸瞪了垂手站在旁边的卫士一眼。自知理亏的卫士深深地鞠了一躬,转身逃跑般快步离开,合上了身后的大门。
她微微颔首。领主清了清嗓子,其他人的谈话声戛然而止。领主放下了翘着的左腿,手肘支在座椅的扶手上。
“帝国皇家斥候参见领主。”
领主瞟了她一眼,手指不自觉地摸了摸上唇的髭须。
“呵,皇家斥候。他们都说你们不向任何人行礼,今天看来还真是这样。”
“……刚才在竞技场发生的事,我深表歉意。”
“啊哈,‘歉意’是吧。不用,不用不用不用,您不必道歉。怎么能让斥候大人道歉呢。没能第一时间接见您的我们才是应该道歉的那一方。今天只不过是您的大驾光临到我们这一亩三分地罢了,这要是在帝都洛萨,您可得比我高上好几级呢。”
说完,领主阴郁的目光在她脸上扫来扫去,一言不发。盯着她看了一会儿之后,他把头偏向一边,自顾自地笑出了声。
“是帝国军的军费又不足了,还是抽调到前线的士兵比例要继续增加?不,不。瞧瞧我都在说些什么啊。要只是这么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堂堂的帝国将军可不会派他麾下军衔最高的刺客专程来我们查夏这种穷乡僻壤。虽说那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近几个月也重复了六七遍了。说吧,将军要你来这里做什么?”
她从腰间摸出那封手谕。一个身穿红衣的侍从紧跑几步来到她面前,恭敬地用双手接过纸卷,放在铺有锦缎的托盘上呈给领主。领主用小指划破贴在印鉴下方的火漆,将手谕展开。
“将军认为,原猫头鹰议会成员、帝国首席魔导学者,现帝国通缉犯安杰丽塔目前正在查夏境内。事实上,仅仅六个月之前她还在查夏王城内担任宫廷顾问。将军派遣我来到查夏,就是为了对她的活动踪迹进行调查,并实施抓捕。”
她解释道。领主翘着小指,捏着书页的手指反复搓捻着纸张的边角。
“哦,是,没错。我知道这个人。不只是知道,实际上。她之前是父王身边的红人。不过有点可惜,你现在估计是找不到她了。”
她皱起眉头。
“愿闻其详。”
“先父过世之后第二天,她在上城区的住处就起了火,人也失踪不见了。现在想想这事儿也有点奇怪……毕竟国葬期间是全城戒严的。不过她本来就是魔法师,应该也有不少普通人难以想象的逃脱方法。”
“失踪了?”
“嗯。屋子里的东西都被火烧光了,只剩了一堆被熏黑的瓶瓶罐罐。我们后来也试着从那些灰烬里面找点什么线索,但到最后也没什么有价值的发现。火势太大了,什么东西都没剩下来。虽然也留了两个侍卫在门口把守,不过说实话,要不是斥候大人大驾光临,我们也不会再调查这件事了。查夏可不像洛萨那么富裕,地方小不说,墙外面不远就有人打仗,实在没有太多精力能去顾及这些事情。”
男人浮在脸上的笑容让她很不自在。她将垂到脸上的头发拢到两边,双手抱在胸前。
“我需要去她的住处看看。”
领主面露不悦,最后却并没拒绝。
“哦,当然,当然。虽然我不觉得你还能找到什么。库里姆!”
刚才那位身着红衣的近侍凑了上来。
“把我的印章取来。”
近侍从侧门离开,不一会便把盛着纸笔的托盘端到领主面前。领主拈起笔,在纸上草草写了几个字,在页脚扣上三角形的印章。候在一旁的侍从连忙凑了上去,用红线捆好纸卷,随后从盘中的印鉴盒里取出一枚红色的狮头别在上方。
领主使了个眼色:“交给她。然后送她出去。”
侍从照办了。她从托盘上拿起那卷通行证,转身就想离开。
“我说,斥候大人啊。”
快走到门口时,身后的领主突然叫住了她。
“怎么?”
“将军要那女人做什么?”
“她是帝国通缉犯。将军自然希望将她绳之以法。”
“哦,真的吗。这些魔法师被赶出皇城已经十来年了,非得到了现在才想起来抓她?”
