樱有时也会有些微茫的自觉。
微茫的,对于生命的自觉。
在刺眼的白光中从沙发和薄毯中爬起,抽象的意识操纵着肢体自发地洗漱,于汗气的蒸熏中烧滚水下面条,星星点点的辣椒在淡黄的面汤里荡漾;于是,抖擞精神又向学校奔去,嘴里反复念叨着考试大纲列出的古诗文;继而,生命便将自身规定在自己的对象里——笔记,朗读,回答问题,背诵,作业,课外教辅——至于外在的时间——往往在那天空为悲怆的鲜血所烫红之时,才缓缓地起身,回到那为酒气、脂粉气、床褥臭气、煤烟味、吵闹、抱怨、施暴所填满的家中,忍受弟弟间歇性的任性与狂暴。淘米,洗菜,切肉,做两个人的饭菜。尔后,昏黄的灯光下,继续那毫无意识的生命规定——作业,课外教辅,直至深夜。此时最明智的决定便是一言不发——咒骂着刁钻和不检点顾客的母亲没好气地拖着脚步,在家里指指点点,怨天尤人,有时也会拿自己当出气筒;待得那尖锐的怪声转为刺耳的鼾声时,便立刻关掉客厅的灯,将课本和习题往书包里一塞,裹紧毯子倒头睡去——男人,喝得醉醺醺的,穿着胶鞋的脚在地板上擦出嗒吧嗒吧的响声。假若他今天运势较佳,没给领班和监工詈骂或是痛揍一顿,那他自必会一头栽在床上,齁齁睡去;反之,纵使不敢发一言,也要从沙发上被揪将下来遭受皮带抽打的酷刑。
最终,亦或是开始,便是陷入死寂的,无内容的睡眠。
当这消耗殆尽的生命得以再生产时,刺眼的阳光再度照进渴睡人的眼睛,新的——然而是扬弃了“质”的新的一天,于樱的舞台上依照既定的剧本再度上演。
像这样活着,算来也一月有余了。
那现在又是怎样的心情呢?
最后亦是开始的时辰,自己躺在冰冷的沙发上,裹紧毯子呼吸着充满客厅的黑暗,渺远的歌舞声在耳边萦绕,光同影的格子印花在墙壁上如波浪般起伏。
此刻,因学业,因训练,因帮工而最终灭亡的国度,洁净的泉眼同赤红的落叶滋润的国度,在这黑暗中渐渐凭依着抽象的感性形式,在少女的世界里氤氲成型。
很久,很久没有向别人倾诉过什么了。
本也不存在向任何人倾诉,只是渴望着倾诉,渴望着同等的理解的自己,以幼年的迷梦为形式,以自己枯燥的生命为质料,捏造出那样一个本就与自身同一的幻象,在孤寂的空间里不停地发泄自己的迷妄与欲求。
终究是幻象而已。
唯有在潜藏着恐惧与死亡的黑夜里,自身同一性才得到缓慢的扬弃,黑夜赐予她光明的眼睛,她渐渐地看到了迷雾中自己的身影。
你,觉得现在过得怎么样?
恍然地对自身发问,便仿佛自己大梦方觉,而诧异于自身竟置身于无人烟的沙海之中。
不太好吧,挺累的。
那以前呢?
也一样啊,挺累的。
未来呢?希望未来是什么样的未来?
不知道呢。兴许也挺累的。
那什么时候才能摆脱这种疲劳呢?
可能只有到死的那一天,甚至是死了以后呢。
那为什么会活得这么累呢?
家里穷,弟弟还小,妈妈忙工作,继父喝酒,打人,高中课业重,英语很差。
这样吗?那抽空去做几件自己想做的事,不就能稍微轻松一点吗?嗯.......去买一个五块钱的冰淇淋,找个没人的地方好好舔舔?找家里人要十块钱,去那个又小又破的电影院静静地看看潮汕蜘猪人OVA?你不是一直都很喜欢那个看起来挺弱的英雄吗?
自己想做的事?
