娜塔莉·马丁曾经是个警官,或许可以加上个前途无量的前缀。
先是凭着不错的成绩找了份对口工作,后来又因为新入警员中较突出的个人能力饱受青眼。而在她成功执行几次抓捕任务后,升职也来得理所应当。
毕竟她有这个能力,并且三战后实在是缺人手。
褐发棕眼的美国姑娘不但爱说爱笑,还长着副讨人喜欢的面孔,以及双为她增色不少的酒窝,虽然当事人经常私下抱怨这让她看起来有点傻,不过听众一般都会将其当做是所谓“甜蜜的烦恼”。
一般来讲,哪怕是升到了警官级别,开着辆公车巡街依然是必备工作,如若运气好点可能会早早歇息,但要是碰到什么突发事件,加班几乎在所难免。
因此马丁十分珍惜自己的年休假,因为理论上不会有不解风情的领导来电,让她预备好的旅行计划彻底泡汤。
然而在她愉快地整理行李时,办公用的手机不合时宜地响个不停。
倒霉的女青年只好翻翻白眼,并且衷心希望这次差事能来得简单些。她已经好久没见她离异的父母了,好不容易能说服他们带着各自新家庭重新聚一聚,她可不想做个失约的坏孩子。
“……您的意思是我这七天都有事做?!”
娜塔莉的尖叫再度证明墨菲定律的可信性。
电话那头的副局长难免连连抱歉,然后按照领导找人加班时的固定操作,尽量让语言诚恳到令他人难以拒绝,给予赔偿同时表达出条核心信息——除了对方外便没有其他合适人选。
具体如下:
“虽然很难以启齿,但是我思来想去,唯一适合执行这项任务的只有你。”
“其他人不是有任务,就是不符合要求。”
“你可以继续呆在家里,只需要你在这七天内监视看护好我带来的证人,工资三倍。”
于是年轻人就这样上钩了。
放下电话的男人长吁一口气,感谢三战后的劳动力稀缺,否则他叫人加个班可能都会收到投诉。
而女性只是刚刚来得及打电话表示完歉意,在她准备说“我永远爱你们”的时候,门铃即开始响个不停。
她甚至才粗粗浏览完一遍卷宗。
此案件并不是由娜塔莉所在的小组经手,涉及到人形方面一向有专门人员加以负责,她本人对人形的印象仅限于可军用可民用,以及等年终奖拿到后一定要去买个便宜些的家务用型号。
毕竟天天吃外卖贵死了。
凭心而论,当她掐头去尾粗粗浏览完事件梗概,倒也能理解为什么会选中自己。
第一,证人似乎有点精神问题,这需要看护者拥有耐心。
第二,证人是个人形。
第三,证人的“大脑”里,储存着很重要的证据。
可这些全都加起来,都抵不过最后一点——
证人出庭后大约是必死无疑,所以存在逃跑可能性。
她指证嫌疑人的前提是承认自己有严重伤人行为,而做出如是举动的人形基本只剩死路一条。
“就当是临终关怀吧。”
方才电话内副局长的说法某种意义上还挺贴切,只要未能成功逃脱,人形并没有拒绝作证的权力,不幸的幸存者会在法庭上交出一桩桩人类违法改造她同类、利用她们非法敛财、开设赌场甚至教唆杀人的完整证据,犯罪者顶多坐几年牢房,真正意义上的受害人之一却要因此“丧命”。
“……这。”
这不公平。
“申诉或许有用,或许没有,不过你可以试试,用七天内的相处经历证明证人本性不坏,只是无法违抗嫌疑人的强制命令。”
不得不说副局长一眼看穿了娜塔莉的心思。
即便上司没有特意提点,女警官觉得她也应该对那个人形好些,虽然不知道为其申辩是否能让对方活下来,但起码确实有能力和其一道过个不错的假期。
因此当她确认过身份打开门时,笑得仿佛刚中了笔巨款。
和证人一起来的是警局同事,并不需要什么交接仪式,连最起码的寒暄都被简化为一记拥抱。匆匆离去的同僚咖啡都顾不得喝,只留下马丁和捂得严严实实的人形。
“……要多来一杯吗?”