“因为前任领主——”
她的话只说了一半就听到身后有人倒吸了一口冷气。领主脸上的笑意更明显了,目光却像是要将人身上挖出个洞似的。
“先父的确很喜欢她。但将军随便提个条件,先父也未必不会接受。这么多年这女人一直混迹在查夏宫廷里只能说明一个问题,她丝毫没有交换的价值。告诉我,斥候,将军到底想从她身上得到什么?”
即便不像刚才一样正面迎接着一国之主的视线,她依然觉得从背后袭来的无形压力陡然增大。
“……无可奉告。”
说完,她几步走到门前,推门而出。刚才那位领她进来的卫士正侧身将耳朵贴在门板上,看到她从殿内出来赶忙紧跑几步退到一旁,神情很不自然。
“让我来送您出城。”
卫士说着,抬手摸了摸后颈,脸色发红。
出去可比进来的时候要容易多了。她跟着卫士穿过由弧形拱门排成的露天拱廊,沿着内桥走向前庭。那个被她踢断了两根骨头的壮汉正跪在马厩外的泥地上,手脚都被锁链紧紧地绑在一起。两名守卫一左一右地叉起长矛,将他的脸按进肮脏的泥地里。走在她面前的卫士敲了一下挂在马厩门口的铜锣,不一会儿一个穿着号衣的少年就牵着那匹马从里面走了出来。
“都帮您处理好了。”
男孩恭敬地说。她用手顺顺马脖颈上因为刷洗而变得柔顺的鬃毛,向男孩道了谢。就在这时,跪在一旁的壮汉听到了这边的响动,抬起头恶狠狠地瞪着她。他费劲地扯着脖子,朝地上吐了口痰。
“臭娘们。”
她本想离开,听到壮汉说的话之后又拨过马头走了回来。趴在地上的壮汉死死地盯着她,两颗细小的黑眼仁抵在眼眶上,看起来像是生了眼疾的盲人。
“贱货。”
他又骂了一句。两侧的守卫立刻加大了手劲,将他的整张脸都埋进脏兮兮的水洼里。她摆了个手势,让守卫们把他的脸抬起来。
“看来你不只是不想要这条胳膊和那条腿,连自己的命也不想要了。”
壮汉咧了咧嘴,冲着她喷了口唾沫。
“那就杀了我。反正现在不被你杀了,到不了明天也得掉脑袋。在领主面前出丑可没那么容易就算了。”
“哦,是嘛。”
她双手扶在腰带上,弯腰平视壮汉的双眼。
“在我看来,那对你来说还挺合适的。”
壮汉鼓得像死鱼一样的眼睛盯着她瞅了好一会儿,随后突然爆发出震耳欲聋的大笑。
“皇家斥候是吧。你们这群狗腿子,”他忿忿地说,“就知道插手别人的私事。”
“是你自己坏了规矩。你自己也清楚。”
男人啐了一口:“别他娘的给老子装相了。老子这么些年杀过的人,可能还不及你一天多呢。”
是吗。
她扬扬眉毛。壮汉急促地咳了两声,脖子哆嗦着缩了回去。
“这回算我走了背字。不是老子运气差,我早就把你这贱货的命给结果了。还什么皇家斥候,不过就是个装模作样的**。你就该呆在桥洞下面的那些窑子里,让人给……”
她端起双臂,快速地冲着他的下巴颏捅了两拳。男人含混不清地叫了两声,血水从歪斜着的嘴角淌了出来。
“我不杀你。”末了她说,“我估计领主也未必会要了你的命。现在就死太便宜你了。”
她转过身,牵着马朝着已经放下来的吊桥走去。
直至她骑马穿过那道高大的城门,男人再没有抬起过那颗悬在两腿之间的脑袋。
直到从城门口的桥上下来,猫才从她披风的下摆钻了出来。
“呼。解放解放。快闷死我了。”
“还挺不错嘛。忍了这么长时间。”
尤其是在面见领主的时候。当时这只猫不安分地在她肩头扭来扭去,她还以为它随时都要开口说话。
“差点儿。”
猫甩甩脑袋,爪子搭到马鞍上。
“我以为你要把那人给砍了呢。”
“是吗。”
“嗯。我是说,要是我的话,估计就把他砍了。不过嘛,”猫举起前爪,学着她的样子做了个挥拳的动作,“给这么几拳也算是挺解气啦。”
谁知道呢。