好吧,即使真的很想去舔冰淇淋,即使真的很想去看电影,但必要的金钱是属于自己的吗?必要的时间是属于自己的吗?即使冒着被男女混合双打的风险,也要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吗?
我做不到呢。
我的生活绝不是我的意志决定的,甚至那里面根本没有我的意志。
那现在呢?
现在躺在这片浸透了太阳之血的大地上的你,难道还不是你的意志所生产的吗?
看那奔涌着深红鲜血的大地吧,那大地正呼唤着星海的风暴,而那风暴不也正在唤醒你沉睡着的精神吗?
无论这一切行为是聪明的还是愚蠢的,总之保护灯是自己的决定,回击黑牛是自己的决定,明知不免遭到群殴也毅然赴约也是自己的决定。
或许目前全部的厄运都是来源于自己的决定。
躺在颇冰冷的操场上流着鼻血,青肿的四肢疲软地伸展开来,樱忽然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轻松,四肢百骸上传来的痛楚,似乎是那与肌肉相连的锁链终被拉断所产生的血淋淋的快(w)感。晚风吹得脸火辣辣的,鼻间却嗅到草木的清香气息——这或许便是这场自由意志的战斗带来的全数战争赔款。
约莫二十分钟前,怀着炽热自觉的自己在寂静而沉肃的山河中与黑牛部下的二十员大将展开了那场落日的决斗。
那个时辰,樱感到的全然是狂暴的**:萌芽的自我意志全然不顾“调和阴阳”的外在规定,积蓄了亿万年的岩浆迫不及待地从地底发出自身深处的咆哮,如末日漩涡中央的魔兽Leviathan般破浪而出。交手不数合,三名恃勇而进的先锋便或捂鼻梁或捂肚皮地倒在了草地上。仅凭野兽般的气势便足以令黑牛感到深刻的畏惧,更何况樱的招数谨严有法。即使最终依靠千锤百炼且屡试不爽的人海战术将她彻底压倒,围攻的众不良少女们也被兽化的樱揍得伤痕累累,筋疲力竭。
槽牙被打落、腰上吃了一腿的黑牛缓缓从地上坐起。
环视四周,尽是趴在地上呻吟的不良少女,宛如一群在烈日下苦受煎熬的老狗。
她露出一丝属于胜利者的嘲讽笑容。
“我说,灯啊。”
远处篮球架后的那个矮小身影剧烈地抽搐着。
“你知不知道为什么我要叫你来看我们打架吗?”
有气无力的粗哑嗓音里透着病态的兴奋。
“听着,这是鸡姐宽宏大量给你的恩典。”
“不知道?谅你抓破脑袋也想不到鸡姐的伟大之处,是不是?你抗了鸡姐的命,什么下场你还不清楚?岂止是揍你一顿,把你从三十一中的地界赶出去都不算过分!不过呢,鸡姐宽宏大量,念在你以前服侍周到的份上,这次算是饶了你啦!不过……咳咳……你还是给我过来!鸡姐说了,要你做件事情,才肯饶你这回……否则,以后可有你好受的……还不快滚过来!”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黑牛虽感到肋下的疼痛愈发剧烈,然而那长期制霸三十一中的隆隆嗓音却仍充满不可抗拒的威严。
灯垂着头,弓着背,蹑手蹑脚地向黑牛那厢靠去。
“干什么这么慢?你没吃饭啊你?还有,你……你别给老娘弄鬼,老娘就算挂了彩,也照样能揭你的皮!怎么,你也不看看那边那个婊(w)子,仗着会点拳脚就来砸鸡姐的场,碍咱们的事儿,一点规矩都不懂,怎样?还不是给老娘揍得爬不起来?你难道还想去投靠那个婊(w)子不成?野猫儿都知道找暖和的炉子靠着,你放着鸡姐这样的大靠山不要,宁愿跑到外头去挨冻?老实告诉你,现在就有一个你戴罪立功的机会!”
