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宙无限黑暗时空中的人类记忆,只不过是面朝深渊的物化直观荡涤后的残影——自诩为神灵的劳动者的双手为自己制造了第二个黑暗而无情的自然界。百年播撒下的异化的诅咒密织成沾染血污与恶臭的畜栏,圈养着为着这个种族反复着物质再生产的动物化的文明生命——在这群男男女女头顶的那片荒芜天空中,只有些许直观意识碎裂后留下的记忆残片如羽毛般飘零。
水生对自己弃置脚边的烟头浑然不觉——手边这几包劣质香烟便宜得紧,五块钱足以买到以花花绿绿的包装纸包裹的一大捆。烟草焚烧殆尽的烟头杂乱无章地散落在水泥地上,仿佛遭到粗暴蹂躏的人类的骨骸——一如畜栏烂泥中埋葬着的堕落退化的无助生灵。
记忆的碎片在青烟中缓缓腾挪舒展,从水生那穿着破旧解放鞋的脚边随风而舞,在他那浑浊充血的眼珠前轻声呢喃,呢喃的哀音如同是恶魔的咒文一般——古老而神秘,痛切而阴险——这秘密精灵悲泣的声音与他那空洞无神的双眼似乎连成了一气,幻觉般的声音和图画在那里错综交织,一张奇异的图景在超感知觉的晦涩空间里缓缓展开——
雾气蒸腾的天宇之下,巨兽般的青山在鸟鸣中静默。山间低地处开出几块坑坑洼洼的菜畦和玉米地,微微悸动的林阴下是几座生苔的青石老坟——
水生黯淡的双目之中似乎多了几分温柔的光彩——他也不记得此刻心中升腾起的暖流又在哪个早已无力把握的过去被唤醒过、漫涌过。这种异化与摧残的恶咒在这片土地上负重前行而遍体鳞伤的工人阶级身上仿佛是自成文史以来噩梦般的痼疾,本已残缺的精神愈发显得虚弱无力,然而在这枯萎的灵魂中,似乎还生存着一种返乡的冲动——在东华国传统的价值观里,故乡在消融于抽象性原则的个体生命中具有举足轻重的地位。生活在旧有农业文明中的人们相信游子的灵魂会受着外在的灵机的指引返回祖辈生长的地方,在那里重新获得永恒的安宁与喜悦。
在这个灵机温柔的束缚之下,水生一家在东历1992年以前从未离开过祖先世世代代耕耘的贫穷故乡——凤鸣县。
这个荒僻而与世无争的小县城位于G省的西北部群山抱拥之中。千余年前,自东华国西南苏生的古老蛮族文明的触角便已触及了这个小县城业已有所萌芽的人类文化生命。当霸居中原的龙帝国尚未完成对东华国国境的廓清大业之时,凤鸣县自为地持存着业已灭亡的古蛮族种下的一切文明形式——定期举行的向太古蛇神与鸟神奉献牺牲的仪式、在秘药魔烟氤氲中诡异进行着的占卜、戴着样式狰狞的油彩面具上演的宗教戏剧、六月男女赤身于浑浊河水中肆意的搂抱交w欢……一切为中原伦理视为不洁和禁忌的种种,哪怕到了东华国近代历史在炮火中展开的那个当口,仍固执地、毫无变化地持续存在——时间的过去与当下似乎毫无缝隙地弥合着,或者毋宁说时间不过是一个毫无内容的、徒有形式规定性的容器。
水生出身的强盗家族似乎始终流着古蛮族好勇斗狠、唯暴力至上的恶魔血液——当龙帝国在革命的炮声中土崩瓦解、驾驭着新式军队的军阀集团将九州万国践踏于皮靴之下时,凤鸣终于也带着无限的苦痛告别了恍如梦幻的静谧生命——祛魅的生活逐渐败露出潜藏于文明外壳之下的野蛮:占有土地和田庄的地主对于农民的疯狂剥削伴随着习俗和宗教的退场而显得愈发纯粹;家族祠堂与公共的神庙显现出非发暴力组织的极端色彩;军阀争斗带来的兵荒马乱与百年罕遇的大旱使得田中颗粒无收,佃户们易子而食,析骸而爨,少数略有些胆气的乡中豪杰便啸聚山林,做起剪径的买卖来——虽说这般没本钱买卖乃是不为发展起高度文明的古蛮族礼俗与偏执地维护这些礼俗的耆老士绅所容的,但这种看似在任何一个时代都是正义表象的不容忍也仅仅是表象;山中时常将劫得的金珠宝贝及良骏美女送往这些德高望重的老人的家中,尽管他们在本乡的地产远远胜过不定时的劫掠所获——但这也足以保证他们在不反对此等行径的前提之下帮助绿林好汉们盘剥往来商旅。凤鸣县渐渐形成了一座西方式的封建城堡,在这里,以非法武装拱卫城堡的强盗与维持生活秩序的乡绅集团依靠着数量广大的佃户和来来往往的客商维护着他们病态的统治,宗教与礼俗不过是对这种统治的充满人文关怀气息的甜蜜补充。
