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莉莉丝诞生

莉莉丝诞生

东历2001年6月22日,夏至,晴,微风,G市河滨公园。

东华国的历史过于古老和繁琐以至于历史学者的目光更多放在那些在古代农业发达从而成为经济政治重镇的有名地带,而对那些开化不足的地域却鲜少关心。由此一来,先开化的地区居民总也瞧不起开化较晚地区。这大抵是所谓的“文化优越”或曰“历史优越”罢。然而往往真正的创造历史之物并如预想般地从发达的地区产生,而是从这不起眼的穷乡僻壤之间展开。

然而开化甚晚,经济政治亦不发达的G市,却似乎没有任何成为这“幸运儿”的机会。

倘人们谈到地理位置在东华国诸省市中较偏僻的G市时,总不可避免地提及市中心一带最大的城市公园——G市河滨公园。这个占地面积不算大的城市公园在龙帝国时代曾是一处拱卫内城的土城墙,在中原民族与曾盘踞此处并建立异色文明的土著居民“蛮”(这是中原民族对于南部异族的蔑称)的战争中发挥着重要作用——倘要引用G市的历朝地方志来佐证这一论点的话,则可轻易查知类似“某朝某年,蛮军犯州,太守XXX并将军XXX据郭而拒之,大破蛮军,斩首XXX级”的扼要而充满血腥气息的记述。而此处的“郭”便是这段平淡而特殊的土城墙。然而这段记录了G市数百年历史生命的古城墙,却在东华国近代反复的政治斗争与权力倾轧中化为乌有。直到东历1984年,G市市政府在这块国有土地上公开招标,这才修建起一个设备简陋,土地狭小的城市公园——那时尚被称为革命烈士纪念公园。从此这个逼仄的城市公园就成了附近各大中小学校清明节的好去处:形式主义地纪念一下肉眼不可见的烈士(作者发誓这里没有对哪位革命先烈不敬的意思,因为作者亲历的清明扫墓的确如此),随即便在草地上大吃零食,嬉戏打闹,度过一个梦寐以求的扫墓日。直到1988年,这个公园才应市民的要求得以扩建,并获得了“G市河滨公园”的新名称。政府招商引资在此处修建了一个小型游乐场;开挖了一个人工湖并购买了若干观赏性鱼类和水鸟;并“仿古”重修了一小段土城墙,在土城墙旁专门开辟了一条“土城墙文化商业街”售卖杂多的纪念品。2003年前后,河滨公园已经成了G市市民最乐意前往的公共娱乐场所,或许是因为这个特殊的城市公园从来不收取门票费用的关系,亦或许是这个公园距离G市一度在“大力发展工业产业园区”的号召下修建的高耗能工厂较远,又亦或是在这里播放太极拳音乐较为清晰,无论如何,这里总能满足G市居民的种种需求。

驱车沿中华路向东直行,河滨公园的大门就矗立在那主干道的左面。这是一处建筑在一个低矮的土台上的公园,园中树林阴翳,鸣声上下。游人虽算不上多,但这里已经自为地行成了诸多具有特定职能的人流集散地:人工湖对岸那以摩天轮为标志的游乐园,是那些照顾着好动儿童的中产阶级家庭周末的主要消费场所。而游乐园对岸的柳树林则更加热闹:只要二十块钱,就能在看相的小摊上卜吉凶、看手相、解迷津;两三位光着膀子的老者正专心致志地下棋;而不远处的一位江湖郎中正拿着他那杂音很重的扩音器,大声叫嚷着自己药品的灵效,他的脚边还放着一个烧过的乌龟壳;一位戴着墨镜的神秘怪客正摆弄着一堆陈列在破毡毯上的古董:铜佛像、紫砂壶、怪异的宝石手链、山水人物画、鼻烟壶、珐琅彩瓷瓶、圣旨等;一位老妇正将捏好的油条丢入沸腾的滚油中;而一些坐在席子上缺胳膊少腿的乞丐,正开着大音箱唱着不成调子的流行音乐乞讨;几个吊客正将不断扭动的黄色幼虫穿刺在鱼钩上;而几个大学生模样的女孩正捣鼓着一台散发着机油味的冰淇淋贩卖机。

