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天帝生的女儿，你是七姐妹中最优秀的。”
从小，织女便是听着这句话长大。
所以，遗传自父亲的暴躁性格，拥有凌驾于男神的刚烈性情，以及比一般女神高挑的身材，都让她引以为傲。
丈夫挑选的其他妻子都是温柔内敛、仿佛用力抱紧就会折断的柔弱女神，没有一尊是像她这样勇于挺身为丈夫解决危机的女神。
身为扶持牛郎的正室，织女必须宽容地允许他娶妻讨妾。
二十八星宿之一的牛宿，我醉心的郎君董永。
还有我可爱的凡人。
我想询问尔等——
不知不觉间，想问的话语爬到喉咙。
过去她能够忍耐，但是随着神威衰退，这种情形变得越来越明显。
无论发生任何事，都能支撑她心灵的支柱开始崩颓。这种支柱，或许可以用‘自信’二字代称吧。
然而，他又觉得问这种问题，不符合自己的作风。不合织女豪迈、善饮、爽朗大笑的作风。所以，她总是硬生生地将话语吞回肚子里。然而，每当她这么做，她就变得更加孤独。
牛郎啊，亲爱的董永。
还有我可爱的凡人——
吞下话语的喉咙里，又是几时开始带着泪水的味道?
“带我来这里做什么?”
刘叶集认为同是女性比较好说话，便央求李艺杨带织女来此。织女的长发在三月的晚风中翻飞。
“哎呀，你还在啊? ”
看见刘叶集身后的牛郎，织女傻眼地说道。
“我不是叫你回去吗?”
“我怎么可能留下妻子，自己回去?”
刘叶集听见背后的牛郎，理所当然地如此回答。他的风流性子的确无药可救，不过，从他为了妻子前来畏惧三分的狐神所在的重箐一一听见织女住在刘叶集家便勃然大怒，以及刚才的发言来看，他的心在谁身上一目了然。唯有这一点，令刘叶集十分尊敬。
“一直闷在家里也很无聊，难得来重箐一趟，看看夜景又有何妨?”
刘叶集带织女来的，是位于重箐市中心的楠滨路。这里的西侧视野开阔，可将重箐的街景尽收眼底。现在已经过了晚上七点，闪亮的夜景拓展于清澈的空气之中。
“虽然我平时不看夜景......不过，还挺不赖的嘛。”
织女穿着刘叶集借她的连帽，上衣和厚棉裤，眺望着街景。虽然她穿得很休闲，但是英挺的站姿依然美丽无比。
“这里看得见的灯光全都是人类点亮的。”
刘叶集站在织女身旁，指着塑造出夜景的点点灯光。
“住家的灯光、大楼的灯光、超商的灯光、路灯、寺庙的装饰......在各种灯光之下，有着许许多多的人类。”
“是啊。 凡人兴起的文明，大大地改变了华夏。”
李艺杨隔着一段距离，一脸担心地凝视着刘叶集等人。刘叶集满怀感激地接受李艺杨的心意，继续说道:
“但也正因为如此，人类渐渐遗忘和神明的相处之道。直到成为差使以后，我才知道，原来神明和人是互利共生的关系。削弱神明力量的，正是人类。”
或许每当城市里多出一盏灯，神明便少了一个住处。
“呃，我不清楚自己一个人的话语有多少分量，但是身为人类，我觉得我必须要说......”
推测出织女真正想交办的差事为何的刘叶集如此说道。然而，织女却同时开口说话，她的声音与刘叶集的话语重叠在一起。
“刘叶集，我不是希望凡人向我赔罪。”织女用略微强硬的口吻继续说道:
“的确，认识我的凡人变少了，我的心灵也因此变得比以前脆弱许多。现在的我面对过去能够忍耐的事，常会突然悲从中来，即使与董君过着幸福的日子，也会怀疑这种幸福是不是假象。”
她甚至开始怀疑，自己是否不该允许牛郎去找别的妻子生儿育女。
“可是， 因此责怪凡人，也说不通吧?”
人世的变化是无可避免的。所谓神即是世界，如果那就是凡人的选择，消逝也是无可奈何之事。
面对寻求赞同的织女，刘叶集露出苦笑。
“你既强悍又聪明，在这方面却不太灵光呢。”刘叶集对着百感交集的美丽女神说道:“如果真是这样，你干嘛来找我?”
他的话语轻快地乘着冰冷的晚风而去。
“你出那种无理的难题，不就是为了测试身为人类的我会如何应对吗?你不能随便找个路人测试，身为差使又是人类的我，正是最适合的人选。”
不知是不是刘叶集说中了，只见织女困惑地别开视线。
“其实你不用出这种难题，直接说出来就好了，说你感到寂寞、难过或是不安。哎，我只是个无力的凡人，不知道能帮上多少忙，不过......”
她在乎的不是差事能否达成，而是想知道凡人会为了自己如何行动。
但是这么做显得太过任性，所以使用这个方法，是她最后的手段。
除了自己以外，牛郎必须得另有妻室。
而且，自己必须容忍牛郎与其他妻妾生儿育女。
她是一尊高贵的女神，无法对任何人透露它的感受，却又期盼有人理解。
在力量衰退的同时，过去所允许的一切行为都让她感到不安，让她的存在感越来越薄弱。
她渴望的是能够维系自我的确切事物。
让她再次坚强起来的自信。以及梗在喉咙间话语的答案。
“虽然我才当了半年的差使，可是，有句话我一定要对神明说，毕竟神明是因为人类才变得这么不方便。”
刘叶集再度将视线转向夜景，吁了一口气。这是他成为差使以后，一直搁在心里的真心话。织女看着他的侧脸，欲言又止地开口说道:“刘叶集，我......”