事实上,强盗与乡绅集团攻击的对象也不仅仅是过往的无辜商旅,任何威胁他们的统治的对象都会受到猛烈的攻击——随着各路军阀的争霸之战在中原地区展开,新生的光党在革命的旗帜指引之下在东华国近代广大的农村地区发起了轰轰烈烈的土地革命——如大工业合理化原则支配之下的工人一般饱受雇佣劳动压榨的佃农被革命的纲领和行动发动起来造地主和买办资产阶级的反,从他们的手中以暴力夺取土地,并建立属于自己的行政机关与生产机关,这方是为凤鸣的怪异制度所不能容许的——当光党的一支连队向这个偏安一隅的小县城接近的时候,他们在县城附近的一处地势险恶、怪石嶙峋的峡谷为强盗们聚歼。这无疑是个政治上的胜利——执着于扑灭光党新生势力的中原军阀常凯申将强盗们的领袖敕封为旅长,勉励他“亲冒矢石,剿匪功成,效忠民国,夙夜匪懈”——自东历1936年至1949年,这里再也没有遭到任何外来势力的侵扰。即使是日之轮国的现代化军队的铁骑也未能通过那处险恶万状的庞然峡谷。
一切光荣与罪恶在东历1949年的元宵节迎来了一个可怖的终末——光党声势浩大的军队终于开进了业已腐朽不堪的凤鸣县城,杀人无算的强盗在细致的审理和清算后被当众处决,欺男霸女、鱼肉乡里的耆老乡绅们或被枪毙,或被收监——他们无一例外地遭受了新分得土地且满腔怨气的佃农们的殴打。强盗们的家属也永生永世为乡民们所唾弃,正是在这般的白眼和唾弃之中,孤僻倔强的水生慢慢成长起来了。
或许这正如哲学家恩斯特·布洛赫所言说的那般,一个concrete Utopia正在淳朴的蛮族后裔的头脑中缓缓建成了——一切似乎都在好起来,不仅仅是翘首以盼近百年的坚实土地,更有连在虚妄的梦呓中都不敢大胆现身的诸多政治权利,一切似乎都在好起来——这都是因为一个具体的弥赛亚诞生在这片令他们遭受了太久苦难的大地之上并赐予他们仰望万古星空的双眼,这是将鲜血溅撒在这片土地之上的光党的救赎之功。在乡人的这份感激持存的同时,对于水生一家的鄙夷与嫌弃自然从未短少——当水生的家族畏怯地走进新组建的人民公社大门的那一刻,得到的仍是遗传自先祖的忍受惊惧和憎恨。
那段灰暗的时光似乎并未在水生的脑中留下更多确切的印象,然而灰暗的情绪却缓缓渗漏进入他的生存状况之中,使他的性格愈发孤僻暴躁——他常常赶着公社的牛儿在山间的坡埂上漫游,骄矜地看着沾满尘土的牛蹄在绿蝇的嗡嗡声中踏过恶臭的犬粪,骄矜地看着公社的女社员白而肥胖的裸w体在窄小的清溪中肆意戏水,骄矜地看着公社的社员把“反动派”“黑五类”揪到广场上摆“喷气式”、挂打着骇人大红叉的木牌、高喊“打倒反革命分子XXX”“XXX不投降就叫他灭亡”——那一刻他忽然感到一丝病态的快意,幻想着自己穿着绿军装,扎着牛皮武装带,手拿“红宝书”(党和国家最高领导人胜法王的论述摘编成的小册子),站在阳光明媚的土场上大批“反动派”——那些平时对他报以白眼的成年社员、朝他脸上啐唾沫的同龄人,即使他的父母就是生产队长钦定的不折不扣的“反动派”。
