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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日的决斗(中篇)

落日的决斗(中篇)

倘一个人,一个社会关系中的个体,已习于跪着的生活,那他或她必对以自己为对象的跪拜诧异莫名。

望着匍匐在自己身下疯狂磕着响头的灯,樱的思维一时变得呆滞起来。内心精心编织的温柔话语被这呆滞撕了个粉碎,唯一能做的不过是如现在这般僵立着。

偶像——无论这偶像能否如被思想所认识到的那样创造神迹,蒙昧的抽象的思想总抱持着那样无意识的执念:被崇拜的偶像必能将真切的愿望实体化,物质化。水泥地恍若那沾染牺牲鲜血的神坛,头发凌乱不堪的矮小女祭司正着魔似地跪祷着,而僵死的女神却瞪着茫然的眼,恍然不顾那地上的呼声,就连那狂暴地闯进那神秘殿堂的外来者都全然没有引起她足够的注意。

“他妈的你们迟到了还敢在这里吵吵嚷嚷的!”

樱陡然感到自己屁股上传来锥心的疼痛,随即便是那跪在地上的灯发出一声痛哼。

“妈的,现在的学生真是越来越不像话,越来越难得管......老子毕业就得分到三十一中,都教了快三十年的书了,就从来没见过像你们这样贱皮子的学生!我以前当班主任的时候那个学生敢给我迟到,我二话不说就是大耳刮子给他扇过去.......你们不想读书,不想高考就给老子滚!不要在这儿浪费老子的时间!唉,真的是一代不如一代,我以前当班主任的时候.........”

老者那带着痰音的嘶吼声在四楼走廊上粗野地回荡。这引起了一个更为粗野的骚动:方才还在教室里百无聊赖打着瞌睡的学生,百无聊赖干念着教材的老师,一窝蜂地从阴沉的教室里涌到走廊上,热切得放光的双眼狂喜地欣赏老者奋力踹着少女们的屁股。

再次挨打的樱仍处于恍惚状态。

明明已经把讲话的声音压到最低了,明明只是想把憋了一路的那声谢谢说出来.......

然而现在只有嘈杂的议论声同少女的痛哼声。

“.......班主任就是个猴崽子,教出来的学生当然也是一窝猴崽子了.......”

精疲力竭的老者愤愤然离去,围观的师生施施然而归。

这阵痛殴倒是令樱清醒了些,老者的实质性指示她也听得相当清楚:“回去给我把前三个单元的单词全部,一个不落的,我要数的,一个抄五遍,明天一早放我办公桌上!哦,你叫樱是不是?(翻出9月份的月考成绩单)嘿,你月考英语才考了个九十分,给我玩擦边球?怪不得,我看你的样子就晓得你根本就是教不倒转!那个你,你叫啥?叫灯?哦,你英语考个六十三分?哟呵,我说怪不得........我看你们俩就是一对宝!教了快三十年的书摊上这么一对宝!记得明天把抄的单词交上来!.........还有不要给我在走廊上头闹腾!”

走廊在清冷的光芒中回复了自身的寂静。

灯趴在遍布着尘土足印的瓷砖上,身体微微颤抖着。

忽然,那飨遍了拳脚圣餐的身体上传来一种异常的触觉。

不是疼痛,不是麻痒,不是冰冷。

是风,是水,是日光。

两支细长的手臂轻轻揽住了她的肋下,缓缓将她因毒打与奔跑而疲软的身子托起。

发红而肿胀的双目透过凌乱的发丝,头一次如此仔细地打量这个和自己的麻烦事共生的少女。

樱也以同样的方式打量着她。

灯的头发蓬乱纠结,皮屑和汗味在互相缠绕的黑色团块里发酵,眯着的双眼也被掩盖在过于夸张的刘海里。她的个头不过刚刚齐平樱的胸口,黄瘦的四肢上青筋与骨骼的痕迹异常清楚,牙齿——却在不停发出咯吱咯吱的怪响。

谢谢你。

樱待她完全站立好后,向她鞠了一躬。

然而灯的脸上却愈发流露出大恐怖的神色。

她的双膝仍如不自知般向下滑。樱只得死命地托住她的肋下,努力不让她再度跪倒在自己面前。

你,为什么要向我下跪呢?

