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没有.........消失呢”
孤零零的落叶在水塘中舞蹈出一圈涟漪。
树林在微风中轻轻地抖动她那忍受着孤独的枝干,在荡起微波的水面留下黑与白的倒影。树林尽头的石阶已生满了尸绿色的青苔。
遍地的落叶中,仿佛还有几个透着生气的身影:麻雀在枯黄的地毯里举办着它们自己的酒会。这或许也是它们所期盼并厌弃着的最后的狂欢——它们终将离开这片丧失生命的老妇人般的森林,或是在这里任由自己的尸体腐烂。
“今天是我高中生活的第一天呢。”
那个少女从水底仰望着岸上的自己。
“.........开始了新的生活,但是我也许就像初中那样..........”
也许,透过波光闪动的水面看见的并不是自己。
“.......找不到朋友,感到很孤独,很孤独.........”
“但是,如果大家都穿着同样的衣服,会不会更亲近一点.........”
三十一中的校服,白底绿条纹的运动装。
穿在少女的身上,就像一只装土豆的蛇皮口袋。
“我......我不知道你会怎么想,但.......你知道,那个......那个今天是9月9日,是我的生日.........我在想,要是你在这儿,你会对我说生日快乐的,对吗?”
少女忽然局促不安地站起。
“我想........如果是你的话........也许你已经忘记我叫什么名字了吧......但是你的名字,我一直都记得很清楚.......你现在在哪儿,又在做些什么.........可以告诉我吗?”
略带凉意的秋风挑逗般地刮过少女的脸庞,又有几片落叶在水中舞蹈。
“.......是我唐突了吧,对不起......你一定.....一定有许多要做的事情吧.......看来是我在任性.........”
少女怔怔地不再言语,欢宴已尽的麻雀也渐渐消失了影踪。
“今天就开始上课了,真快呢。”
柔和而喑哑的声音再度响起。
“感觉和初中完全不一样了呢……班主任是个看上去凶巴巴的数学老师……嗯,该说是很凶的老师还是要求比较严格的老师呢?或者说还有点酷?不过我倒是不讨厌他呢……上课很细致,板书也很好看……虽然其他人好像对他意见蛮大的……我想,是因为我喜欢性格认真的人吧……”
“说到这个,我们的英语老师好像和你是校友哦,但是你现在应该都毕业好一阵子了呢……他年纪很大了……完全听不清他在说些什么……我一直都不太喜欢学英语,现在他的口音让我更受不了英语课了……啊,真抱歉,好像说了什么冒犯你的话……”
少女的声音渐渐消失在树林的沙沙声中。扑沙扑沙地,最后的几只麻雀拍打着松脆的落叶,在白茫茫的天空中缩成几个黑点,渐渐消失在天空的真白中。
红褐色的小木棍在静谧的水中划出星星点点的水珠子。
瘦小而青筋上浮的小手似乎用这根散发着木质清香的木棍施着什么特殊的魔法。那柔软而冰冷的水面似乎那般不可穿透,少女却将自己的灵魂托付给了水下的自己。
仿佛那黑暗才是确切的安宁一般。
“好像再见到你。”
她看见水面上那张抽离了所有,只剩色团的嘴如光芒般波动着。
“你问我为什么呢?我也不知道有什么理由,但我就是想见你,看着你……那是一种很……很好的感觉,我喜欢那种感觉,你知道吗?我……我好像从来没有体验过那种好感觉,但是……但是……我觉得这是我真正想要的东西……嗯……”
“真正........想要的东西.........”
少女魔怔般地喃喃着。
真正想要的东西是什么?
“...........嗯.......想想都已经过去九年了呢,我好像还是不知道我真正想要的究竟是什么......但是,我永远都记得那个好感觉,因为........你知道的,我一刻也没有离开那个感觉,我依赖它生存.........那个感觉是你给我的第一份礼物,虽然我连它是什么我都说不上来........灵感吗?还是说.........天使?但我很感谢你........”