这就是水生对那个表面混乱实则有序的魔幻年代的最后的一点记忆——东历1966年到1970年的公社广播中似乎是以晦涩的古老方言提到了什么“清洗仪式”或是某部委的高官为真理小将揪出批斗、进步群众拍手称快云云,随后就是不厌其烦地强调玄而又玄的“路线斗争”或是一些指代不明的诨号如“三家村”“资产阶级司令部”。他并不清楚那位相隔万水千山的老人究竟想要做些什么,但他从满面皱纹的父母的口中知道,那位被人们冠以“万寿无疆”和“四个伟大”的老人就是如今东华国的“皇帝”,至于皇帝究竟是什么样的存在——不清楚,只知道皇帝掌控着东华国的一切,她无论说什么做什么都是无可辩驳与先验正确的——然而皇帝与凤鸣县究竟有什么关系呢?罢了,即使天下有了皇帝,即使自己发下弥天大愿忠于皇帝的领导,也不如生产队长的一个狐疑的眼神、一声威胁性的咳嗽来得要紧。
待到水生倔强而凶狠地长到十八岁时,这一切都如梦一般消失在记忆的黑暗断层里。
那位“万寿无疆”“如日中天”的老“皇帝”于东历1976年9月9日溘然长逝。而清洗仪式也自然而然地迎来了它的终末——即使这位老人设想它应当在三年之内完成。水生总觉得这一切都蒙着一层轻烟般的薄纱,老“皇帝”(他如此固执地认定)发动这场盛大好似过年逛庙会的仪式究竟有何含义呢?自己似乎早已无力把握,他初中就主动辍学,给公社放牛——谁说得清楚那和学校里同龄人的白眼和歧视究竟有没有关系呢——他没有受过什么系统的政治学和政治经济学教育,不知道如何谈论和描述这场亲身经历过的庞大运动,只好顺着大伙儿的口径,说那不过是“十年catastrophe”罢了。
教会水生和他们说出“十年catastrophe”这个习语的是接替“万寿无疆”的另一位皇帝“伟大事业的设计师”——海外的媒体用这样的称呼褒奖他的雄心与魄力,他的同辈人与后继者也沿袭了这样的赞美。一开始,水生有些沮丧地发现自己羡慕的那么一群人似乎在政治上并不受这位新皇的青睐。新皇否认对于这场运动“三分过,七分功”的评价,认为这不过是在头脑发热和对形势的误判下上演的荒唐而血腥的闹剧——然而事情的走向却变得有些古怪:这些曾经以骇人听闻的手段镇压和专政“反动派”的凶神们却突然在打着“察查冤案”的旗号的专案组面前摇尾乞怜,以沉痛的语调向他们倾诉自己在这“十年catastrophe”中遭到的残酷迫害,如何“被打折了腿,在雪地里忍痛爬行”“在牛棚里和牛马同吃住”“被小将们揪去批斗,被打的鼻青脸肿”.......总之他们得到了专案组——同时也是设计师的宽宥——这仿佛是一个东方的复活节,就连居住在地狱深渊般黑暗的塔楼里的浮士德博士也能听到清澈悦耳的圣歌,从而彻底忘却想要舍此残生的欲望。仁慈的设计师并没有审判他们,即使在表面上依然对他们大加鞭挞——因为毕竟他也是水生在公社广播中听闻的“被打倒的大人物”之一,哪怕是圣人,也有七情六欲。
水生和他的乡人们或许并不像那些手腕老辣、目光如炬的政治家们那般敏锐,然而突如其来的变故也刺激着他们那早已麻木迟钝的感官——富有经验的水手能从云和海水的轻微波动中察觉一场足以掀翻天地的暴风骤雨,然而即将到来的这场风暴已经在海平面上积攒了魔龙般咆哮的庞大雷云——人们都已经望见了。
首先迎接这场暴风雨的,是这片农民脚下呼吸了数千年的土地。
“分田单干”这件事对于凤鸣县应该并不陌生,甚至带着一种令人胆寒的熟悉气息——约莫60年代初,邻近几个县的领导人似乎就打算分田单干,从而破坏以土地集体化为基础的人民公社——这遭到了上头的猛烈抨击和强制干涉。主张分田单干的干部被悉数免职,在那十年间也挨了不少整。然而东历1978年的这场风暴却还是在人们的耳边炸了一个响雷——“分田单干”成为一种无可置疑的政治正确,虽说土地仍在产权范畴上归属集体,古蛮族的后裔们却获得了同那个早已在记忆中磨灭的古代相近的对于土地的自由处理权。而后,毫无存在意义的人民公社也被撤销了,县政府、乡政府取代了它从前那至高无上的位置。