你,是畏惧我吗?

灯惶恐而无声地挣扎着,仿佛她连与樱对视的勇气都完全丧失了一般,她的下颌死死地抵住自己的前胸,身体拼尽全力往下堕。樱的手指却紧紧钉住她的后背,腋下的手臂猛力发劲——

你这家伙,再这样我可生气了!

灯瘦小的身体被樱一下子抱离地面。

樱的双臂忽然感到一阵突如其来的轻松。待得抬眼看时,灯那被乱发掩盖的脸已经与自己平齐了。

灯那黄瘦的脸上,忽然出现了一抹怪异的潮红。她无力的四肢松散地垂在空中,就像樱第一次遇见她的时候,那四肢没有灵魂的跃动,那身体如抽空般倒在土墙的边缘,而如今只不过是在离开大地的地方继续着没有νοῦς推动的旅途。

啊.......对不起.......我用力过猛了........

但是,你为什么要一刻不停地向我下跪呢?

樱颇窘迫地将灯放了下来,然而为了防止她那着魔般的下跪,樱不得不紧紧钳住她的双肩。

那是在向我道谢吗?看来,她还是记得我帮助她的事情........

可是........总觉得哪里出了什么问题........别打我?做牛做马?喂喂,我什么时候这样对待过她了?........樱姐?这可真是个江湖味的称呼,连小虎都没这么叫过我......

不对,是鸡姐?大家都是这么称呼那个女人的?灯想让我做她的头儿?什么哦,我看上去像一个什么帮派的头子吗........

对了,那帮人曾经说鸡姐救了她的命什么的.......

樱疑惑地瞥了灯一眼。

在这以前她的手明确地感知到灯身体那诡异的颤抖。

灯脸上的表情却沉浸在阴影中,不可捉摸。

下课铃忽然响起。

“啊,欧克欧克,抬克阿布瑞克!”

“啊……真是对不起,但是……你能别再……向我下跪吗?”

樱有些谨慎地放开了灯的身体。

灯却迅速地从樱的身边跳开,那模样像极了一只受惊的老鼠。

“……樱姐……我……我再也不敢了,我……以后樱姐说什么我就干什么……我今天绝对不是存心要害樱姐……挨老师打……樱姐你要是愿意……我们可以……可以找个人把他修理一顿……樱姐……您要是不喜欢下跪……您……您尽管说……我比较……比较笨,樱姐以后……要多提携提携我……”

灯垂着头站在樱的对面,一个劲儿地口吐谀词。

那样子真是世间最怪异的不和谐:那不情愿的语气中却饱含着最大浓度的情愿。

“不是……你是不是搞错了什么……虽然我以前帮助过你,但……但你也没必要用这种方式跟我道歉吧?我……我也没有想使唤你的意思是不是?那个……我今天中午到省军区去,结果回学校的路上发现军队封路了,我只好绕到沙河滩去,但……但我不认识沙河滩的路……正好这个时候我看到你了,你是住在沙河滩吗?……后来我跟着你回到学校了,我只是想跟你道个谢,否则我就……我就回不到学校了,我……我不是想把你怎么样……”

樱涨红着脸大声辩解。她感到一种莫名的焦躁。

“而且……我不应该跟你讲话……这样……我们俩就不会挨揍了……”

她的声音又戏剧性地低下去。

然而灯却并未改变她那充满神秘气息的恭维状态。

“……那……那怎么可能是樱姐的错呢……都是我……都是我乱给您下跪,您不喜欢别人下跪……您……您的罚抄都可以交给我完成,我保证明天一早就能把罚抄交上去……以后您有什么吩咐我都会去做……我……一定会完全听您的……今天的事,我……我该死……”

“嘿!你在干什么!住手!”