当然,在这太阳直射北回归线的炎热之日,人工湖边也少不了那群衣着暴露,涂脂抹粉的年轻女子——在G市居民的方言中,这些在湖边搔首弄姿,嘴里轻轻地吹出“帅哥,来玩么,100块钱”的挑逗之语的女子,被形象地称为“站街妹”——这个内涵丰富的词语真正揭示的概念是:在公共场所招揽客人的独立的性工作者。

在东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政府对存在于旧社会的性工作者进行了彻底的清理与改造——这使得在这片大地上存在达数千年之久的“公妻制”灰飞烟灭。然而在东华国展开那场惊天动地的改革后,公妻制死灰复燃,站街妹又开始在G市的各个角落肆意走动。或许在这个曾在革命与战火中诞生的国家里,还有人依稀记得记载在道之原典的异化理论的只言片语,政府也会定期大张旗鼓地打压一番,而站街妹这一形式隐蔽的性行业却仍如野草一般肆意生长,这野草在那南岳镇的上空结成黑暗的天幕,使那神圣的爱与怜悯从未照射这片坟墓般阴森的土地。

彻夜的“敦伦”,死皮赖脸的嫖客,蛮不讲理的警察和城管,如影随形的性病,无限期拖延的房租,恶毒狞笑的烈日,无规律的粗劣饮食,被劣质化妆品伤害的皮肤,这对于每一个在蚊虫环绕着的路灯下揽客的站街妹来说,如她们所不熟知的赫拉克拉斯的十二项工作一般,是这不自由的命运所必经历的。

然而不自由的东西却往往并能不为人所思维,而是成为某种既定的先验的神圣法则而为人所“熟知”。

倚着柳树,穿着露脐衬衫和紧身牛仔裤的阿妙同生存在这片土地上的所有站街妹一样,将这“试炼”当成理所当然的事情。不过比起那些青春年少,还能装作正常少女嘻笑打闹的妹妹们,35岁的阿妙已经颇感力不从心了。人到中年,皱纹和黑斑与日俱增,只能靠打更多的粉底弥补;她的精力已远不如从前,只能靠和嫖客虚与委蛇来避免强度过高的房事,然而这只能换来生意惨淡;她那生过孩子的身躯也不能让那些挑剔的嫖客满意,只能向古代龙帝国的贤臣管仲祈祷别遇上会家子……

站街妹往往要定期吞服大量的避孕药来避免怀孕生产带来的无穷痛苦,一旦怀上也得立时吞服堕胎药。而阿妙(同行的姐妹们说她是“鬼迷心窍”)却在与一个油嘴滑舌的中年男人**并怀孕后,因这个男人枕边一席“我发誓以后一定把你明媒正娶地带回我家里,你得把咱们俩的娃生下来。你生娃那天打个电话给我,我来接你们娘俩儿”的豪言壮语,停了大半年的业务,最终在G市人民医院做剖腹产生下了一个女孩。令这个妓女万分绝望的是:那个“负心汉”非但没有出现,连孩子也在护士喝醉以后被乘虚而入的人贩子抱走。最后好容易将孩子追回,而阿妙也已身心俱疲。当姐妹们劝她赶紧“处理”掉这个多灾多难的婴儿时,她却狠不下心来毁掉这份“真诚爱情”的唯一结晶。

怀着那一丝丝重逢的希望,阿妙给这个女婴起名“樱”,为的是纪念那场自己同负心汉去看樱花的愉悦旅行——那是自己灰暗人生中唯一一次出游。

想到这儿,阿妙不禁斜着眼睛瞥了瞥站在湖边卖报纸的女儿樱,心里五味杂陈。

带孩子对干这行来说真是个沉重的负担——把孩子送人或者卖给人贩子都是出路。然而阿妙仍然抱着那么一点点,仅仅是一点点希望:那个男人也许会回来找到母女俩,而这个现在的累赘就是给这个男人的见面礼。

不过这个女儿也勉强算懂事。

室外的温度已经达到了30℃以上,然而6岁的樱却还是努力地在湖边跑来跑去,嘴里喊着“卖报纸”招揽路过的行人——间或有人不忍见小女孩热得喘气的模样,便抽走一张报纸并递来一枚五毛硬币,而更多的人则漠然走过,不屑一顾。

“樱!滚回来!”