水生家乘着这股东风,也分得了几亩薄田,母亲领来了种子,种起了水稻和玉米——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日子似乎仍然要在水生的家庭里继续着,而往日高高在上的生产队长却有着同这帮“斥鴳”不同的打算——在集体化时代就收取了不少“好处费”的他,又四处筹集了数万元的资金,在凤鸣县的县城里投资建成了一个食品厂,并贴出招聘启事,吸纳了十里八乡数百名青壮年劳力——随着人民公社的解体,满怀雄心壮志,渴望“赚大钱”的青年们摆脱了绞缠在他们身上的最后一道枷锁,他们有希望跟着生产队长闯荡天下,将来混个“管事的”,也好买轿车、盖别墅的;也有从来就不甘屈居人下,便邀集亲友筹钱自办企业,渴望参与新兴市场“群雄逐鹿”的。集体化时代的禁令仿佛是羁押天神的太古锁链一般,当这样的锁链都只剩下断裂的命运,凤鸣县安宁的命运也就不复存在了——一股兴办乡镇企业的热潮正伴随料峭春寒迅速兴起。
素来在村中地位卑下,连亲戚都不愿与之来往的水生一家自然很难凑到兴办企业所需的大量原始资金——即使发财的迷梦如同诅咒般伴随着这个古老家族已有百年之久。他们只愿意——也不得不愿意——照管这几亩薄田。发财的梦幻固然由绚烂的泡沫建构,然而那仅仅只是一种梦幻。水生或许从那时起就对保守父母的谨小慎微感到不屑。目前,像生产队长那般逐梦于商海之际的弄潮儿,似乎又远比当年断人生死的绿军装牛皮带之辈要英雄些。
风暴并未在这一切蓬勃开展之际收功息浪,黑夜中早已潜伏许久的噩梦再度降临于水生一家——这或许并非是水生一家的独特的悲剧,他们不过是普遍命运的个体化表现者罢了。
分田单干之后,原本隶属于集体的庞大连片的土地为不齐的边界线划分为诸多零碎的小块——在集体化时代修建的庞大水利工程以及价格低廉的农药、化肥有力地支撑着集体名义下小农生产体系的高效运转——这种在理论上已经被否决的高效率却是无可辩驳的定在。为了维护这一政治正确的正确性在物质关系领域的表象,政府将收储粮价提到了史无前例的高度——粮食的产量很快达到一个魔幻般的高峰。水生家的仓库似乎从未囤积过这样丰富的粮食,母亲愁纹遍布的苦瓜脸上也难得地绽放出了笑容——然而这场狂飙突进的喜剧却陡然引来一个比喜剧本身更富戏剧性的转折——粮食的产量似乎太多了些,国家的收储粮价迫于市场财政两面的压力不得不向低处行进,水生一家的收入似乎跟不上日益增长的支出了——那本沾满了油污和血泪的记账本常常新添几个颓丧的负号。这些歪歪扭扭的负号背后似乎尚有更加难以摆脱的枷锁——名目繁多的税费如小鬼般抓挠着这户饱受折磨的苦难家庭那几颗早已是千创百孔的心灵。邻家新购置的收音机里时不时传来“剪刀差”“农业再生产现状”等古怪却充满凄凉色彩的字词,伴随着水生一家生活处境的日益窘迫,这些字词的出现频率也越来越高。
“穷则思变”,这似乎是引领这场时代风暴的人们最喜欢挂在嘴边的金句。水生近来也挺喜欢念叨这句同他的教育水平毫不相称的文言——兴许是从邻家的收音机里听来的。他从那里获取了许多更为重要的信息——东华国的沿海国门正向海外世界的全球化资本浪潮开放,海边的小渔村神话般地于一夜之间就成为了钢铁森林繁衍生息的现代城市,那里的每一寸土地之下都蕴藏着获取无穷财富的大好机遇。在户籍松动带来的千载难逢的机遇驱使之下,面对濒临破产的家庭农业,水生身边的无数青壮年汉子纷纷乘着绿皮火车和乡间巴士向远方梦幻的巴比伦奔去。水生那颗青春躁动的心灵正激烈地撞击着他的胸腔,催促他向着多金的城市快马疾奔,摆脱这令人窒息的混账命运。