“最近累吗?嗯........高中作业很多呢。家里........他有的时候喝醉了就会打,妈妈........心情不好的时候也会打,因为........你知道修脚还是很累很脏的活计..……..但比以前打得少多了……....他们特别宠小虎,兴许因为他是男孩子吧.........但是他现在越来越不听话了,一放学就跟着小学里的坏孩子到处惹是生非,如果他要求的事情办不到,他就大吵大闹,寻死觅活........还和三四岁的小孩子一样.........讨厌吗?不讨厌对我来说是做不到的.........可是,他们毕竟是我的家人,虽然我讨厌他们,可那里是我的家,除了那里我没有别的地方可以去.........至少他们还让我去上学........”
“但是.......我一直依靠你给我的好感觉,很奇怪吧........明明是只见过一面的人,却在你这里寻找安慰........我是不是很傻?但是我就这样傻傻地依靠你给我的这点感觉支撑下去........梦里也会出现你的那双眼睛,你给我吃的冰淇淋,你给我擦脸的湿巾........但你只是我生命里的一个陌生人吧.......我们也许以后再也不会见面了.........这么久来真是谢谢你,愿意听我对你发牢骚、对你说些摸不着边际的话........以后可能......可能再也没有这样说话的机会呢........我们也许都很忙碌,都很忙碌........”
远处白墙的教学楼充满恶意地发出刺耳的啸叫:那是午休结束的铃声。
“.........再见,再见了,是啊........再见了……”
少女的身影缓缓擦过石阶的青苔。这青苔和落叶掩盖的红色土地一般柔软,透过破旧的运动鞋,少女的双脚如此清晰地聆听着大地深沉的摇篮曲。这里是她自由的意志统治的自由王国:喧闹的三十一中旁,透着压迫黑暗的林木之中,一方宛如大地吻痕的连通远山的废弃水潭,并那暖色的落叶织成的流金,它们每天都静静地倾听着那个真正的少女,那她那真正的生命则被谱成诗歌而刻写在永恒的大地上:那诗歌记录着她的全部真实,还有她得以生存的最终珍宝,那种自己熟悉而又陌生着的“好感觉”。
少女站在略有些湿滑的青苔上,最后一次看着五年来一直温柔地储藏自己生命的小王国,她的眼角渐渐有些湿润,而脚步却不停歇地向着教学楼的方向。
“如果可以的话,我真想被葬在这里呢。”
当然这个愿望是无法实现的。在三十一中附近埋死人可是被专业亦或业余的风水大师们所弃绝和抵制的。这个清澈的小池塘的命运或许只剩下唯一的路径:被南岳镇的好事者们发现并被改造为方便老爷老太们打山泉水养生的水井,茂密的树林也许会被迫按照人类的意志成为适合一个小型绿化公园的规矩模样(南岳镇正贯彻G市市委做出的“打造花园城市,提升居住品质”的战略部署),那些记忆,那些诗歌,那种最为珍贵的“好感觉”最终也将为这个南岳镇的喧嚣和自私自利所吞没……
少女不愿意去思考自己王国未来的命运,她只知道她这个王国的建立者已经退位了;她只知道自己的生命将永远地为忙碌和喧嚣填充,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和这里伤感而永远地道别,并将自己内心最后的心声表达给这片诗人的大地,这对她来说就够了。
“四年了……”
缓缓前行的脚步里还有些不舍的足音。
四年来第一次响起不舍的足音,却被二十年来一直以最大分贝播放的《春天的故事》所掩盖。
“一九七九年……那是一个春天……”
看门的老头又在校门口的砾石空地上跟着拍子精神抖擞地转起了柔力球。
“……有一位老人……画了一个圈……”
少女小心翼翼地跨过一堆堆未经清理的干硬狗粪。
“神话般地崛起……座座城……”
皱巴巴的红旗在潮湿的秋风中有气无力地抖动着,白墙的教学楼上还用红漆漆着上世纪随处可见的教育标语“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
“奇迹般地聚起.........座座金山..........”