再来一遍她说不定就会做出相反的选择了。
她和猫骑马在宽敞的街道上踱步前行。和希瑞欧司的预料一点不差,路上的行人一看见她便转身快步离开,再不就是迅速躲进街区深处的小巷里。就连靠在街角的路灯杆旁、阴沉着脸的卫士,看到她也不由自主地垂下脑袋,用面甲遮住眼睛。
猫不由自主地叹了口气。
“果然会变成这样啊。毕竟是在那么多人面前发生的事情,现在早就传遍全城了吧。什么消息都打听不到了。”
“运气不好。”
要是那个女术士就在王城的监狱里关着,事情就简单多了。
“就没可能会那么顺利呀。你不是说了,查夏现在也依附于将军这一派嘛。要是那个阴阳怪气的家伙真的抓到了那个女人,他要么会用这个作为和帝国谈条件的筹码,要么就直接送出去讨好将军。既然隔了半年多都没有动静,要么就是他真的一无所知,要么就是……”
“有自己的企图。”
猫点点头:“他问最后一个问题的时候,那个眼神——太熟悉了。就和扒拉着罐头却不知道怎么打开的小猫一样。”
她用手摩挲着下巴,目光不自觉地落到腰间插着的那卷通行证上。
明天先去调查那个住所好了。历经了火灾和卫士们地毯式的搜查之后,她很怀疑自己还能在那片废墟里发现什么有价值的东西。但目前而言,这不仅是她能追踪的唯一一条线索,她本身也想去印证这位脾气怪异的领主口中的说法。
至于现在,先找个地方休息吧。
原本看着有些有气无力的猫一听到接下来要去旅店投宿立刻蹦得老高。她听着希瑞欧司七嘴八舌的指导,绕了不少弯路,终于在离广场不远的一家旅馆门前停了下来。
“亏你还能注意到。”
她盯着那块漆成绿色的招牌。招牌上用旧式的花体文写着“新月”的字样,旁边用白色的颜料描了一尊小小的圣女像。
“来的路上我一眼就看见啦。快快,快进去吧。”
已经先一步从马上跳下来的猫几步窜到门口的台阶上,不住地催促她。她将马拴在路旁立着的木桩上,跟着猫来到门前,推开旅馆镶着玻璃的大门。
和大多数的旅店相同,这家旅馆的前门同样接着一个大厅。厅堂被以门的中线延伸出去的分界隔成两半,右侧靠墙摆着一座折尺型的柜台,朝外面延伸出去的台面下方摆着又高又细的四角椅。正对着柜台的另一边则是下沉式的客厅,里面摆着一张宽阔的沙发和几张餐桌。大厅中央的立柱上悬着一块上了些年头的挂钟,匣子里的摆锤慢条斯理地摇来荡去。不少从身上的衣着就能判断出处于高贵阶级的客人坐在客厅里,有说有笑地谈论着服装店里洋服的花纹以及昨日剧院的剧目。
她的出现就像是冲着烧得正旺的篝火劈头浇下一盆冷水。厅内原本热闹的气氛就像被抽干了一样,倏地陷入一种不正常的寂静。沙发上的那两个男人迅速瞥了她一眼,随后举起手里的报纸遮挡住她投来的视线。几个围桌而坐的年轻母亲不约而同地收住了声音,低下头把脸藏进绣着蕾丝花边的宽檐帽下面。一个大约有五六岁的小女孩藏在妈妈的裙子下面,好奇地朝着门口张望。
“妈妈!那个人是……”
女孩的话刚说到一半,她身旁的年轻女人就伸手捂住了她的嘴,将她的脸埋进自己的裙裾里。
“嘘!别出声。别看那边。”
她舔了舔嘴唇,走到柜台前方,挑了把椅子坐下。猫跳上她旁边的椅子,前爪搭在柜台上,冲着店主招了招手。一时有些不知所措的店主很快反应了过来,将两只玻璃杯小心翼翼地推到她们面前,伸手取下架子上摆着的酒瓶。
“还有空的客房吗。”
她仰头喝干了杯子里的酒,从腰间摸出两枚金币扔在柜台上。店主搔着花白的头发,畏缩却又好奇地盯着用双爪捧着杯子像人一样喝酒的灰猫,差点没听清她在说什么。
“什么?啊,啊。”店主抬眼看了一眼她身后那像是被美杜莎看过的客厅,表情有些勉强,“有的,我们还有不少房间空着。但……唉。这样吧,请您跟我来。”