“是……是……鸡姐……让我干什么……”
灯畏畏缩缩地嗫嚅着。
“听好了,你也瞧见这个婊(w)子仗着有云雀那个愣头青在背后撑腰,屡次坏了我们的好事,虽然这婊(w)子哪里算得了什么人物,但是她丫的太岁头上动土,来捋鸡姐的虎须,鸡姐宽宏大量,那个宰相肚子里能撑船,不跟这种乱叫的母(w)狗一般见识,但我们下头人怎么受得住这口气!怎么办?鸡姐就让我们来好好修理她一顿,给她个教训。后来啊,鸡姐又念及你以前的好,说‘叫灯去帮你们的忙!帮了这忙我就饶了她这次’这不,还给你分了任务!你说啊,鸡姐这是多赏识你才给你这样的好机会!咱们一伙人里人人都羡慕你!好了,你胆子给我放大点,步子给我迈开点,别像个小脚媳妇似的,到那个女的那里去.........”
“可是........我.........”
“怕什么?她都给我们打得爬都爬不起来,你还怕她作甚哪?你听好了,鸡姐叫你站在她嘴边上,脱了裤子,往她嘴里一泡尿灌下去........”
“这.......这........”
“怎么?撒不出来?那你去那边猛灌几口水,要不了多久就........”
一个好容易爬起来的轻伤号快步跑到樱的身边,死命给了她两个耳刮子。
“快去喝水,屙尿!我看住她,不碍事!”
灯却垂着手,两只脚就同生根般扎在地里,不肯挪个半步。
“你是怕?你上次给鸡姐赶出来了,去投奔这个女的,你怕鸡姐不饶你?唉呀,不碍事!你这回一跟她划清界限,不就什么事都没有了吗?去啊,这可是......咳咳.......绝佳的好机会哪........”
“再说了,你别忘了鸡姐还算是你的救命恩人!怎么说你都得好好报偿她吧!去啊!”
“不.......我有........我有.......尿........”
“那还磨蹭什么呢,站在那婊(w)子的bi嘴旁边,扯开裤子尿下去啊!尿了,鸡姐不就原谅你啦!别忘了人家是你救命恩人啊!”
灯紧紧攥住双手,极不情愿地向樱的方向挪动步子。
方才不停扇着樱耳光的不良少女一脸坏笑地退至一旁。
“快啊,让她尝点骚的!”
满脸血污的樱就那样无力地躺在操场上,近乎无神的双眼直勾勾地盯着自己。
好害怕,害怕。
不要看她的眼睛。
鸡姐.......是救命恩人,这个叫樱的,也是........
我生命中的所有人,都是.......都是我的救命恩人........
是父亲........
“老子辛辛苦苦把你生下来,把你养大,还送你去读书,说老实话老子根本就没这个义务!怎么,叫你干点重活累活你不肯干,你现在还有几年陪你老子的?老子又只能送你去打工!打工打工,又要招高中毕业的,老子对你恩重如山你这白眼狼还待怎么地!”
是哥哥.........
“叫?你叫什么?以后你的男人要是知道你是个在家里做鸡的,你以后盼着哥哥来疼你都来不及咯!我和咱爹把你一手拉扯大,你要不报报你哥的恩情,你总觉得心里欠你哥的不是?现在给咱把衣服脱了,哎对对,太漂亮了........”
是鸡姐.........
“这小娘们儿怎么搞的?自杀?哟呵,找几个人抬她到镇医院去。嗯.......要是救活了,我手底下正好缺个身边人,这种自己救过的,才不会生反心。你们看过水浒传没有?宋江搭救了晁盖一伙人,你看他们后来不是一个个对宋江恭恭敬敬的........”
那袋白白的东西.........
“你说你不敢带?会被抓起来枪毙?严打都过去了你跟我谈枪毙?老娘是你救命恩人,现在又给你天大的好处你不要,还敢抗老娘的命?狗东西,你这是要挟老娘还是怎么地?哟,这么快翅膀就硬起来了?好啊,你不给老娘面子,你还想要留着这张脸皮?哼........”
是这个叫樱的同年级生.........
