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人们几乎都黑着灯在被窝里谈天说地,不亦乐乎。外面放烟花爆竹的声音都消失了,他们还没有入睡。他们有的讲往事,有的讲不着边际的事,有的讲以后打算的事。
竹竿说,以后大家都出院了他想租个房子,所有人都住在一起,他和谭杉一起当家庭教师,歌手兄弟去培训声乐,巧匠可以卖点工艺品顺便负责家务。
“老师,那我干什么?”黑皮闷在被子里问。
“你可以当我的助教啊,或者待在家里和你巧匠叔叔做家务什么的。”
黑皮探出头回应:“挺好,那就这样呗。小鬼做什么呢?”竹竿想了想又说,“至于小鬼的话,他篆体字写得不错,可以教别人写。小鬼你觉得怎么样?”
此时徐无鬼靠着谭杉身边一动不动。谭杉从被窝里伸起脖子,在嘴边竖起指头“嘘”了一声,低声说:“他好像睡了。”竹竿一听也压低了音量:“那我们也睡觉吧,明天别太晚起。”
人们很快便进入了甜蜜的梦乡,他们心中带着过年的欢喜,或对未来的向往,抑或是两者兼有之。房间里很快安静得只剩下穿堂风“嗖嗖”的声响。此时恐怕只有徐无鬼睡得不舒服,年会刚结束他就躺在床上闭着眼想了许久许久的事情。徐无鬼带着满心乱麻般的念想早早便入了眠,任尔东西南北风吹不进他的脑袋。
徐无鬼在做梦,不是什么好梦。他梦见自己独自一人坐在一片死一般的寂静之中之中,四周尽是一片死气沉沉的惨白。他想起来走走,却无法走动,只好坐在地上想事情。徐无鬼脑海中纷乱的回忆就像是人类的电影一样一幕幕播放着。他刚回忆起一些值得开心的事情和奇妙的事情,后来是一些为数不多的不愉快。他总觉得自己好像忘记了最重要的事情,但是又想不起来。
他下意识地咬了自己的中指——红红的血液从苍白如纸片的指头渗出。血滴落在茫茫的惨白上极速地扩散,眼前一切都随之变得血红了。徐无鬼终于想起了应该想起的东西——以前逍遥域最难熬痛苦的一段日子。如果那段时间有颜色的话,那就一定是灰烬和无辜者血液相混合的颜色。
那时与逍遥乡息息相关的人类世界发生了巨大的灾难,生灵涂炭,民不聊生。邪恶的铁蹄蹂躏了美丽的土地,原本平安昌盛的人间变成了令人恐惧的炼狱。来临的新真神无不向老神们控诉人类世界四分五裂水深火热,哭诉自己忧国忧民壮志难酬。而老神们除了倾听和劝慰之外,又能做些什么呢?渐渐地,逍遥乡的居民们总是满面愁容,平日里最淡然的庄周也常常忧心忡忡,花海秘境本该令人沉醉的新神迎接仪式变得越来越沉重,就连北海姬与徐无鬼之间的甜蜜温馨也被常有的惆怅所替代。
整个逍遥域笼罩在一片压城欲摧的愁云之下。徐无鬼记得一位真神有道——“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说的就是那样的感觉。
这场令人窒息的灾难持续了差不多一个世纪,然而再强大的压迫也压不倒人们不屈的脊梁。这期间,有许多人神为了他们所热爱的人民付出了巨大的努力。他们或是化身道路的先驱者,或是激励人们奋起反抗,或是为人们抛头颅洒热血,最后殊途同归地成为人们应永远铭记的真神。笼罩人类世界的阴霾渐渐消散了,明媚的阳光抚摸着大地的伤痕,人们都将开始新的幸福生活。一切看上去都将会很好,和从前一样好,或者比昔日更好。
与人类世界息息相关的逍遥乡也随之恢复了往日的祥和。成日哀叹的真神们舒展了眉头,新老真神无一不沉溺在人间太平所带来的欢乐中,他们的神子也露出了笑颜。浩劫似乎真的就这样结束了。可是谁都没想到,一切美好都不过是暴风雨之前的宁静罢了。逍遥域真正的灭顶之灾即将降临。
灾难的迹象最早在花海秘境出现。花朵的少量凋零说明少部分人神和未来神因故无法成为真神,本是最正常不过的现象。但是在很短的一段时间内,花海秘境出现了大量枯萎的花朵,而且从花朵中看到的神们几乎都是极其痛苦的样子。