几个披着刚洗的长头发的女孩子发狂般地朝教学楼里跑,发出放肆的大笑。
少女仍不紧不慢地在窄小的操场上走着。
“春雷啊.......唤醒了........长城内外.........”
“........又开始了,就在学校后头那个菜园子........”
“哦哦!..........鸡姐........又在揍那个婊(w)子.......”
又在揍那个婊(w)子.........吗?
那个词语令少女相当敏感。
她不太清楚什么是“又”。自己过去就读的初中并不是南岳镇上的三十一中,而是一墙之隔的章玉私立初中:一个同情镇上农民工的水泥厂老总带着造福家乡的情怀创办了这所简陋的寄宿制初中,招聘了几位三十一中和交通职业技术学校苦无生计的老教师(生活已经使他们丢弃了那些高高在上的“大师”所畅谈的“知识分子的脊梁”),煲大锅饭般地“照料”那些浪子之子。低廉的学费和包吃住的优惠条件为夙兴夜寐的广大进城务工者带来了福音:在传宗借代永续香火的催逼下制造的累赘,总算可以从肩上卸下来了。完成义务教育对于没有存款和住房对他们来说不啻于天方夜谭,作为“有钱人的孩子”所就读的三十一中初中部之门,不是那只搬惯了红砖,拿惯了廉价盒饭的手能敲开的。即使章豫学校一个星期只提供一顿荤菜,即使章玉学校以狂扇耳光和关小黑屋来处罚违纪的学生,即使章玉学校每周都会不厌其烦地给少女们培训“女德课程”,在建筑工地、生产车间、路边水果摊、床上奋斗着的家长们也觉得这所学校是那样的适合自己的孩子。金钱虽然是第一位的,然而素食使人寡欲,体罚使人明理,德行使人驯顺,适当的教育使他们的孩子在劳动力市场上的价格更可观——最后的结果也许是充满幸福的“老有所养”。
封闭而黑暗的空气使少女并不知道围墙对面发生着什么。
她也不想知道什么。
但已经到达围墙内的自己,却在恍惚中发生了“想去看看”的意志。或许是十五年来压抑阴郁的生活使她的内心如古井不波,她做任何事情都带着特殊的恍惚与无意识。她也不是存心去当看客,但是这种感觉连好奇心都解释不了。
她不得不承认只有在清澈的水潭与葱茏的林木里,自己好像才有机会去意识和分离自己的无意识状态。
但这仍然不能使她比过去更明白些什么,那就去看看吧。
可是为什么要去看呢?
老保安的播放机似乎有些卡带,正发出一阵阵刺啦刺啦的怪声。
等到那老朽的机器沙哑地唱出“1992年,又是一个春天”的时候,三十一中菜园里的喜剧日常也以石破天惊的方式展开了。
打。
打!
无声的殴打。
不需要什么矫揉造作的喇叭奏花腔,不需要什么无病呻吟的人民欢呼声,这里唯一需要的不过是一场酣畅淋漓而悄无声息的殴打。在散发着粪肥臭气的菜园旁,几个膀大腰圆或是长挑身材的三十一中女学生正围在一面矮小的土墙旁肆意释放她们肢体里的无穷青春:或拳或掌,或掐或抓,或拧或踹,唯有挨打的倒霉蛋微弱的呻吟在莫名愉悦的空气中飘荡。
“打得有点爽啊,就是看得不清楚.........”
“这个故事告诉我们千万别做婊(w)子..........”
“搞得我都想上去踢这母(w)狗几脚.......”
“.......别瞎掺和,鸡姐她们的事情,你管得着?人家在三十一中从初中部一路横到高三,你一个高二的算老几.......”
“那学姐你倒是说说这怎么一回事儿啊......”
“........挨打那个女的是高一的,从初中就跟着鸡姐混.......听说鸡姐还救过她的命来着(学妹:怎样救的?鸡姐真是酷毙了!).......不清楚,但连本人都说是真的.......结果?什么叫农夫与蛇的故事,这母(w)狗想把鸡姐她们干的那档子事儿跟派出所讲........看看,这就是打小报告的婊(w)子的下场.........”