灯的突然暴起令本就搞不清楚状况的樱意想不到:她竟左右开弓地掌起自己的嘴来。

樱一把扭住她的双手。

“有什么事你不能好好说吗!我不是什么樱姐,我也没说要打你杀你!我也没说让你帮我交罚抄!我只是你的同班同学!你能不能稍微……”

“……樱姐……求求你……我……会做得很好的,比……比在鸡姐那儿做得还要好……我做得不好,所以鸡姐把我赶出来了……我绝对不会再这样……樱姐……”

樱一时哭笑不得。这个矮小的女孩一直在自己面前絮叨着自己根本就没有提出——甚至想过的要求。

“灯同学……我……对不起,你听着,我没有任何想让你听我的吩咐,当我的马仔什么的,我也不是什么团什么派的头头啊!虽然我救过你,但其实我也没帮上什么忙啊,你也不用……不用这个样子……而且其实……我……我最多只是想和你做朋友……我……我又不是鸡姐那样的……黑社会……”

“哎哎哎,你们两个乱嚼什么舌根呢?鸡姐也是你们两个臭婊(w)子能随便议论的?”

粗哑异常的女声。

樱忽觉肩膀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撞了一下。

“嘿,你这个小婊(w)子还有点不错的嘛?鸡姐不要你这死(w)妈废物了,你就马上别人啦?我来看看你看中的是个什么东西.......哟呵,这不是那个不怕死的圣母婊吗?哎呀,那你们还真是臭的脏的都搂在一窝子里........”

一个肥壮的巨躯带着浓重的阴影扫过樱和灯的头顶。

灯颤抖着往樱的身后躲。

樱却冷冷地盯着这巨体的主人:纵然出言挑衅的此人并不像鸡姐那般魅力凸显,那靠大吃炸鸡而扬弃全部女性性征的脂肪集合体在哪里都不会被认错。黝黑的国字脸,两道浓而粗的眉毛,腹部的三重肥肉发出有规律的噼啪声,巨象般的粗腿与那坚实的地砖相撞运使出隆隆的雷电轰鸣。无论樱对于三十一中的政治形势再怎么无知,总归也能注意到那每天都在学校走廊上来往巡查的肥硕女人。

何况,她也是那日对樱和灯无情施暴的存在。

三十一中最大不良少年(女)集团的高层人物,专务收取保护费和校内秩序管理的“母金刚”黑牛。

“我们俩谈话的内容,跟你有什么关系吗?”

樱脸上挂上了一丝讥嘲的笑容。

黑牛那张阔嘴也嘲讽式地拉开了一条口子,露出两排黄且黑的牙齿。

“你知道我是干什么的吧?”

“我只知道学校里管纪律的是教导处,你好像不是教导处的吧?”

“你很有意思嘛。”

话音未落,一双黝黑而多毛的大手便抓向樱的领口。

三十一中的学生虽说对鸡姐领导下的不良集团感到无限的畏惧,但他们对于这个异端裁判所的认知却完全不符合被统治者“应有的”形象:他们令人惊讶地掌握了这个看似拥有无限权力的团体的诸多机密,这其间自然包括了有关令人恐惧的黑牛之秘密。尽管他们在外在权威的束缚下不得已屈从黑牛的拳打脚踢,但在那醋钵儿大小的拳头之后却掩盖着他们精神胜利法的始基——

黑牛其实不会什么武术,徒仗脂肪而已。

那只肥硕的黑手触电般地弹了回来。

樱缓缓地撤回了适才毒蛇般弹出的右手。

尽管只练习了一个月,应对这种门户洞开且毫无章法的招数,对樱来说还是相当容易的。

“你要和我动手吗?我觉得还是省省吧,学校不是打架的地方。”

樱满不在乎地向前迈了一步。

黑牛粗眉下的那双绿豆眼死死地盯着樱看了许久。

她双手的骨节在咔哧咔哧地发响。

立于对方的少女,眼中有蓝天和星空。

“等着。”

确实,应该等着。

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这是一少年赖以成为不良少年的潜在(Ansichsein)。可笑的愚人们在精神胜利中嘲讽着黑牛不会武功的虚伪本质,却不知黑牛对于真正的武道拥有比他们更为渊博精深的识见。她确然是身经百战,见得多了。

迅捷地格开自己手腕的动作着实令人吃惊,但少女立足时不丁不八的气势更可畏惧。纵自己那一抓如狂风骤雨突如其来,她的两足就同生根一般扎在地砖之上。

这家伙,是个硬爪子。

而且是个深藏不露的硬爪子。

不过,总不可能让人看见自己吃了大亏,随即灰溜溜逃跑的模样吧。

还是,要显示出鸡姐集团特有的气质,嗯,是气质。

一句冰冷的“等着”,离开时傲视群雄的步伐,足矣。

“.......讨厌的家伙.......灯?灯同学,你去哪儿了?糟了,上课了.....灯!”