这样的现象让真神们百思不得其解。但是还没等他们思考清楚状况,灾难便无情地降临到了他们的身上——有许多真神突如其来地病倒,身上无故出现灼烧的伤痕,甚至有的真神的皮肤上被刻上一些言辞激烈的侮辱性话语——名望最高的孔圣人被刻了“头号大混蛋”,品德高尚的屈夫子被弄成了“好色之徒”,还有不少真神都被刻成“牛鬼蛇神”……新神,老神,几乎所有真神都遭受了巨大的痛苦,他们的神子也在劫难逃。更可怕的是,有的真神和神子居然在灼烧之中化成了灰烬!整个逍遥乡的居民都陷入了严重的恐慌,惶惶不可终日。
庄周自然没有幸免。那时,他身边的蝴蝶已经化成了灰烬,烧伤的伤口紧贴着衣服,白色的布料上渗出烧焦了的血色。所有的神子都寸步不离地守在他身边,有的在哭泣,有的满心烦忧,有的正畏惧着更大的灾难。徐无鬼记得,那次北海姬和他一起坐在庄周身边。他们俩都急得眼泪直流,而庄周却仍保持着淡然的神情,甚至时不时开口劝慰神子们不要为他难过。
“您不觉得疼吗?”有神子问庄周。
庄周笑而不语,淡红的嘴唇衬着皓白如冬雪的牙齿。
徐无鬼颤抖着声音问:“子休,您不害怕吗?”
庄周摇摇头,仍是笑着。他靠着一棵古松闭上眼,神子们吓得哗然。
“我只是想小憩。”庄周淡淡地说,“诸位没必要如此担心子休,也没必要觉得难过。”
神子们语塞,面面相觑。庄周接着说:“以前子休在人类世界面临死亡的时候,弟子们想着厚葬我。他们说如果任凭我的尸体躺在土地上,鹰会吃了我。但是把我埋起来了,不也是让蚂蚁吃掉吗?身体本来就不属于我,属于天地。诸位肯定都明白这个道理。”
“可是,可是……”有神子想说点什么,却被庄周打断了:“您是怕我被人们遗忘吗?不会的。子休之所以在逍遥乡能生活到现在,都是因为外面世界的人们还记得子休。只有被人们打倒或彻底遗忘我们真神才会消失。诸位记得向秀先生吗?他还没有成为真神的时候总是常常想着子休,也常常想着诸位。外面世界的人们因为他记得子休而称赞他。别担心,总会有人相信子休说的话的。”说罢,庄周睁开了眼睛,眼神就像日月的光辉那样闪耀。
许多神子情不自禁地流下了眼泪。北海姬红着眼睛靠到庄周身边,贴着他的耳朵不知问了什么。庄周一听,淡然一笑,回答道:“我相信一切祸患都会过去的。曾经很久之前,孔圣人一族遭遇了更大的灾难。可是后来,他们不又是重新兴旺了吗?对于这次灾难,请诸位放心,一定会过去的。一定会的……我们要相信人类世界的人民,也要相信我们自己。”
北海姬愣着不说话。庄周又微笑着说:“好了,诸位都别围着子休了。子休想一个人睡会。请替我去看望惠夫子吧。”
神子们迟疑。庄周又摆了摆手,神子们才离开。走出去没十步,徐无鬼就回头看,尖声大喊:“子休!子休!”
庄周已经消失了。他先前坐的地方只剩下一些灰烬,灰烬上冒着青黑的烟。短短不到须臾,这位刚才还在与他们谈话的真神——他们的创造者就彻底不见了。
所有神子都开始绝望地哭喊。庄周说过谁都不要因他而哭泣,可是有谁能做到呢?北海姬挽着徐无鬼的手大哭,眼泪润湿了他一大片的衣服。他也在流泪,脸庞上四处是泪痕。哭?哭这件事情对于这些神子来说本是一件十分陌生的事情。
“子休不是说……让我们去看看惠施先生吗……我们一起去……”有神子哽咽着说。于是大家都互相搀扶着,前往惠施最喜欢的梧桐树下。一路上没有谁不在哭泣,就像一群落魄的哭丧人。
沿着路不知走了多久,他们大老远就听见惠施的声音。惠施像疯了一样扯着嗓子乱喊:“不得了了啊,凤凰都不会再来了?凤凰在哪里?凤凰呢?……”
徐无鬼远远望去,惠施正在梧桐树下乱跑乱跳,像是丢了魂。他的神子们靠在一起在一旁不知所措地看着。梧桐树的叶子都落尽了,光秃秃的枝丫在血红色的天空下显得格外落寞
凤凰呢?凤凰真的不在了。凤凰,徐无鬼清楚记得的金色凤凰……他们在哪里?还会回来吗?