水生也同样笃信机会是留给有准备的人的——至少他比其他人,包括庸庸碌碌的双亲看得更远。东历1992年,年已耄耋的设计师来到水生所在的南部国土,发出了“胆子放大、步子迈开、放手去搞”“It doesn’t matter whether the cat is black or whiteas long as it catches mice”的动人呼号。原本被视为洪水猛兽的非公有制经济地位迅速抬升,国有企业改制的进度也迅速加快——水生后来抛掷青春的083厂,正是国有企业改制后的现代化工厂。时代风暴摧毁一切敢于阻挡它前进道路的东西,同时又按照自己的面目将旧有的一切都改建成所谓的现代社会。发财的机会似乎越来越多,而在使社会财富的源泉充分涌流的驱动力中新增了一个听起来有些刺耳的贡献者“资本”——资本身上笼罩的意识形态色彩正在被新生的官方话语体系祛魅,它的基督式的重生是以彻底的中性化为代价的。
约莫东历1995年——其时正是年近期颐的设计师退位让贤的时节。不少外出务工的逐梦者回乡过年,向懵懂的乡人们大谈特谈城里的见闻——百货大楼、树脂模特、高架桥、现代银行、时装、进口免税店.......当被问及在城里过得如何,他们都毫不谦虚地炫示自己是如何发财的——身上的呢绒大衣、妻子的名牌丝袜、香水和皮靴都是这一切确凿的证明。他们呼吁乡人们同他们一同闯荡天下,合伙发财。年轻的男男女女们早已按捺不住那颗病态抽搐着的心脏,这其中就包括早已“观望天下”多年的水生。
他们梦幻般地启程了——在大年初七稀稀落落的鞭炮声中,在父母婆娑的泪眼中,在苍茫群山的环抱之中——启程了。直到看见在东方天空太阳闪耀赤红光芒之处缓缓升起的高楼广厦,带领这群穿着自家缝制的土布衣裳和满是黄土的解放鞋的老乡们“发财”去的阔气人这才得意洋洋地介绍:这正是东华国西南部土地经济腾飞的重镇——G市。
水生第一次见到了在朝日的赤晖之放射夺目光辉的宏伟玻璃幕墙,听到了拥堵不堪的马路上汽车鸣笛与发动机声共织的嘈杂交响乐;闻到了铜锅中高汤沸滚逸散的浓香;尝到了都市贵妇们以小勺轻挑入唇的可口冰淇淋。入夜的旅馆之内是激动的青春心绪,旅馆之外是极尽夸张之能无限幻化的霓虹灯。
到达城市的第二天,阔气人便将这帮激动中带着些许畏怯的老乡们分作两帮:一帮是年龄自16岁至35岁不等的女工,由在G市东区兼营劳务中介和房产中介的妻子带往位于东区的宜家服装厂——那是应G市光党市委“大办轻工业,做G市经济腾飞的排头兵”的号召兴办的一家私营企业。另一帮则由阔气人领至隶属G市辖地的小镇——南岳镇的083厂。这是一家改制不久的国有企业,主营业务是有色金属的冶炼和加工。
前往南岳镇的车程上,阔气人不断地向他们吹嘘着这家改制后的国企的好处。“说起这个083厂,嘿,那可是G市里头待遇最好的私企了。也不看看它是谁改制过来的?那是国企老大哥呀!大凡是和国企改制有关系的,怎么样?那可是都发了财!我跟你们老实讲,进了厂子以后啊,先从学徒工干起,一个月800是保底!等再过两个月,工资就往上提,提到两千!每个月还有一千块钱的奖金!以后啊,是越干得久工资就越高!哎,你要问我,怎么可能有这种好事呢?一,我们是老乡,而且我算是你们叔伯辈的,都是亲戚,我要还骗你们,那不是昧良心要遭天打雷劈吗?二,这厂子以前是国企,怎么说上头都是有人给你们应承着的,福利好不好,那不是一目了然的事情吗?五险一金?包吃住?哦哦,没问题!待会儿见到老总的时候,老总啊,肯定给你们解决!这种小事,担心啥!担心啥啊?哈哈哈哈.......”