“八成是自己想当头头?真他妈该撒泡尿自己照照,连咱们教导主任都不敢管.......根本就不知道鸡姐是何等大人物........”
“........想想吧,她老爹在镇党委里也是说一不二的角色........”
“不是啊.........我是听说鸡姐要挟她去拿那个货.........去客车站那里拿.........她不同意,然后就报警........”
“..........这么说那个女的其实也不是什么婊(w)子,至少没你们说的那么坏不是........”
“怎么就没有?鸡姐救过她的命不是?要是我,连性命都可以豁出去........偷?连偷都不敢还要去举报恩人?你说这不是婊(w)子是什么?”
“我说她也不是什么傻子吧,我觉得.........有一个很大的阴谋,一定是职校的那帮女的雇了她,让她找机会举报鸡姐.........这样保护费不就是她们收了么?”
“啊,这么一说,这个女的只是个托.........诈枚子(G市方言,意为以迫真的表演做局,设套。).........”
“.........归根结底还是个婊(w)子........”
菜地突起的小垄上很快聚集了一堆又一堆的高中女生,正对这场充满正义色彩的殴打指指点点。
“鸡姐!打!我们挺你!挺你!”
站在前排的眼睛妹忽然扯开嗓子用方言大吼。
一时的缄默。
肉和骨的撞击声清晰可闻,受虐者的呻吟渐渐低下去。
天空泛着死鱼肚子的荒芜之白。
“打!”
“鸡姐,狠狠地打!我们给你打call!打call!”
“揍死这个小婊(w)子!”
……
人群如爆炸一般沸腾起来。
居中那位身材高挑的女子微微颔首。
打!
尖叫!号哭!
古代龙帝国的江湖武师沿街卖艺时,往往先拿出手的未必是当年师父教的硬功夫,而是几套带有表演性质的花架子:在匿于市井的大隐面前不过尔尔,但在吸引“看客”方面却胜过了所谓的“有功夫”;待得看客渐多且眼酣耳热时,武师这才抖出压箱底儿的真功夫,用尽浑身解数取悦看客们,在对象的世界里博得属于自己的喝彩和金钱。正如甘蔗的譬喻一样,在名器世界里浸淫的人们同样热爱“渐入佳境”的神秘体验,即使他们并不作画。
这些施虐者深谙此道:她们不需要过多的言语来解释当前的行为,或者说,这当前的行为正恰如其分地解释着自身。当那些无所事事的看客们还没有调动自己的热烈情绪时,声音——一点具有挑逗性质的声音,例如肉体的碰撞激荡和受虐者祈求般的呻吟,成了刺激观众的一杯餐前酒。一旦她们已经充分地把握了自己作为观众的外在本体,将对于施虐者的认可以最高也是最原始的形式展示出来时,真正的表演才会以暴风骤雨之势降临。
喝彩声,碰撞声,哀嚎声,鼓掌声,痛骂声,歌声。
观众和施受虐者的情绪愈发高涨。
然而龙帝国的野史所展示出的他在事实却比上述的情景更令人着迷:真正的高潮或许并不是武师在场内展示出“真功夫”的时候,观众们产生犒劳武师的情绪也并不是发生在这场筵席的第一道菜上。
真正的兴趣是发生在“砸场子的人”身上。
施虐者们带着一丝讶异的表情转过了头,拳脚攻击也得到了暂时的停止。这份讶异似乎是那句几乎在欢呼的浪潮中淹没的“住手”带来的。
寂静。
所有人的眼睛注视着那个站在人群前排的喘着粗气的少女。
或许她们都想错了——喊出“住手”这种带有明显强制色彩话语的人不是学校里的教员领导(其实他们也未必有这么大的胆子),便是势力犹在鸡姐——三十一中最大最恶的女子不良军团的龙头之上的其他人物(这样的组织恐怕还没有在南岳镇的历史中探出头来吧)。目前,这个幸运的活着的家伙,竟然全不属于这两个集合。
“你是哪个?”