“我们……我们过去看看他……”徐无鬼对大家说。于是大家又一起往前走,抽泣的声音此起彼伏。
一行人还没走到惠施跟前,他们脚下的大地便陷落了。“小心!”北海姬大喊道,徐无鬼紧紧地抱住了她。其他神子有的落入了大地的裂痕,有的吓得逃走了,还有的惊恐过度昏死了过去。
“快走!”徐无鬼扶着北海姬,顺手背起一个已经昏倒了的同伴,拼了命地往原路跑回去。一路上只有他们仨——其他的同伴都不知道去哪儿了。他跑得飞快——他不知道自己从哪儿来的力气。逃跑?可是要逃到哪里去呢?哪里才是安全的?
徐无鬼漫无目的地跑,气喘吁吁,心脏似乎要从胸腔里直接跳出来。同伴从他的肩膀上跌落下来倒在地上,他停下来要重新背起来。“你们两位先走……不用管我了。”那位同伴醒来,看着徐无鬼虚弱地说。
“不行,我们不能抛下你。”北海姬扶起他,踉踉跄跄差点自己也摔倒——脚下的大地正在剧烈摇晃,不知道哪里又将会陷落。同伴使出全力推开他们:“我说了赶紧走!”
北海姬和徐无鬼只好继续往前跑,他们听到身后有震耳欲聋的巨响,不敢回头看。“我们到底去哪儿?”徐无鬼绝望地问。北海姬说:“去……花海秘境吧……那里是去人类世界的通道,也许我们可以出去避一避,一会我们其他人估计会跟过来。说不定……人类他们有什么办法。”
他们一路狂奔。徐无鬼的鞋子掉了一只,可他没有时间停下来捡,于是那脚底被路上的碎石扎破,一步一个血脚印。一路上遍地哀鸿,地崩山摇,让这对爱侣满心凄凉。一切原本的良辰美景都变得残破不堪。
他们最终来到了花海秘境。许多花朵都早已枯萎,满地都是荒芜,再也没有当初的风光。“我们要怎么出去?”徐无鬼问北海姬。北海姬摇摇头:“不知道,子休以前提到过,应该有什么出口才对……”话音未落,他们的头顶就传来巨响——抬头一看,血红色的天空不知被什么撕开了个大口子,从大口子中他们看到了深黑色的宇宙。闪耀着强光的星星似乎离大地很近,许多金色的恒星发出人类一样的尖叫声,痛苦地痉挛着,而后融化成炙热的液体,从空中倾泄下来。
“这……”徐无鬼愣得说不出话。“天塌了吗?”北海姬呢喃道。她向前跑去,徐无鬼抓住了她的手臂:“你要做什么?”
“天要塌下来了。我想……我化成鹏……”
“啊,什么?补天吗?不!不可以,你不能丢下我……”
“可是……”
“可是你会因此消失的!”徐无鬼嘶吼着,紧紧地抓着她的手,似乎要把她揉碎了融到自己的骨血里。
北海姬回头,给了他一个无比坚定的眼神,她说:“我是鲲鹏,是子休创造的天地神迹。我不去谁去呢?你去寻找人类的世界吧,一定要好好活着!”说罢,她挣开他的手,一瞬间化成了一只羽毛斑斓的巨鸟,振着巨大的翅膀向天空飞去,卷起了风暴。
徐无鬼紧紧地抓住了她的背,对着她大喊:“我跟你一起去!你!你永远……你永远都不会是一个人!”