走廊很快轮回至清寂的状态,只听得此起彼伏的“上课”“老—师—好”模模糊糊地回荡着。

云雀缓缓地攀着有些松动的水泥阶梯,手里紧紧捏着一个鼓鼓囊囊的文件袋。

他的模样足以真正诠释何为疲惫的“理念”。平日里紧皱着的眉头怪异地耷拉着,运转迂缓的躯体不断喘着粗气,额头上黏满了晶莹的汗珠,行路也没了雷厉风行的气势,只剩下两只脚机械地在半空中平动。

仿佛一个老者在楼梯间里费力地蹬着自行车。

“啊呀呀,云雀老师您好!”

矫揉造作的柔媚腔调。

云雀微微抬起头,那只从校裤粗大的筒子里伸出的白足,正踩着黑光闪烁的高跟鞋。

鸡姐笑吟吟地打量着云雀。

“你没课吗?”

云雀死死地盯着鸡姐那双闪烁着恭维和讥嘲光芒的双眼。

眼影画得真是相当重啊。

“.......啊,刚才党委书记找我去办公室谈话呢,说有件事情要拜托我爸爸,叫我放学回去跟爸爸讲一声.......高三的学生怎么可能没课呀,我这不正要回去上马老师的政治课吗?怎么,您这是.......”

“那就赶快给我回去上课。”

云雀恍如对鸡姐视而不见,径自从她身旁经过,踏上了一段新的阶梯。

“云雀老师?你这是去党委办公室交入党材料吗?”

鸡姐毫不愠怒,笑意满溢的双眼中透出一丝狡狯的光芒。

“这不关你的事。”

云雀又勉力向上挪动了几级。

“云雀老师,这种事情您怎么不找个人给疏通疏通关系啊?好多比您年轻的老师都已经入党了呢........我现在都是入党积极分子了.........您要是愿意的话,我跟我爸爸说一声好了,这样的话........”

“这不关你的事。”

云雀的背影缓缓消失在更高的阶梯之间。

“.......哼哼,真是个敬酒不吃吃罚酒的家伙.......不过嘛,很快你也会.......”

“鸡姐?有事.......有事跟你说。”

一个粗哑的声音在鸡姐身后响起。

“黑牛吗?有事就快些说吧.........”

云雀目下唯一思量着的事情不过一件——加入光党。

光党,这个名字的神圣性并非这个抽象普遍而毫无实质可言的“光”所带来的,它的神圣性纯粹而自觉地汲取着历史的实践的质料。自西方三圣女奥尔牟兹德(Ormuzd)、阿里曼(Ahriman)、米特拉(Mithra)将揭示自然界和人类社会普遍本质——相应地,呼吁真正而彻底的革命的伟大理论录入道之原典后,寰宇之内受压迫的人民便热切地追随着革命的赤旗,在太阳光明所及的每一个角落都建立了不以其名字表征其神圣性的党派——光党。这便是以道之原典为自己的指导理论,服务与引导未来世界的革命军队——“无产阶级”的新生党派,光党。同那大地上受苦的众生一般,饱受蹂躏的东华国渴求这理论及其伟大实践的阳光照进自己黑暗的心胸。在北之国圣女米特拉及其后继者的扶助下,东华国最早的觉醒者们在久旱未雨的焦土上创立了东华国的光党。在那批最早的觉醒者中,有人因着邪恶的独裁与镇压而过早地牺牲了生命;有人因着金钱与权势的诱惑而拜投于日之轮国军国主义者的铁骑之下;也有人为这光明的理想坚定不移地行走着,终迎来了新国家建立的灿烂黎明。这其中乃有新国家的缔造者,圣女毗卢遮娜,也是光党的最高领导人。

自此,光党成为东华国唯一的执政党。在那黑暗天宇下孕育的革命党派终以最华美的成熟形态傲立于洒落的金色日光下。至云雀所生存的时代,光党已坐拥千万之数的党员。据那黑暗时代的亲历者所言,彼时东华国之人命实为轻贱,如蜉蝣般朝生暮死。倘若能强忍痛苦,为人处世上小心谨慎些,活得兴许能久些。而参加革命党那不啻于是刀尖上舐血的活计,或用一种时髦的说法,名之曰“提前透支自己的生命”。故长期受保守派和帝国主义打压的光党是如此迫切地需要无惧死亡的勇者。当某人向党组织表达了自己希望成为一名光荣的光党党员时,负责资格审批的老党员便一把将其揪至土城墙根边,大喝:

“你怕不怕死?”