“逼迫别人做不愿意做的事情,现在又纠结一群人把她打成这样,你觉得你这样做对吗?我不知道你们是什么乱七八糟的团伙,又弄了什么乱七八糟的规定,我只知道这个学校不是你们欺负人,打人的地方,我觉得这应该是最基本的道德吧?”
“灯同学……我……对不起,你听着,我没有任何想让你听我的吩咐,当我的马仔什么的,我也不是什么团什么派的头头啊!虽然我救过你,但其实我也没帮上什么忙啊,你也不用……不用这个样子……而且其实……我……我最多只是想和你做朋友……我……我又不是鸡姐那样的……黑社会……”
“我们俩谈话的内容,跟你有什么关系吗?”
帮助——无论这帮助,这恩情究竟是何种性质,自己的义务就是报偿——无限的报偿,献媚,下跪,劳累,受虐,献身,蒙蔽,丧失。
父亲生育自己,便干脏活累活以示报恩;哥哥照顾自己,便献出身体以示报恩;鸡姐救护自己,便牺牲人格以示报恩;樱保护自己,便极尽谄媚以示报恩。
为什么要报恩?因为这是父亲说的,是哥哥说的,是鸡姐说的,大家都在这样说,自己就这样做,就这样像算法程式一样做下去。哪怕是糟践自己的生命,也要做下去。
否则,自己就再也不能为大家所接纳,就再也不是自己了。
可是,面前躺着的女孩却是那样殊异。她从未开口向自己索取什么。她是在等待什么吗?等待着.......我的什么?
我的........
我的........
我的........
[排除掉“的”好了!排除那一切的附属关系吧!她等待的,是我!
“我最多只是想和你做朋友........”
我与她所等待的不正是那个真正的我吗!不正是获得了自由的我吗!
赋予全人类以自由的女神不愿向我索求任何事物,不愿向我要求一切报酬——]
她记得——
自己仿佛尚蜷缩在土墙边,那如被冰刃的痛楚又一浪一浪地袭向自己几乎无知觉的身体。
随后,她清晰地嗅到那带着汗味的淡淡香气——这气味明显是异己的,明显是与外在生命赋予自己的廉价洗发水和煤烟味对立着的。而同那内在气息相统一的体温,仿佛温暖的海水在干燥的礁石之下缓缓涌起,拥抱因饱经风霜而积蓄的无穷冰冷。
从未有过的,好感觉。
害怕。
害怕,黑暗与灭亡充满的凛冬里,春日的火光向这四周的黑夜放射,怀着畏惧情感的自己,是去拥抱那降临的春日光芒,还是退回那黑暗之中?
去拥抱吧,就像那个女孩一样,勇敢地迎接春日降临的新生光芒。
“我......我不干.......”
“啊?你在哪里嘀咕个啥?还不给我快点!”
“我说,我不干!”
灯骤然一声大吼。
若论单打独斗,黑牛及其手下二十号大将与樱的差距不可以道里计;然而樱终究是少了些兵团作战的经验。虽拼尽全力与敌人相持,却碍于人海战术而没能真正给予敌人决定性的攻击。何况,众不良少女自入三十一中以来便斩鸡头立誓追随鸡姐与黑牛,大小战斗也经历过数十场上下,原本娇嫩的皮肉都因多经老拳而变得坚韧无比。樱的空手道虽然凌厉无比,然而处于团团包围之下,原本威力也只剩十之六七。虽说中招倒地于场面上不好看,但只需十来分钟立可元气尽复。
而胆大包天的对手却只能瘫软在地,任人宰割。
“你不同意?你他妈的是脑子抽风了吧?好处给你摆了这么多,是个人都会........”
“我要是人,我就不会去把尿撒在救过我的人嘴里!我是人!”
“你是人?呸,你他妈就是条不识相的贱母(w)狗!”
“我.......是你你敢把尿撒在鸡姐嘴里吗?”