有些出乎意料的是,店主并没有走向大厅对面通往二楼客房的楼梯,而是带着她从后门离开了旅馆。她们跟在店主身后穿过了一座明显经过精心照料的庭院,来到一栋红砖小楼的门前。蹲在她肩头的猫好奇地朝窗玻璃里面张望着。店主从腰间摘下钥匙,将门打开。
“请进。”
这是一间非常舒适的住宅。屋内的面积并不大,但陈设非常精致。餐桌、沙发、甚至摆着花瓶的五斗橱,都无一例外是经过雕刻的细工家具。防火砖砌成的壁炉正熊熊燃烧,棕色的菱纹地板上铺着整张兽皮做成的地毯。这位约微有五十多岁的男人领着他们穿过一道长长的走廊,在尽头那道木门前停了下来。
“这是我的住处。”店主解释道,“虽然可能没有外面那些客房大,但是陈设什么的肯定……您也知道,我不太好把您和其他客人安排在一起。”
她点点头,从店主手里接过钥匙。猫已经迫不及待地扑到了门把手上,吊着身子撞开了门。在这几天的旅程里完全看不到的东西出现在了她们眼前:圈椅、地毯、燃烧着的壁炉、以及铺着鸭绒床垫的吊脚床。窗边甚至还摆着一张桃花心木的写字台。猫欢呼一声,跳起来就想往铺着白色床单的床上滚。她劈手揪住猫的脖颈,将它丢进屏风后面的浴缸里。
“都在泥里滚了一天了。”
猫佯装恼怒地叫了一声,很快便趴在浴缸里不动了。
“啊……这就是极乐世界吗……”
“快爬出来。”她解开身上的披风,坐进写字台前的圈椅里,“等下还要烧水呢。”
猫消极地哼了两声,仍旧窝在原处。敲门声突然响起,刚才转身离开的店主推门而入,手上端着两个托盘。其中一个托盘里面盛着红汤炖肉、葡萄酒和刚出锅的华夫饼;另一个托盘里则装满了亮银色的小结晶体。店主将那碟食物摆在床头的桌子上,随后就想把那些银色的结晶倒进浴缸里。
“等等。”
她叫住了店主。店主愣在原地,空出来的手迷茫地搔了搔脑袋。
“这是今天早上他们刚送来的白焰……”
“我知道。我更想用劈柴。”
“哦……哦。”
这多少有点奇怪的要求肯定让店主有些始料未及。但在一阵不怎么流畅的劈砍声响过之后,店主还是抱着那些截好的圆木回到屋内,将它们堆在壁炉旁边。
“您还有什么其他的……”
“没有了。谢谢你。”
店主陪了个营业性的微笑,转身合上门退了出去。
“这人的态度可真好。不过估计也是因为觉得你惹不起。”
“嗯。”
不知为何,明明和她同处一室,希瑞欧司的声音却逐渐变得缥缈起来。
“一看其他客人的表情,我还以为店主吃不住压力要把我们赶出去呢。不过不说这个,你刚才怎么不让他用白焰啊?还非要烧什么柴火。白焰不是比柴火好用多了嘛。只要丢进去水就烧好了。”
“嗯。”
像雾气一样的东西爬上了她的皮肤。她试图挥手驱赶,可这种东西一下子就顺着毛孔钻进了她的身体。
她不知不觉张开了嘴。
“让我看看。啊哈,华夫饼。看起来好像烤得挺脆。蜂蜜呢?蜂蜜放在哪里了……”
幕布一般的黑影在她眼前接连不断地飘过。被藏起来的光线越来越暗,只能在这些遮挡视线的涂层侧面投下一个又一个细长的阴影。一个透明的光点越过由无数个没有形状的色块组成的山丘,落到了她面前。
“……么啦?喂喂,喂喂。总不能在椅子上就……”
某样轻飘飘的物质拂过她的手背。她吞了口口水,然后终于发现无边的黑暗早已吞没了她。
那之后她什么都没再听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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