带着几丝妩媚气息的本地方言。
长挑身材,画着时下最流行的烟熏妆的鸡姐饶有兴味地打量着这个将在数分钟后被拍成肉泥的少女。
齐肩的黑色短发上不服帖地探出一根天线般的乱毛,苍白的皮肤和消瘦的肢体活像是路边摊画册上的外星人,深黑的瞳仁紧紧盯着鸡姐站立的方向。
“一个高一的学生。”
声音有些嘶哑。
鸡姐点起了一支烟,橘色的光点,青灰的烟尘。
一时的缄默。
“我为什么要住手?”
“你可以看看她的样子.......”
少女伸出右手,指着瘫倒在土墙边的受虐者。
蓬乱纠结的长发,被血污、泥尘、眼泪涂满的脏脸,撕得破烂不堪的校服里透出沾满唾沫和尿液的乳罩,紧闭的嘴里艰难地挤出几乎听不见的怪异呻吟。
“.......她都伤成这个样子了,你们还要打她吗?”
——“哈哈!不给你吃,就是不给你吃........”
“........拖油瓶的贱(w)货,老子今天非打死你不可!你他妈的,凭什么要老子累死累活地供你上学.........”
“你挨打是活该!..........他又不是你亲爹,你的bi嘴以后给老娘注意点......”
“........姐姐?你是我的姐姐?这是我的生日蛋糕,你敢吃一口看我不喊爸爸打死你........你饿?你饿不会去外面要饭,不会去做鸡.........”
一阵哄笑。
“高一的熊孩子现在都这么熊了?...........”
“........恶心,那样子啊,就像个圣母婊......圣母婊是个什么啊?你面前就站着一个呗,那种看到自己同类的婊(w)子快被打死了就出来撒点眼泪..........”
“鸡姐!别甩她!一会我们把她拖过去好好炮制一下..........”
“.......你说现在这些高一的小孩子怎么这么缺家教.......”
“.......那边那个高一的!有本事你就和咱们鸡姐单挑啊!嘿,你看那样子,还真是人模婊样.........”
“.......怕不是职校的派来捣乱的?......”
“那家伙到底是谁啊?那个倒死不活的样子,也不知道是那个被日多了的婊(w)子的种.......”
“(推眼镜)假如你去翻这种人的家谱,你一定会发现她祖宗上代都是乌龟和婊(w)子,不对,这样的愚人肯定是没有家谱的........”
鸡姐冷冷地打量着走到土墙边,温柔地扶起受虐者的少女。
纵然被除自己之外无数双凶狠的眼睛与无数张刻毒的嘴巴围剿着,那个少女的脸色却保持着方才那令人不由得有些畏惧的平静。
牛皮吹得震天价响的敌人殊不足惧,平静的敌人往往才是深可警惕的。
果然是........职校的社会狗派来的家伙吗?不自量力的小娘皮.........想救出自己的伙伴?
她挥手示意人群保持安静
“你跟这条母(w)狗什么关系?”
鸡姐的瓜子脸上浮现出一丝欣赏式的微笑。
“我不知道你说的母(w)狗是什么。”
少女轻轻擦拭着受虐者脸上的血污和泥尘。
这家伙果然是在装傻啊。不过,真不愧是职校派来“劫法场”的狠人,自己手下可没这么有能耐的家伙(如果真有,这帮家伙就不会用看精神病的眼光看那个小姑娘了)。不过心急吃不了热豆腐.........还是先套套她的话.........
鸡姐不由佩服起自己识人的眼光来。
“你为什么要救她啊?”
——“拿着吃吧,你的嘴唇都裂开了呢。”
“你流了好多汗呢,站着别动,我帮你擦擦。”
“喂,你放开那个女孩,让我来替代她当你的人质,可以吗?”
抚摸。
拥抱。
亲.......吻?
好........
那似乎是......好感觉........