黑牛脸上的黑肤忽然涌上一重紫红色。
嘴仗向来是不良军团火并必经的一环。故而在人们的刻板印象中,威风八面而少言寡语的黑帮头子身边总会跟随着一位嘴碎而好管闲事的“师爷”型角色,此人往往四体不勤,五谷不分,手无缚鸡之力而专攻舌战之术。黑牛也清楚地记得鸡姐曾在一次不良军团混战后板着脸说过“不战而屈人之兵”的人间至理,意即:倘你拥有一位优秀的舌辩之士,光靠嘴皮子也能使对方丢盔卸甲,仓皇而去。此番言论因其过分明显的实用主义倾向与功利色彩而招致学院派的白眼,但背后乃是有其深厚的理论基础的:远东的日之轮国的先人们相信语言具有神秘的魔力——即言灵之谓;而南亚次大陆的身毒诸邦则认为“声义”是具有先验的神圣性的,正像语言乃是神启示于人的那般。语言那不可捉摸的神秘色彩与神圣本质,已在诸有区别之国家同民族间获得了广泛的认同,更何况是只能统辖三十一中的不良少年团体呢?
在不良军团混迹多年的灯自是熟谙此道。
灯虽不能清楚地读取黑牛脸上的怪异神情,但她脸上那股紫涨的杀气却弥散在空气的每个角落里。
“那条母(w)狗能跟鸡姐比?到现在你还他妈站错队?识相的,劝你赶快......”
“人家救了我!关鸡姐什么事!再说了,给鸡姐做牛做马这么久,脏活累活干得够多了,临走又挨了一顿好打,怎么说欠鸡姐的我也还得差不多了吧!我......人家救过我,我.....我怎么忍心再去撒.....撒尿.......你.......我不干这事,跟鸡姐没半点关系,人家救过我,我.....人家的债我还没还清呢!”
“哟呵?你们听听这死婊(w)子说出来的话,鸡姐的大恩大德是你靠卖bi就能还得清的吗,你........”
“我说啦!这事儿跟鸡姐没半毛钱关系!鸡姐的债我早就还清了!我没那个必要再回去给她做牛做马啦!人家保护过我,我.......我就没好好还过欠人家的!这是我的事情,别......别把鸡姐抬出来吓唬我!”
“臭婊(w)子!还不快给老娘闭上你那张bi嘴!”
“还有没有王法?三十一中还有没有王法?”
“怎么叫没有王法?鸡姐就是王法!”
“小婊(w)子要造反!牛姐,您赶快一声令下.......”
不良少女们愤怒的嘈杂声汇成无形的巨浪,朝着孤立无援的灯狂暴地涌来。然而并无退路的她,唯一做的不过是向樱躺倒的地方靠了靠。
“你.......谁不知道你黑牛是狗仗人势.......”
缄默。
灯那不吐不快的强烈欲望驱使着她将三十一中广大群众的共识彻彻底底地砸到业已出离愤怒的黑牛身上。
她忽觉得身体被奇异的勇气与自由所灌满,[在那堕入黑暗的时刻所闪现的自由女神的姿影,自己的生命仿佛离她更近了些许。]
也许,更近似那躺在地上的少女的作为,即使自己也即将陷入暴力的无穷深渊之中。然而这一切似乎都终将汇成自觉的坦然。在这里,自己总归是个挨打的命吧。
“把她的鸟嘴给我撕烂!”