阔气人笑着打发了水生的问题。笑的时候,他的眼睛里闪着光彩,正如他左手腕上的金表上反射的微茫的日光。
083厂坐落于南岳镇一个地势冲要之处——修建于70年代的铁路、80年代的公路与南岳镇唯一的主干道交错于此——或许在十数年年后的人们看来,那喷吐着污浊气体的魁梧烟囱、日夜不息的活火山般的反应炉、成堆弃置的矿渣是第一次工业革命时代那令人唾弃的污染景象——无论他是否拥护某种“庸俗”的哲学——然而在这个急功近利的时代,这个讲求“时间就是金钱,效率就是生命”的时代,这一切都会令一位前来视察的部委领导两眼放光——这种景象意味着GDP会同他银行里的贪污款项和床上的二奶数量一样节节攀升。
意外的是水生等人并未见到那位神秘的老总——厂里的人事主管和老总的秘书接待了他们。在水生看来,此二人的态度极为谦冲客气,也许有些过分谦虚了——即使是那个强调“人民群众大于天”的年代,领导干部接见群众代表时依然是趾高气扬——而那个被称为“皇帝”的老人即使是在重病缠身之际都不愿让等候接见的群众心寒,这一切究竟是为什么?不想了,世界如此复杂和晦涩,已到了任何人都无力把握的程度。
在极为轻松友好的氛围中口头议定了工钱、保险和食宿等诸多事项。多亏有了这位阔气老乡,交涉进行得非常顺利——工钱按照这位阔气老乡先前的承诺一定,那位瘦小的秘书还将每月的奖金提升至2000元,至于五险一金以及食宿更是不在话下——虽说学徒工尚未获得厂内的正式职工身份,但那位人事经理却拍胸脯担保083厂绝不存在任何差别对待的黑幕。
水生忽觉那天入夜的迷离场景正如潮水一般缓缓涌来:自己和家乡的工友们躺在集装箱的双人床上畅谈未来——其实无非不过是接老婆孩子进城来见见世面,每个月给父母多少赡养费用罢了。水生却不愿同他们谈论这样偶尔能触动外来务工者枯萎灵魂的话题——受尽歧视的他迎回家的不过是一个患了佝偻病的丑妇而已,即使她热情地料理家事,侍奉公婆——水生从来厌恶一切残缺的事物,这个残缺的家族,这个残缺的妻子,甚至是残缺的自己——当众人在疲倦与狂喜的搅动中不安地入梦时,水生只是静静地谛听他们此起彼伏的鼾声与窗外歌舞场永不停息的笙歌。他在心中暗暗发誓要摆脱这些令人残缺和绝望的事物——靠自己的双手,靠自己的劳动去改变、去挣脱。
怀揣这样梦想的他,上工第一天就展示了惊人的韧性和刚毅——跟着厂里那些鬓发斑白的老工人们学习电焊是件异常艰苦而危险的工作——既需要过人的体力,也需要足够的耐心和坚韧——083厂工作的艰苦程度令人惊讶与痛苦,难以接受重工业部门高强度工作磨砺得水生的乡人们纷纷另投他处,唯有水生和为数不多的几人咬牙坚持。工作时间相当漫长——从早间七点一直劳作到中午一点;休息一个小时后继续拼搏直至晚间六点;六点至深夜十一点则是令人苦恼的晚班时间——在这样容器般的时间之中,水生意外地体验到一种从未有过的无助感:面前待焊的钢板仿佛失去了钢板本身的性质,当他的心力被对象化在钢板之间那条精美的焊缝之间时,那块钢板便立时为庞大而无情的流水线送往一个远离他有限视界的非存在的遥远彼方——随即又是一块失去了质的规定性的钢板——往复的工作似乎使他终日沉浸于一种无意识的状态之中。他有时甚至觉得这双手,甚至是这句躯体都不是自己的。自己软弱得无法支配这条生产线上的任何存在物——渐渐地,他什么都不再思索,摆脱残缺的愿望甚至都抽象起来。当他捧起饭盒大口刨饭时,他的鼻舌业已脆弱到无法辨别出饭菜中令人作呕的馊味;当他倒在床上时,便立即陷入一个个无梦的毫无内容的混沌世界之中。
当这一切已经到达官能承受的极点之时,任何无理的事件仿佛都是生产出他面前这个合理化世界的那台庞大传送机器的合理化安排——哪怕过了半年仍是领着800元薪水的学徒工;哪怕看到领着又一批懵懂无知的阔气老乡对上当受骗的自己不屑一顾,这一切似乎都不那么重要了——重要的只是维持和存续——像目前这样无限地再生产这样毫无内容规定性的生活,足矣。