少女深深吸了口气。
“逼迫别人做不愿意做的事情,现在又纠结一群人把她打成这样,你觉得你这样做对吗?我不知道你们是什么乱七八糟的团伙,又弄了什么乱七八糟的规定,我只知道这个学校不是你们欺负人,打人的地方,我觉得这应该是最基本的道德吧?”
鸡姐的眼中露出一丝惊讶之色。
“.......如果你们再欺负她的话,我就会告诉老师们,让他们来处理这件事.........”
又是一阵哄笑。
鸡姐忽然对自己识人的眼光失去了全部的信心。
显然这个少女和什么职校的高层人物没有半点关系。这副看似冷静的模样,不过是由于过度智障所带来的僵硬表情,没有怪异地傻笑?那或许是大脑已经到了生锈得一运转就会彻底报废的地步,连发笑都成为不被允许的东西了?
一瞬之间,章玉私立初中的全部场景带着血污和黑暗浮现在少女的脑海中。
逼迫着牛马般的学生们做不愿意做的事情,稍有违抗便纠结学校全部的暴力机关(不过保安室外加全体男老师而已)在校会上将违纪者毒打一番,随即便是冗长而传销式的“传统文化经典宣讲”:在家孝顺你的父母;在外尊重你的长辈和领导;女孩不宜穿过分暴露的衣服,暴露的女人于家不吉,天生克夫;不能不服从学校对于学生的任何管理,因为所有的管理都是为你们好;虽然通报批评了男老师猥(w)亵女学生的行为,但会发生这样的事情还是因为女学生自己不检点,不洁身自好.........
三年以来,孤独的少女见惯了因青春的生长而惨遭凌虐的血腥场景。
面前这个画着浓妆的女人,她的所作所为和那个黑暗的学校又有何区别呢?
少女觉得自己的身体正强烈地憎恶着黑暗,沸腾的血液渐渐流通了全体。
“哇哦,你说得好对啊,这位新同学?是啊,好像是学姐们做得不对了,你说对吧?诶那要不这样吧,咱们把你和这位同你一样的新同学再好好炮制一顿,你们身上挂的彩越多,想必老师们应该会越重地处罚我们吧?我们这个道歉还算是诚恳吧,小学妹?”
鸡姐微笑着招了招手。
等到少女突然明白“已经来不及逃跑了”的那一刹那,铺天盖地的人流朝她和那位已经昏迷的受虐者疯狂地扑来,无数双闪烁着磷火的恶魔之眼汇成一片血染的高潮,向那白色天空下的渺小孤岛发起最为猛烈的进攻。
或拳或掌,或掐或抓,或拧或踹。
不过相同的事物来得更为猛烈。
倒不是因为现在需要对付的是两个人,真正的理由乃是鸡姐那优雅的一挥手:作为领导者的她深刻地明白这场斗争的参与者并不仅仅是自己和自己的亲信,还有这些亟需释放自己热情的广大观众。一个真正优秀的领导者并不是如龙帝国时代的大贤者诸葛亮一样“事必躬亲”,而是应当在合适的时候调动下属甚至是旁观者无去路的激情。
即使这场风暴来得如此迅猛,少女仍以自己的本能做出了反应。
她牢牢地将无意识的受虐者护在身下。
黑暗,微光,嘲笑,辱骂,血腥味,泥土气,尿骚味,咸湿气,剧痛。
她不知道那些疯狂的黑影子正在对自己做些什么,然而两行眼泪却在恍惚间不自觉地淌了下来。
是后悔吗?
当自己打算迈出那一步的时候,少女的确产生了不可避免的犹豫。
她忽然觉得这种犹豫是那样的正确:这或许才是自己理性的做法。孤身一人,没有任何可以作为倚仗的武力,凭着那种虚无的正义感和可遵守可不遵守的社会伦理前往保护和自己同样孱弱的女孩——那个叫鸡姐的女人露出的那种嘲蔑的笑容,就是对这样的自己最好的注脚。
可是为何心中反而有些坦然呢?
是那个黑暗的章玉私立初中已经使自己彻底麻木了吗?