“不怕!”

“真不怕死?”

“不怕!”

“好,你现在是光党党员了!”

那个时代的人心性淳朴,不善作伪,既已言明了不怕死,那又何须活得如摇尾乞怜的狗子一般呢?他们便以自己的生命实践他们自己的诺言,即使到头只剩一抔黄土以掩盖他们朽烂的白骨,他们那个体的,有限的生命却在那普遍的无限的自由的人类精神里取得了永恒与普遍的意义,他们以最壮丽的方式证明和完成了自己的存在。

然而现在的东华国正在和平与发展的双轨上充满希望地行进,那个或许只属于革命时代的生命诠释方式消失了。光党招收党员也不再像从前那般充满路德宗的特质了:自青年们加入社会主义青年团起始,党组织便开始在青年团中“发展”入党积极分子。这意愿的持有者首先也需写一份充满路德宗特色的“入党申请书”以表明志愿,随后便进入两年半的审查阶段——这阶段是充满着挫折与痛苦的——许多人因“不热心集体活动”“没有认真学习XXX总(w)书(w)记重要讲话精神”“虽然你也很优秀,但有许多比你更为优秀的同志也表现出了强烈的入党热情”“领导的女儿也要入党,你把这个名额让给她吧”等名目繁多的“意见”“理由”最终黯然挥别入党大军。

但最终入党的人总是幸运的。

只不过这种幸运的真实含义,在这个时代似乎变得难以言说。

“书记,我进来了。”

“唉,好好,你进来吧!我这儿现在正好没人........”

云雀抖擞精神,迈进了校党委办公室的大门。

令人惊讶的是这间办公室的简陋程度。

新近粉刷的墙壁上已经沾染几丝殷红的蚊子血,办公桌的木皮剥落痕迹宛如蛛网,铁皮书架上歪歪斜斜地摆着几本沾满灰尘的《总(w)书(w)记宝训精析十二讲》《奥尔牟兹德是个九零后》。而那戴着玳瑁框眼镜,穿着笔挺灰色西服,仪容正派的党委书记正细品着大搪瓷杯里色作黄黑的粗茶。

“哦,云雀啊,来来来,你这个........先坐下来啊先坐下来,不要太拘谨!不要跟入党谈话那个时候一样嘛!资料都拿来了?”

党委书记笑容可掬地招呼着云雀。

“书记,资料我都带来了,请您批示。”

云雀恭恭敬敬地将材料放在空荡荡的办公桌上。

“好好,这样就最好了嘛.........哎,云雀啊,你也不用老站着,坐下来谈嘛!你知道我这个人嘛,最讨厌当官的那一套了.........”

“谢谢书记,那我就不客气了。”

云雀小心翼翼地拉出那张掉皮的木椅子,生怕这木椅子和地板间发出半丝令人不悦的响动。末了,这才挺直腰背,僵硬地落到椅子上。

“这个.......云雀啊,你大学的时候怎么没想到入党的事情啊?”

“家里发生了一点事.......而且我那个时候,对光党的认识还不够全面,思想还不够成熟......”

“哈哈.....这个以后再讲!以后再讲!啊,云雀啊,自从你成为入党积极分子了以后,党组织就一直很关心你的思想状况和工作情况.......我们得到了一个比较客观的结论........”

云雀的手紧紧攥住了木椅的边缘。

“.......就是说,你的思想觉悟呢,很高!很高!啊,而且你的原单位对你的教学水平给予了很高的评价......啊,很高的评价!你也知道,最近我们三十一中在搞‘教育立校,教育强校’的战略啊,我们呢,很看重像你这样的青年人才啊........虽然上次组织上没有派你去参加“教坛新秀”的评选,但是那是因为组织上要照顾一些年纪比你大一点的同志啊.......学习活动也从来没有缺席,这个,总的来说,你作为这个入党积极分子,表现很好啊,很好!”