闭上眼睛,灯能清楚地听见运动鞋和草皮的碰撞,肢体与空气摩擦的爆破,以及按照既定命运而响起,自己鼻梁骨被一拳打断的声响——
满怀绝望而睁眼的那一瞬,那冲着自己鼻梁飞速袭来的一拳竟古怪地急速后退,随即便是猛烈的碰撞声与一声凄厉的呻吟。
气味。
空气中混杂着血腥味同汗味。
一只青筋暴突的手将灯拉到了一片细长尖锐的阴影之中。
“有本事你们就一起上啊。”
言语内质中并不带任何特殊的感情起伏,然而那淡漠的声调却在闪耀着红光的操场上投下庄严的巨大黑影来,灯清楚地看见那凶悍成性的黑牛都招架不住似地向后退了好几步,脸上尽是遮掩不住的震惊与畏惧。
是樱。
沾满血污的校服被抛到了操场的白漆边际线处,纤瘦的躯体为勒托精心涂抹出闪耀着光泽的黑色,看不见她脸上的神情——那群蛇般的乱发在风中狂暴地吐着信子,哈比丝的巨爪牢牢地钉住大地的皮肉。没有人看见她是什么时候从地上暴起,又击飞了那个妄图打断灯鼻梁骨的家伙,然而,那巍然屹立于群敌之前的,为血液同汗水所浇筑的少女,却以此无灭无生的自在只有分明地表示了方才发生的一切。
“灯,你到那边去,免得被伤到。”
樱并没有回头。
黑牛笑了。
“怎么,都已经被揍得半死不活了,你还想打?”
“是啊,因为你们好像又要欺负灯了呢。”
“怎么,咱们要不坐下来谈谈?今天咱们把你打成这样,你也伤了我们好几个姐妹,咱们两边算是扯平,如何?跟你交手,我还是很佩服的,你功夫好!真的,你功夫好!其实啊,我知道,你们这些高一的新生啊,对鸡姐总是有点成见,觉得她老人家管束你们管得太严呢,你们觉得心里不舒服,这个可以理解啊,可以理解!但是鸡姐呢,非常重视招揽人才。讲句老实话,我们这些在鸡姐手底下的人,打架的本事都不咋地,只有鸡姐呢,小时候给她爹送去庙里面练过一段时间.......这个啊,鸡姐呢是非常需要你这样的人才的.......而且人家都说不打不相识,今天这一场架打了,我们倒是可以把那些新仇旧怨一笔勾销,做个朋友,你看怎么样啊?”
“我为什么要和你们做朋友呢?”
樱平平淡淡地吐出一个不带疑问语气的问题。
黑牛的脸上强行挤出一丝微笑。
“.......这......这因为好处很多啊!本来进到我们这里,只能先从基层干起,积功升职,这个......我也是先从底层起家,现在才在鸡姐哪里当了个大总管,不过重要的是你啊!这个才能突出,鸡姐对你肯定是相当赏识啊,是吧?那你升职岂不是快得很嘛?等你跟我一个级别的时候,什么教导处啦,什么保卫处啊,根本就不必放在眼里的!更别提你们那个什么云雀老师,他一见到你都要打躬作揖的........”
“可是我从来没看到过他对你们的鸡姐打躬作揖呢。”
“那是.......他新来的,不懂事!等他以后知道鸡姐的厉害他就乖了!”
“他会不会如你们所愿‘变乖’,我不清楚。但我想,我恐怕还是没有无耻到和一帮仗着人多势众随便欺凌同学、侮辱老师的家伙交朋友。”
“你......你这他妈的是不想活了是不是?你知不知道鸡姐.......”
“别拿鸡姐出来说话。我讲的都是事实,我应该亲近谁,那是靠我自己的意志来做判断的,打躬作揖?你觉得很有意思吗?如果你觉得很有意思,那我更不应该跟你做什么朋友。因为我最讨厌的就是你们这些侮辱师长的家伙。我觉得狗仗人势这句话用来形容你真是再合适不过了,学姐。”
樱的嘴角似乎也翘出了一个嘲讽的笑容。
“你他妈的,老娘给你红脸看你这老婊(w)子bi里钻出来的小母(w)狗非得看白脸?你他妈的今天老娘不把你这千人骑万人脔的**的臭bi捣烂我黑牛从此就不在这三十一中混了!你这妈的,给我上!上!揍死这臭婊(w)子!”
没有动静。
不良少女们的脸上却显示出恐怖的苍白。
“叫你们上啊!都他娘的是聋子啊!”
黑牛一脸愤慨地盯着缓缓后退的人群。
窃窃私语。
“你看......那个女的跟个没事人一样......”
“我这条腿差点没给她踢断......打不动了......”