不,她渐渐模糊的视线中出现的是那方清澈的水塘,那些静谧飘落的红叶,那柔软地拥抱着双脚的大地.......
自己可怜巴巴地蜷缩在那个小小的王国里,湿润的双目渴求着那片母亲般的黑暗。
一个人永远躲在那里不好吗?
可是即使是在那里,自己似乎也并不是一个人生存着。
之所以自己还能够在那里做为真正的自己,不正是那种封存在精神历史中的“好感觉”带来的吗?
而那好感觉的赐予者,不正是曾经关爱过,帮助过,保护过自己的人吗?不正是在这爱中,少女找到了自己的存在规定吗?
如今在自己怀中昏迷的女孩,9年前不也在烈日下精疲力竭,不也在凶犯的胁迫中等待毁灭吗?
既然这是存在的规定,既然这规定来源于这样的爱,那就让我在这爱艰难地生存下去吧。
这个世界上或许多的是不能用那种实用的理性思考的存在,包括自己的这份珍贵的存在。
**和暴力,或许永远也不能伤害这存在。
而这泪水,即是对这份存在,这份爱最真切的抒情诗。
渐渐失去知觉的手把身下的那具冰冷的躯体搂得更紧。
“.......不会.......让他们........伤害你........”
声音业已微弱到连自己都无从听见。
“散开!”
咆哮。
男性的咆哮。
父神的咆哮。
光芒。
伴随着流血和疼痛的阴影在那怒啸声中渐渐退散,久违的光芒渗入了苍白而沾染着鲜血的皮肤中。
“呃.........”
少女艰难地吐出了两颗带血的后槽牙。
身下的那个女孩仍然如此冰冷。
“小心点。”
手。
粗糙。
温暖。
少女感到自己被那双温暖的大手轻轻地扶起,随即鼻尖触到了有些辛咸的泥土。
她渐渐恢复的意识驱使着她站起来。
“安安静静地趴着........你们,站住!”
那似龙吟,似虎啸的咆哮又在少女的耳边炸响。
少女有些艰难地抬起头。
自己舍身保护着的女孩在自己身旁仰躺着。
而那个保护了自己的男人,正巍然背对着她。
“.......云雀.......云雀老师........”
少女猛然清楚了一个意外的事实:发出咆哮而驱走压迫自己阴霾的男人,从成群恶棍手中保护自己和那个女孩的,正是今天早上才以严肃之姿登场的新班主任。
一个名叫云雀的年轻数学老师。
“谁出来解释一下?”
充满愤怒的隆隆语声回荡在菜园子的上空。
身为受害者的少女都不由得感到强烈的畏惧。
“.......那个男的.......是老师吗?”
“据说.......是这个学期新调来的.......当高一.......当高一的班主任........”
“糟了......听说鸡姐打的那个婊(w)子.......是这个男老师的学生.......”
“.......这男的看上去很能打啊.......真是可怕的肌肉........”
“.......你说鸡姐会不会跟他打起来.......”
“先别管这个.......刚才你去打人没有?我.......我只是随便踢了一脚........”
“.......我们......是不是要遭......”
方才充斥着无限热情的人群在如魔龙般降临的战栗中渐渐后退。
“我想这跟您一点关系也没有,这位老师。”
适才旁观的鸡姐忽然冷冰冰地开口。
“为什么?”
云雀的语音似乎有了一丝戏谑的意味。
“你想用什么来指控我们,这位老师?”
“在校园内肆意殴打侮辱同学,对两名女学生造成严重伤害。把你们交到派出所都不为过。”
云雀缓缓地向前逼近了一步。
一时的缄默。
“是吗?可是除了您本人和那两位可怜的女同学,您有什么证据证明我们殴打了她们吗?”