“谢谢党组织对我的关心和认可,我一定会........”

“哎哎哎,我的话还没有讲完啊.........”

“是,书记请继续,是我唐突了。”

云雀努力使自己露出礼貌性的神情,即使他的手指已经掰下了椅子边缘的几根木刺。

党委书记煞有介事地喝了一大口茶。

“这个........今天一早啊,那个英语组的那个老头啊,就跑到我办公室里跪着,嘿,我一看这怎么得了啊!你知道啊,我也是基层教师出身,以前在南岳附小当语文老师,我知道啊这个一线教师的苦衷,所以你看我都是跟他们打成一片嘛!他们还嘲笑我,说我这个领导啊,当得太没尊严了。我说了什么啊?我说,教职员工和全体学生的幸福指数,就是我的尊严!(顿了顿以示强调)所以啊,秉着这种初心,我把老头扶起来了........”

“你猜猜,老头说了啥?”

“这个........我比较愚钝,书记还是直接告诉我吧........”

“诶,我好心把他扶起来,他就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开始哭,就说组织上不要我这把老骨头了,说我也该赶快滚蛋了........”

“他........他这是做什么?”

“是啊!我也纳闷他究竟想干啥?结果他就开始一个劲儿地骂你,说你是个猴崽子,太年轻,带的学生无法无天,跟你搭班根本没法交流意见,说下午还要去你们班上英语课,真是受罪得很........”

“书记,这主要是我个人的责任,我会积极与他进行协调,争取形成和谐团结的教师共同体,请相信我.........”

“哎,你这个态表得很好嘛!你也要知道他是老同志了,在党内算是你的长辈嘛!他的批评,你接受,那才是一个优秀的光党党员应有的态度嘛!这个我在党委开会的时候讲过,我们三十一中党组织内部要形成批评和自我批评的良好风气,要随时红红脸,出出汗,发现自己存在的问题嘛!我悄悄跟你说个事哈,老头下个学期就退休了,到时候我们肯定会换年轻老师的,那个时候你们不就好交流了吗?哈哈,不过我们组织上还是要照顾一下老同志的.......”

“是,这是党组织对我们青年教师的关心,也是对全体老年教师的关心.........”

“是啊!所以老头希望他的女儿能够入党,他女儿你认识吧?就是化学组的那个小姑娘啊,但是你知道我们党哪,讲的是公平公正公开,他这种要求是违反纪律的,所以啊,我就狠狠批评了他一顿!我说你都是老党员了,党的纪律你都忘记了?我说你女儿要入党,那我们党组织得考察一段时间哪!我们光党人,最爱讲的就是实事求是的原则,所以党组织就好好地考察了那个小姑娘一番,得出得结果呢就是:她也是一个优秀的入党积极分子!目前呢,我们对于教师入党只限定了一个名额,你也知道自从前几年发生那么大的事变了以后,这个党中央对于党员的待遇提高了,所以现在我们的名额是越定越少了,但是呢在这个时候,真正有资格入党的人呢,那是真金不怕火炼啊!所以我们就要客观地,公正地考察你和另一位女同志的入党资格了!可是这个经过组织的研究呢,你们两个人都有很充分的理由入党,这个时候啊,我就开始为难了,因为我们无论选择谁,这都代表我们党可能将失去一个优秀的党员........”

云雀忽然产生了一种异常糟糕的预感。

“.......你也说了我们党要照顾老同志,对吧?你想想啊,我还没到这个学校的时候,老头就已经在蹲守高三了,那个认真劲儿,唉,你还别说,真是我们新时代光党党员的楷模啊!所以啊........我不是说云雀你没有成为光党党员的资格啊,你是非常适合的!只是这个我们组织上还是考虑到照顾老同志的因素,所以.......云雀啊,这个入党呢,你就暂时不用准备啦!要我说啊,这个陪跑可没什么意思啊,你可以缓一缓,等下一次吧,反正你还年轻嘛,而且你又是一位优秀的青年教师,再过两年,积累了更多的教学经验,肯定是比现在更优秀的教师嘛!那个时候党员不选你选谁呢?啊.......你要服从组织的安排啊,是不是呢........”

“......是......我服从组织的安排.......”