“.....罗睺星照运,跟她趟这趟混水.......”
“自己又没本事,还打肿脸充胖子,我们这一群人搞不定她,你看看刚才被打飞出去的那个.......”
“谁他妈的说老娘没本事?告诉你们老娘今天就豁出去了,怎么,真当我打不过这小婊(w)子?要不是你们这帮小毛猴儿没点历练,拖老娘的后腿,老娘早就打得这小婊(w)子跪地求饶了!小母(w)狗,你给老娘听着,咱们今儿就来一对一比试比试,老娘也不要这帮猴崽子帮忙,现在咱们都挂了彩,怎样?够公平!你敢来吗?”
樱微微一笑。
“乐意奉陪。”
黑牛猛一顿足,一把将校服扯脱,两只眼睛睁得铜铃相似,脸上的肥肉拧成一团,两道粗黑的浓眉充满愤怒地抽立而起——
“喝呀!”
两百余斤的庞大躯体如离弦之箭向着樱的方向冲出,象蹄与大地激突,肉山与空气拮抗,黑牛——冲锋的黑牛,超越了大地上一切兽类的形体,她的生命是如此地迹近远古的蛮荒,她的咆哮分离着气和清气。Behemoth,足以冠以陆地的尊王,奉献圣子的牺牲——不可阻挡的黑牛,理应获得如此的光荣,理应享受上帝,绝对精神至高的荣宠——
“就是这样吗?”
肥壮的黑手,被纤瘦的白手如铁环般箍住。
因为自己如此虚弱,所以需要别人去为你牺牲吗?
伴着雷震般的悲鸣,黑牛那被表达为壮硕的巨体竟被樱从那立足的大地上生生剥离——瘦弱的赫拉克勒斯怀着胜利的意志将那自诩无敌的安泰俄斯向肩后沉猛地摔去。不必去预想以后的结果,因为这贯彻少女肢体的神灵比思维的活动来得更为迅捷。那巨兽无助地瘫倒在草地上,倒下的巨躯卷起无声飘舞的沙尘。
赫拉克勒斯无言挺立于夕阳之下。
“现在你们可以走了么?”
语言完全胜利了——无需更多的语言僵死地叠加以证明其神圣性。不良少女们迅速作鸟兽散。
空气中的躁动渐渐平息,赤日的光芒渐趋黯淡。望着黑牛在地上艰难爬动的模样,樱轻轻摇了摇头。
“回家做饭好了。哦,衣服还在哪儿呢.......”
“给......给.......你的衣服........”
那件沾染着血液,混合着沙土,点缀着草叶的校服外套,陡然出现在樱的面前。
“啊......谢谢,原来是灯同学啊.......”
樱微笑着接过外套。
灯低着头,不再言语,只是静静地立着。
进入黑夜的南岳镇上空缓缓掠过一架闪着红光的飞机。
“樱同学......谢谢你.......我.......”
“真好啊。”
樱忽然轻轻地搭住了灯的肩膀。
“那个.....我......好......好什么啊......”
“你终于正常地跟我说话了呢,真好,这才是真正的你呢。”
“樱同学......你......你没事吧?”
“我吗?我当然没什么事啊!挨揍挨惯了,没什么大不了的.......”
灯微微抬头瞟了一眼樱的脸部,随即又受惊似地垂下去。
“......对不起......我......都是因为我,你才.....好几次都......对不起!我不是......我不是有意不向你道谢的......我......我......”
随即她冰冷而颤抖的手为一股深沉的温暖所包围。
是.....樱同学的手......
“我知道呀,其实第一次我也没受什么伤,这一次......你看到我倒在地上吗?哈哈,不是那样的哦,只是因为我肚子饿了,身上没什么力气,所以........”
“那.....最后为什么突然......”
“因为我看到你有危险啊。其实那一刻我真的很累,很累,真想永远躺在那里.......但是我看到她们又想欺负你,所以.......我就突然站起来教训她们,吓到你了吗?”
灯的声音颤抖起来。
“那.....我和黑牛说的那些话.......你听见了吗?”