带着兜帽的家伙毫无反应。
警官一直在等着对方卸下那套怪模怪样的装束,或是因为门口那一瞥时证人将脸彻底埋在阴影里,直到进门后她才发现,看上去不足160cm的矮个子居然还戴着个冰球面具。
半长不短的黑发从帽子两侧探出,大抵扫一眼即可知和整洁无缘,似乎是自出厂后就未经打理过任其肆意披散,唯一能看出用点心的,大约就是人形还记得用头发盖住面具边缘,乍一看像是直接长在脸上。
从体型来看应当是女。
她原本以为这副打扮是保护措施,可是在人形不知多少分后还站在门口发呆后,便意识到好像哪里不对。
“不摘下来吗?”
透过面具,娜塔莉只能看到双目光散漫的翠绿眼眸。
那双瞳仁僵硬的转了几轮,像是锈蚀已久的机器在努力让齿轮绞动,似乎做这个动作就耗费掉其主不少力气,虽然仅是简单的将视线调整到能和她对视的角度。
兜帽确实被缓缓摘下,随之被撩起的是几缕纠缠在一道的额发:
“摘不下。”
证人的发声系统似乎存在某种问题,这让她带了些奇怪的口音,且每一组词句都喑哑到近似两片砂纸摩擦,再将不谐和处以回响无限放大。
这引起的些微不适远不如女性看到的画面。
面具并不是戴在脸上的,而是被用粗粗的金属丝,一点点和皮肤“缝”的密不透风。
她为此好像还做了场噩梦。
梦里的内容全都一片混沌,人类只记得醒来后喉咙很渴,而钢丝床上“睡着”的人形亦在和同类一样,反反复复的回味着乱七八糟的记忆碎片。
毕竟仿生人梦不到电子羊,只能像个出了问题的放映机般无序回放平生经历。
且并非己愿。
怎样让人形变成大众认知中的精神病呢?
英格拉姆对此非常有心得。
她不知道同型号是否有类似经历,反正她试用过后表示效果良好。
环境一定要充斥着恶意所散发出的腐臭,最好存在生存竞争,仅是这样还不够的话,可以对人形的心智云图动些手脚——
或是说一开始便投入算不得健全的素体,赋予它正确的逻辑、完善的思考能力,但就是不在是非观及情感引导上下半点功夫,也不告诉它正常人形会怎样怎样。
然后再剥夺些先天条件。
比如痛觉。
一般来说没多久,所收获的产物绝对会符合开头要求,哪怕是后来加以干涉诱导灌输正确概念,也不会成为人见人爱花见花开的三好标兵。
因为做个恶人比做个善人,不知道轻松多少倍。
当时英格拉姆还顶着张非自愿带上的面具、冠着来由随意的名字充当捞钱机器。喜好寻求刺激的人类总是能想出一堆堆方法,用以无痛无伤观赏他人血肉横飞,而其中所谓的历史进步在她看来,无非是让参与者安全系数一步步变高的过程。
那若是不少有钱有权的人类想复古一把呢?
这时候就要用到人形了。
很显然,比起单纯的打斗,可能更多观众会偏爱于在其中赋予些情节及角色定位,如若有完整和强烈矛盾冲突的故事,那大赚一笔的可能性绝对会大幅度提高。
而“星期六”的设定就是不会感觉到疼痛的、性格残忍的反面角色,虽然外形和星期五更有关系,但是显然没人想交版权费。
事后回想起来,人形自觉自己演得还不错,除了有面具遮着让观众看不到表情外,可以说是效果极佳形神兼备。
毕竟当事人确实挺符合条件。
“痛苦”这个词,是对手濒死前教给黑发人形的。
虽然是头一次,但她已经忘记是如何解决的对方,没有悬念没有波折的一边倒战斗就像块脏污的硬币,掉在臭不可闻的记忆下水道中,远远瞅一眼就已足够。解决的手段大抵不外乎拳脚和冷兵器两种方式,或许是扼住同类脖颈将其活活拧断,或是切断几截肢体让其无法行动,再用提前安排好的节目道具加以了结。
手段越残酷,观众越满意,“经纪人”收入就越高,她的待遇就能越好。
因此当另名人形挣扎着挤出“好痛”几个字时,作为敌手的恶役只是愣了愣神,便按照己方想要看到的砍头剧本,送走奄奄一息的家伙最后一程。
而后死死盯着双手陷入沉默,哪怕其上早就被人类刻意添加的仿生血液弄得一片脏污。
她试着掰了掰一开始便被折断的小指,已经只剩导线连着的器官没有任何感觉,明明在被触及伤处时曾经的生者会惨叫喊痛,但她却只会有种失去什么的空空落落感。
理论上应有的强烈不适感受不复存在,没人教导过她这是何种情况,现有的程序里亦是找不到任何相关描述。
能与之关联的仅有他人那副扭曲到狰狞的面孔,及一张上下翕动、反复说着“本应是自己赢”的嘴。
相对于痛苦的是快乐,相对于败者的是胜者——
所以,此刻作为胜者制造出他人痛苦的自己,应该会很快乐?