鹏鸟应该是听到了他的呼唤。她一个俯冲,将徐无鬼甩到了身后,翅膀所卷起的巨大风暴将他刮走。他想呐喊,但是根本喊不出声音,他想再看看北海姬,但是他睁不开眼睛,强大的气流把他冲得昏死了过去……
等徐无鬼醒来时,他睁开眼睛看到了灰蒙蒙的天。他不知道自己到底昏了多久。他发现自己正躺在一个高台上,手心里紧紧握着一根北海姬的羽毛。
“我……在哪儿呢?”他把羽毛藏在到了自己的怀里,颤颤巍巍地站起来,发现眼前是陌生的景象。他觉得自己好像是在一栋房子的房顶上。这房子是他从来没有没有见过的房子,周围都是这样的矮房子,墙体上还像穿棉袄似的厚厚地贴满了写着墨水字的纸有的平顶有的瓦顶,都笼罩在灰蒙蒙的空气里。“难道这里就是人类世界吗?”他自言自语,想往前走,受伤的脚却踩到了一个东西。
他低头一看,不禁吓了一跳。一位剪短发的年轻人正倒在地上,蜡黄的脸上有不少黑红的血痕,脖子上挂着一个写着加粗楷体字的木牌,身边横七竖八扔着一些带血的木棍。他踩到了这个青年的笔记本,在牛皮纸的封面上留下了一个血脚印。
“得罪了,得罪了……”他向青年道歉,可那人无神的眼睛只是大睁着,脸上的表情一点都没有变。他蹲下来想扶起青年,可他一摸到青年僵硬的身体便吓得脸色发白:“什么?已经死了吗?”他吓得坐在地上。
他坐在地上缓了好久才重新站起来。忽然,下面传来了十分嘈杂的声音。他低头往下看,发现了一群穿着绿或黄的长衣戴着红袖章的人们正成群结队地大喊:“打倒一切牛鬼蛇神!革命委员会好!打倒一切臭老九!……”他们押着几个穿着破布剃着光头的人。光头们垂头丧气地走着,就像一群被赶去屠宰场的牲畜。路边有许多人们在指指点点,人声鼎沸,还有人毫不留情地朝光头们掷东西,菜叶子,鸡蛋,甚至有石块……
“这是怎么了?”徐无鬼看得一头雾水。他想下去看看,但是走没几步便因为脚上的伤口而跌倒在地上。他艰难地用双手在地上爬,脚上的伤口钻心地疼。没过一会,徐无鬼的手也磨伤了,地上血迹斑斑。他两只手上满是殷红殷红的血,已经无法分辨出右手上的红云了。
“有没有人啊?有没有来帮帮我?有没有人救救我们?……”他无力地倒在地上,眼前一黑,又一次昏了过去。
后来,有人把死去的青年带走了,那时青年的血肉里已经出现了蠕动的白蛆。同时,他们也发现了一个昏倒而且受了伤的奇怪少年,伤口已经被细菌感染。他们医治了他的伤口,等他醒来。这少年神志不清,身上的打扮十分怪异,就像是古人的装扮一样。人们问他从哪儿来,他惊恐地说“救救我们”,人们问他名字叫什么,他尖叫着“救命啊救命”。于是人们一致认为这少年是个疯子,必须送去精神病院。于是,徐无鬼便被剪去了长发,成了编号为三十九的病人,还得穿着不合身的病号服,在狭小的病房里接受人们的“治疗”。
徐无鬼一待就是几十年。他身上的伤口早就愈合了,就连手心里的十四朵云也再也不见了。但是人们还是没有让他离开医院的打算,因为他们觉得他精神上的伤口仍在流脓。医院里资格最老的医师退休了,青年医生变成了老医生,医院甚至都翻新了几遍,这个三十九号病人仍是保持着一个少年的容貌,带着像命一样重要的羽毛,在医院里几十年如一日地住着。几十年来从没有人交他的医药费,但是人们还是留着他治疗他。人都是很善良的,谁希望一个无家可归的疯子离开社会的照顾呢?不过为什么这疯子不会变老呢?谁都不知道,也没有谁真的想知道。
痛苦在徐无鬼的心海里肆虐,像最恶毒的鬼魅一般。良久,徐无鬼终于从噩梦里惊醒了。他在梦中想起了最惨痛的往事。他在哪里呢?他醒来之后发现自己仍在狭小的病房里。他很想哭,但是谁会安慰他呢?对啊,谭杉会安慰他的——那是他的兄弟,还有他那些同病房的朋友——他们都很关心他的。
徐无鬼回头看谭杉,想和他说说话。然而他看到身边没有谭杉,只躺着一具穿着病号服的枯骨,一只嶙峋的手掌骨还搭在他身上。他惊得跳了起来,发现周围的病床上都结了蜘蛛丝,床上横七竖八地躺着几具穿着病号服的骷髅,似乎还闪烁着绿色的磷火……他心脏骤停了一下,而后歇斯底里地尖叫,凄厉的尖叫声撕裂了墨黑色的夜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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