“看到这个景色的时候我就在想，一定要好好对祢说出这句话。虽然人类的数量这么多，但是，或许没有人当面跟你说过。”
“不是的，刘叶集，我想听的是——织女焦急地说道。
她要的不是道歉，也不是赔罪。
她想从可爱的凡人口中听见的，不是这些话语，而是——
“谢谢你。”
从刘叶集口中吐露的话语，完全出乎织女的意料之外令她愕然地瞪大双眼。
“谢谢你，柒妈妈。”
莫说在脚边卷起尾巴的红普和牛郎，甚至连李艺杨都惊讶得瞠目结舌。
“我不是说过，在这些灯光之下，有许多人类吗?”
刘叶集在愣在原地的织女身旁，再度指着夜景说道。
“不光是这里，如果连同全华夏一起计算，应该......呃，十三亿......人左右吧?”
刘叶集不记得确切的数字，便含糊其词，继续说道:
“总之， 如果你没有帮助牛郎身为凡人，或许你就没有守护孩童的能力。”
“过去的齿轮只要有一个没嵌好，不会有和现在一样的未来。和家人、朋友及其他所有人的缘分，都只限于今世。
“无论别人怎么说，你都是华夏孩子的妈妈，让凡人相信爱情的大神。”
牛宿啊，郎君啊。还有我可爱的凡人。
“我还挺喜欢这个善妒、好强、酒量好，但其实个性纤细的妈妈。”
这是织女直问不出口的问题。总是吞进肚子里的话语的答案。
尔等......爱......我吗?
织女睁大的双眼无声地流下水滴。一个丧失自信、不确定丈夫与孩子是否仍爱着她的人妻与人母，流下透明的泪水。泪水沿着她的脸颊滑落至下巴，接着掉落地面、飞散开来。
“不过，光靠我的能力，要让牛郎改过自新太困难了。你也知道，他毕竟是凡神，那种个性就是他原本的特质。不过，如果奉祀他的人变少，或许他会改变性格吧。”
刘叶集一面说着可怕的话语，一面摸索口袋，寻找可以拭泪的物品，但是没能找到，便伸出手来，打算用自己的袖子替织女拭泪。谁知牛郎用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抓住他的手臂，带着电离子一起硬生生地把他的手拉回来。
“干、干嘛?”
刘叶集忍不住回头看着牛郎，只见池全身迸出火花，用充满威吓的眼神看刘叶集。
“你还敢问......”
他用另一只电离子缠绕的手揪住刘叶集的胸口。”
“别乱碰我老婆行不行~ ~ ~!”
“我只是想替妈妈擦眼泪而已啊!”
他就不能识相一点吗?李艺杨趁着刘叶集和牛郎互相揪住对方的衣服时，递出一条手帕给织女。
“......刚才他也是这样。”
李艺杨淡淡地对脸上带泪、愣在原地的织女说道。
“牛郎一定很爱你吧。”
接过手帕的织女，看着和刘叶集额头抵着额头、几乎快比起相扑的牛郎。她信不过牛郎对自己的爱而离开家是事实。她测试的不只有凡人。她心里感到不安:如果自己不在，不知丈夫会怎么做?
织女柔和地叹一口气，嘴角放缓，肩膀慢慢地抖动起来。不久后，从形状优美的嘴唇解放的娇艳笑声窜上夜空。
这阵宛若弹奏出满天繁星的笑声，让李艺杨惊讶地张大眼睛。那是任何乐器和歌声都无法比拟的清朗乐音，光是聆听，胸口就有种被幸福包围的感觉。再度听见这道声音时，刘叶集忍不住停下手来，露出笑容。
比起泪水，她果然比较适合这种令周围都染上幸福的笑声。
“我真是个傻瓜。”
不久后，笑声平息，织女一面用手帕擦拭眼角的泪水，一面喃喃说道:
“对不起，刘叶集......对不起，老公。”
用不着测试，他们也会抓住这只逐渐变淡的手。
也会说爱她。
牛郎扔下与他僵持不下的刘叶集，奔向织女。
“柒七，会温柔对待我的女神很多，但是能够责备我的只有你而已。”
牛郎牵起织女的手，爱怜地看着她的双眼。
“哎呀，这样我很吃亏耶，只有我扮黑脸啊?”
织女带着仍然湿润的眼眸，故意闹脾气。
“那我换个说法吧。”
牛郎转动视线，思索片刻后说道:“柒七，你并不是众多妻子之一。”他抱住她这和他一起经历考验的柔软身子。
“对我而言，你是独一无二的女神”
刘叶集五味杂陈地看着这一幕，又是感到温馨，又是觉得肉麻。或许正因为牛郎能够轻易说出这种思心的台词，所以才会桃花不断吧。
等等？他不是只有情人吗？众多妻子之一，他瞒着她？
织女面露苦笑伸手环住丈夫的脖子，就和为了挽留牛郎而吟咏和歌的那时候一样。
“......去吧，回我们的家。”
在街道的夜景和天空的交界，两颗星星眨了眨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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