云雀抬头看了看四周,似乎没有任何看上去像是监控探头的物体。
“就算您能证明我们的确殴打了这两位女同学,那处理我们的人也不是您老人家啊(“老人家”的声调被拖得相当长),那是咱们学校的教导主任,对吗?而且教导主任还要向校党委会报告请示呐,请问你是学校的中层干部吗?您说不是?那您在这所学校教了多久的书呢?哦,原来是昨天才开始上课的老师啊........那看来您对这所学校的办事程序真是相当不熟悉啊,诶不如........等您先找到了充足的证据,再来传唤我们?您放心,如果真的是我们动的手,那我们可以协助您去教导主任那里走程序,认真交代我们的罪行?您说可以的话,那我们可就先走了,不打扰您在现场取证了........”
“走”字一出口,人群便推搡着渐渐退去,原本紧张的空气似乎松弛下来,鸡姐对着面无表情的云雀抛出了一个得意的媚眼,随即便消失在大队伍的后面。
“鸡姐果然厉害呀,居然......居然.......”
“叫你们别小看鸡姐的威风........”
“这事情落到教导主任那里.........肯定是这个老师吃瘪........”
“不过看那家伙似乎没有认输的打算.........”
下午第一节课的下课铃不知在什么遥远的地方响起。
“那你就等着吧。”
低沉而极富穿透力的嗓音令适才得意洋洋的鸡姐为之一颤。
“现在得先把这两个孩子送到医务室去.........”
高大的男人缓缓转过了身子。
在日光的散射下漂白的积云终于缓缓退去,带着些冰冷气味的阳光穿透积灰的玻璃窗,照亮了狭窄房间里的几张艾滋病常识宣传单。
医务室唯一的病房外,一身黑色西装的高大男人和缠着绷带的少女静静地坐在虫蛀的木制长椅上。
阳光在白瓷的墙上造成波点状的光影。
“你叫什么名字?”
男人在阴影中隐匿的侧脸棱角分明。
“樱。”
少女消瘦的脸映照着纯白的阳光。
“唔,是我的学生。”
“嗯。”
“初中在哪里读的?”
“章玉私立初中。”
“中考考了多少分?”
“620。”
“那怎么会读三十一中?这样的成绩已经可以读省里最好的高中了。”
“家里穷,三十一中学费比较低。父母很忙,我得留在家里帮工。”
“可惜了。”
微风吹动蓝色的窗帘。
“那些人在打那个孩子?”
他用余光扫了一眼病房。
“嗯,一群人围着她打。”
“你呢?”
“我.......我不认识她。”
“不知道她是你的同学?”
“不知道。我忘记了。”
“那怎么还去保护她?”
“.......我不知道.......”
她不易觉察地侧过脸去。
“明明知道会被打成这个样子?”
他斜眼瞪着樱身上缠绕的绷带。
“放学以后留在校医院。”
“为什么?”
“晚上校医送你们去市医院。”
“我不能去。”
“你伤得不轻。”
“可是,我得回去给我弟弟做饭,他一个人在家里没人照顾他,妈妈.........太忙了........”
“.........”
“她.......伤得重吗?”
“外伤多,没有受内伤。意识有点不清醒。”
“那........应该联系她的父母.......”
“我跟她父亲没什么好说的。”
他的脸部显得有些狰狞。
“为了省钱,不愿意送女儿去市医院,我给她报销,这才答应下来。”
“是......是这样吗?”
“你一直都在想别人的事情。”
“嗯........嗯。”
“连伤到哪儿都不知道。”
“嗯.......”
红日偏西。
“这件事情我来管,你不要再卷进类似的事情中去了。”
“嗯........”
“我早上的要求,你都清楚了?”
“清楚了。”
“我早上说学好数学需要什么?”
“掌握方法,多下苦功。”
“你以后还愿意像今天这样帮助别人吗?”
“........我愿意的。”
少女缓缓地站起身来。
“那好,从下个星期开始——”
他也站起来活动着筋骨。
“——像学数学那样,跟我练点功夫。”
(To be continued)
(注:两位万恶之源老师似乎都已经出场了.........如果没有这两个人,可能樱的生活就不是后来所呈现的状态了。不过当然云雀老师并不是这个故事的中心人物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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