“你们说了什么啊?一开始我离你们太远,没听见你们说什么,我只记得后来你说她是狗仗人势......想想真是恰如其分呢,她和我对谈的时候三句话不离鸡姐......”
“你......你真的......没听见?”
“你很在意吗?可是我是真的什么都没听见呢。灯,你也没必要一副做了亏心事的样子,我......我的确对你没道歉这件事情有点介意,但是,我知道其实.....其实你还是很愿意说的,对吧?你是怕我像鸡姐那样把你当成自己的奴隶,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对吗?”
樱轻轻搂住了有些仓惶的灯。
灯的头一下子倚在了樱的胸膛处。
那带着汗味的淡淡香气彻底回复为其本身,而非在灯记忆中那暧昧不清的分有。那股生长于生存状态深处的好感觉被猛然唤醒、生长、分化、规定、统一——
我还需要更多的.........
灯紧紧环住了樱的身体,她忽自觉如一只贪婪的小狗,怀着永无止境的贪欲,向那在表象中相异于己的存在者疯狂地索取,索取更多.........
“因为以前鸡姐救过你的命,所以她就以此为借口,让你做很多很多事情,对吗?放心好了,我不会让这样的事情再发生的,今天不就是这样吗?你看看那个叫黑牛的家伙.........”
“喂,话说你那天一直拍我的马屁,是因为你觉得我和鸡姐是一样的人,对吗?嗯.......我可以向你保证我不是.......”
“你......你肯定在骗人.......”
“我骗人?”
“你帮助别人,自己.....自己什么都不要吗........我知道你在骗人.......帮别人捡钱包.......不是也要让别人给你.......给你酬劳吗?”
“这么一说我好像还真是在骗人呢.......要说报酬的话,确实也有......但我不知道怎么去描述它的好........真要说是什么,我想那可能叫‘好感觉’吧!”
“什么‘好感觉’啊?”
“嗯........要说去帮助别人,去关心别人,我都是凭自己的意志去做的。当我觉得那种帮助算是‘合适’的时候我就会去做,也没有考虑过什么后果........如果我真的能帮助对方,能获得对方给予我的爱,我.......我就会产生这样很好的感觉。[或许.......我真正想说的是,当你同他人结成了某种以关爱和理解为基础的,纯粹的,非功利的关系时,你便在对方——而不是一个僵死的对象里观照了自己的存在,并意识到这存在者本身即是自身的存在。譬如人若需正衣冠,则必有镜鉴之物方便自身的观照。最终的意义便是人——这活生生的人乃是社会关系的总合,在爱与被爱里,人发现自己的存在——自由的存在。等等,这话是我说出来的吗?我.......真是我真正的想法吗?这才是我对于我自己的诠释吗?]”
“你.......很喜欢这样的感觉吗?”
“........很久以前,我也被这样帮助过,那个帮助过我的人是那样的美丽,那样的令人神往,所以我.......我是那样想成为她,因为我觉得她的那种感觉........就是我真正想获得的,所以,我一直希望能帮到别人.........”
樱仿佛是在喃喃自语。
“啊.......糟了,我.......我要回去做饭了!我弟弟还在家里.......糟了,今天不被骂一顿才怪呢.........”
“等等........”
灯忽然把樱的身体搂得更紧。
“我.......我想和你好朋友,可......可以吗?樱?”
她略去了“同学”的生分称呼。
“当然可以了!我……我也一样,我也很想和你做很好很好的朋友,我是那样急切的希望着……灯……能够成为陪伴我的朋友呢……”
“真的是这样吗?樱?你……你刚才答应了的,你不会欺骗我,对吗?永远……永远都会做我的朋友,对吗?”
“是啊,我永远……灯!你……你去哪儿!灯!”
樱从未想到,那方才还紧拥着自己的少女,竟猝然一把推开自己,发疯般地向着远处奔去。
“再见,樱……我的……永远的朋友……”
星空的呜咽仿佛是这般的低语。
(To be continu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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