她有一搭没一搭地刺激着全无感觉的伤处,妄图在一遍遍的破坏行为中能获得些什么,手指却因没轻没重的扯拽彻底离体,而这让台下的骚动更为明显。
“好样的!”
即便不知发声者是谁,这应该是夸赞无疑。
或弯折或残缺的肢体无法给出答案,唯一能回应方才行为的,只有观众席上的看客。
她抬起头环视四周,铁笼外的人类或胖或瘦或高或矮,刚刚亲眼目睹完一场死亡的他们,几乎全都沉浸在亢奋之中厉声高叫,无人针对暴力行径加以反对,无人针对刻意的处决表演加以指责。
陷入狂热情绪中的人类笑容癫狂神态激动,活像一只只尖啸着盘旋于空、飨足血食后兴奋不已的秃鹫。
哪怕血肉出自于和他们形貌相若的非人之物。
当然此时的人形想不到这么多,她只是觉得台下的家伙们单从表现来讲,确实很符合对“快乐”一词的描述。她自有意识以来都未离开过地下,更别说亲眼看次快要灭绝的动物。锻炼用的人偶、仅有床铺的单间、围在笼内的擂台大概组成她生活的全部。
可能还要加一个鼓励她下手更残暴并为之出谋划策的人类。
“只要你赚到足够的钱,你就自由了。”
而具体是多少数额,头发像稻草那般的男人一次都没提到过。
她只知道对方在谈论每场收入时眼球会比往日凸出点,口沫横飞的程度更严重点,提到钱财增长人类同样会感到欣快。
“我自由后,会很快乐吗?”
只懂得破坏的人形发出如是疑问。
“那是当然。”
他不耐烦的挥挥手。
将两个没有实感的词联系在一起的是一般人眼中的恶行,并且随着打手业务的愈发纯熟,终于在某天成功将其划上错误等号。
她已然忘记是哪一场哪一个对手,她只记得那天她隔着面具,从头到尾笑得和观众一样开心。
虽然从一开始,剥夺同类性命即是她仅有的谋生出路,只不过在个相距不远的时点里,半主动半被动地将其化为“爱好”。
他人口中的代称,亦于不知不觉中从“她”变为“它”。
本人倒是觉得挺无所谓,毕竟这里基本没有机会与其他能说话的东西交流。
她自身也不存在联络感情的想法。
所碰到的人形不是敌人就是未来的敌人,所碰到的人类不是隔着电网就是隔着铁门。只要自己足够强大,前者便会成为一堆破铜烂铁,而后者则不会命令她加入废品行列。
伤迹斑斑的家伙曾经认为那个经纪人还不错,直到别的人类告诉她,无论是脸上的面具还是身上永不消失的伤疤,全是那个男人的杰作。
“老板说希望你经纪人的下一个人形看上去足够可怕——谁知道他真的找技师这么做。”
“不过多亏观众吃这套,他从老板那里拿到的提成更多了。”
感谢那个严严实实的壳子,她维持能量的手段不是进食,而是注射。
碰到所谓的慰问品分发环节也享受不到半点,那些食物全都只能便宜蚂蚁窝里的居民,面包熏肉全被她撕成一条条一块块洒在墙角,等候这些不会躲着她的小虫子欢欣鼓舞地前来加餐。
然而在某个记不得日期记不得天气的日子里,人形不得不意识到那名黄头发的中年男性很讨厌蚂蚁,讨厌到用深恶痛绝来形容都不过分。
在那天的非例行巡查后,她获得了一瓶杀虫剂。
“快弄死它们啊,愣什么愣?”
刚赚了笔钱想着偶尔要体恤“民情”的男人暴跳如雷,他家的地板和草坪不知道已被蚂蚁祸害成什么样,没想到只是随便走走又见到这该死的小玩意。
“照着喷,快啊?!”
破坏机器直勾勾盯着被硬塞到手中的瓶子,她清楚自己只有执行命令的义务,没有加以反抗的权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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