何况,东华国人总用否极泰来这样古老的辩证法童话麻醉自己——这确乎是一种生活的现实,何况观念中的童话也有渐变为现实的那一天——虽然无人能够真正解读这种现象背后的无意识机制。毋宁说,生活和人类都已经非理性到了一个已经无力把握这个人类社会发展和存续的地步了。
083厂似乎正在缓步走向它的衰老时期——它那日渐僵化腐朽的上层已经无力再提出任何有利于该厂在瞬息万变的市场中取得优胜的方略了。裁员、克扣工资、处理机械和刚才这样破坏生产的行为反而成了生产管理部门所忙碌的事业了。水生很幸运——他不仅没有像那些同乡的后辈们在对失业、欠薪的绝望和愤怒中被手执钢棍的保安和流氓地痞们逐出083厂,还获得了正式的员额,工资从500(他的800元已经以厂内资金周转困难克扣了不少)升至2000(无奖金),还有一间五十来平方米的职工宿舍——五险一金也没有着落——不过,这至少是古老的童话应验后能给予人最大的快慰了——他开始屈从于这样的残缺,就和他那世世代代生长在这片古老土地上的先祖那样,相信圆满在某种程度上是一种罪恶——人的真实意义上的生命状态就应当满足于永恒的残缺与间或出现的圆满——无论如何,此诚为天数也。
同样,爱上一个残缺的女人,是为永恒的残缺;组建一个全新的完整家庭,是为间或出现的圆满。一切都是天命所归,人在这样的天命面前毫无挣扎与反抗之能。不如服从这包含着目的论设定的天道(即使这个目的论的设定本身是毫无目的的),像刍狗那般不断再生产着同样的生活吧。
其实,阿妙是个很有趣的女人。
他第一次见到她南岳镇那座地居青石坎下的洗脚城里——那一天是他获得员籍的日子。他刚到南岳镇时就听到年长的工友们以隐晦的密教式语言谈论这所廉价到令人吃惊的洗脚城——按着玻璃门上的简介,此处有一位退休多年的老中医坐镇,自称能用自己潜心研制多年的老方泡脚从而彻底治愈风湿骨病。老工友们窃笑着说,这不过是幌子罢了——这个偏僻的洗脚城乃是一个环境较差的“叫鸡的地方”——人老珠黄的妓女们在这里出售一百块钱一晚的风流快活。
水生忘记自己是因为什么走进了这家逼仄的地下**w易场所,又是因为什么翻了阿妙的牌,同她鏖战了堪堪一夜——这个名义上是修建指甲的女职工倒是颇有几分姿色,讲起话、骂起人来风风火火、干净利落,两人从这家店“挂羊头卖狗肉”的愚蠢行径开始戏谑,一直戏谑到自己的家乡、工作、乡政府、性癖好和其他阴私——整个地下都填充着他们放肆的笑声。
他就这样接受了阿妙,即使这个妓女已经有了孩子——一个蹲在隔壁房间里写作业的小女孩,樱。说老实话,水生并不喜欢樱的相貌——这张清秀的脸庞和阿妙浑然不似,倒让人对她那令人作呕的父亲浮想联翩。不过他已经习惯于如三餐屎尿一般寻常的残缺。赎身、结婚都成了顺理成章的事情——虽说他以贿赂和甜言蜜语隐瞒了他重婚的事实——
..........
水生点起了烟盒里最后一支烟,脸上露出了麻木的微笑。
生命中的圆满总是在自己无意识的情况下突然降临,带着毫无期待的混沌目的递到自己手上的巨额拆迁款仿佛或许是一个早就在前方等待着自己的宿命安排。没有人能把握在这之后会发生些什么,唯一的目的仅仅是纵情地在当下的生命中狂欢,直至腐烂。
“水生哥!开局了!”
水生将未抽完的烟潇洒地往地上一掷,随即不急不徐地起身。
“就来就来!这局到我坐庄!”
(To be continu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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