党委书记友善地拍了拍云雀的肩。

“而且你想想,人家是女同志嘛,男同志就应该让着点女同志嘛,你说是不是啊?哎呀,这个........你也没必要难过嘛.........我说了,党组织永远不会抛弃任何一个具有入党资格的先进分子啊!云雀啊,我这会儿呢还有点事情,你先回去吧,哎呀,别难过!精神点儿!这个啊,继续努力!不忘初心,砥砺奋进!”

云雀撑着桌子站起,他的双腿都坐得有些酥麻了。

“谢谢书记的勉励,我.......我会继续努力.......继续努力........”

“那你慢走啊!”

“书记请留步.........”

铁门在身后砰地一声关上。

直到此时,后背那濡湿的冰凉感才开始穿刺云雀的神经。

即使早就意识到是这样的结局,那种怪异的使命感却也鞭策着他去尝试这项没有成果的劳动。

诚然,他早已意识到这一切。

他全然不必注意到从自己身边高调地走过的那位化学老师,不必去嗅那进口香水令人窒息的浓香,不必去盯着那蕾丝深V装里透出的一抹肉白色,不必去注视那夹在艳红色高跟鞋里的巧克力色长丝袜,只是单单听见那铁门被打开而又复关闭的声音,云雀就比他人更清楚了自己被淘汰的缘由。

那叠厚厚的资料浸透了他手心里涌出的汗水。

或许自己本就不应当在学生面前伪装出那副神圣的模样,自己所欲,自己所爱,无论是在道德批评家面前多么不堪的东西,就那样不顾廉耻地展现出来也比伪装现在的样子要好些。

同样是卑躬屈膝地在那面容和蔼的党委书记面前恳求,自己又比那位化学组的老师好到哪里去了呢?不过是他同校长一般,身体存在着多余的东西;而那搔首弄姿的女性不过正好是缺少着东西。倘自己也同那位女性一般,身上缺少着某样东西,又怎不会做出同她相同的事情呢?

我的身体已经长成,然有一处未合。

彼之身体已经长成,然有一处多余。

党员意味着什么?倘这话在前几年问出,回答不过是一疲于交党费,困于上党课,死于出差路者而已。然而自前几年风云变幻,政坛改观以后,党员的待遇则和那个人崇拜之风最盛的十年大大不同。(注:按前文所提,樱虽为党员而地位不高者,因光党在新一轮党员扩招后取消了普通党员的优厚待遇并撤销下文建制,特此说明)除保有原有待遇外,精心挑选出的新党员还依照法律和党纪获取了对于本单位一批量职工的领导权——即以该党员为中心,成立全然不同于传统意义上的“党小组”。小组名为“党”的基层建制,其实质是用以把控一定人员和一定部门之权力的总和。小组的组长在本组所辖范围内具有至高的决策权,行政权,并有定期关切小组成员思想状况之权力。按照新党章中规定的新党员认可实行办法,学校仅有两个报名群体:教职员工及在校学生,每一群体仅规定一至两个名额。学生基数庞大,便配给两个名额,至于教师,则仅有一个名额。

校内原有的旧党员,大多是上世纪七八十年代入党的老朽,新党员的名额注定只能由那些尚未入党的中青年教师争取。在这场没有硝烟的战争中,一个事实就同一切数学公理那样清楚:只有踩死自己的竞争对手,权力才能真切地操于我手。

那时,才是自己摆脱固有的必然的束缚,获取出人头地之机的命运时刻。

“等着。”

冰冷的声音从云雀颤抖的嘴唇中吐出。

然而,那少女期待而景仰的眼神又带着斑驳的色彩,在他的面前如流星般划过——

教室。

樱纤细的手指死死地捏住一张皱巴巴的便利贴。

趁着自己上厕所的机会,什么人将这张狰狞的纸片黏在了自己的英语罚抄上。

那张便利贴浸透了夕阳的鲜血,那歪歪扭扭的字迹愈显狠恶。

“后天下午六点,操场,我来领教领教你的功夫,我们做个了断。黑牛”

“什么嘛,我还要回家烧饭呢........”

樱无奈地喃喃道。

(To be continued)

(注:这一话的影射词语过多,但我觉得聪明的读者们应该都清楚它们代指什么,也清楚为什么会采用这样的影射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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