三个小时都没接到客的阿妙没好气地一声怒吼。

听到妈妈的咆哮,刚接过一枚五毛硬币的樱忙不迭地跑向叉着腰的阿妙,涨红的脸蛋上全是晶莹的小汗珠。

她知道如果没有尽快回应妈妈的命令,肯定又是一阵饱打。

“妈妈……”

“你一早卖了几张报纸?手头还剩这么多你这小婊(w)子是不是在给老娘偷懒……”

“不是的……妈妈……已经赚了好多好多钱了……”

樱摊开小手,牢牢攥在手心里的钱给阿妙看得一清二楚。

诚然有10个五毛硬币,对于樱这样没有什么金钱观念的小孩子倒也称得上是“多”。

“一大早你他妈的才赚了五块钱?老娘养你是让你吃干饭的?早知道当年老娘就不应该把你给生下来……”

阿妙觉得自己有理由发脾气。在一个从良的姐妹帮助下好不容易把樱送进了一家简陋的民办幼儿园——她认为她为这个不该出生的女儿提供了最优质的教育,然而快上小学的她居然却连叠报纸都卖不出去,自己还站在这大太阳底下受累,不狠狠骂她一顿怎么出得了心里的这口鸟气?

樱咬着下唇,乖乖地挨批。

不远处的那群女大学生向这边投来不满的目光。

“你看那个女的,骂小孩儿骂得这么狠,真是不会带孩子……”

“这简直就是我们师范生最好的反面教材啊……”

“你看那个小女孩真是挺可怜的……”

阿妙劈手夺过樱手上的六枚硬币。

“拿着手上这两块钱,到那边的那个摊子上,看到没有?就是几个女的在往外面搬水的那里,去给老娘买瓶矿泉水来,快点去!敢偷懒我就拿棍子揍死你这小婊(w)子!诶哟,帅哥,你这么急匆匆的这是去哪儿?最近无聊吗?有没有兴趣……”

当樱小跑着去女大学生们的摊位时,阿妙似乎迎来了自己的第一位客人。

“要一瓶……一瓶矿泉水。”

樱努力踮起脚尖,将四枚硬币齐齐地排在女大学生们的冰淇淋贩卖机上。

“喂,这个小姑娘的妈是不是个站街妹啊……”

“站街妹有孩子?这可真是稀奇了……”

“你没看到那女的在那儿勾引那个老男人吗?看看,腿都贴上去了……”

“你说那女的会不会有性病?要有的话这个小姑娘会不会也有啊……”

“哼……人家来买水了,别老在这里叽叽歪歪的啦。”

一个戴眼镜的圆脸少女用指甲小心翼翼地(看她那怪异的表情,似乎是害怕沾到什么脏东西一般)拾起机子上的四枚硬币,从纸箱子里掏出一瓶矿泉水,又是同样小心翼翼地放在樱的面前。

“刚好两块啊。”

樱却没有离开。

“你怎么还不走啊?”

圆脸少女显得有些不耐烦,她身旁的女大学生们又开始了新一轮的窃窃私语。

“因为……因为妈妈在工作,我……不可以去打扰妈妈……否则会挨打的……”

樱紧紧抱着矿泉水瓶,小声地回答道。

“怎么这个小孩的妈妈不让她回去来着?”

“她妈是个妓女,妓女都生孩子了那个肯定没人要的……这是规矩……”

“哇你怎么这么熟练啊?你以前也搞过援(w)交?”

“你放屁吧就,我只是碰巧听别人说过而已……”

“那你就呆在这儿吧,但别在这里打扰我们和我们的客人。”

圆脸少女冷冷地甩出对这个女孩命令,随即便开始接待光顾的客人。

“欢迎光临,请问您需要点什么?”

圆脸少女的脸上挂上了一副职业性的微笑。

“妈妈,我要吃草莓冰淇淋!草莓的,草莓的!”

一个牵着母亲的小男孩开始一跳一跳地大叫起来。

“抱歉,我们这里只有香芋味和芒果味的冰淇淋,没有草莓味的冰淇淋,您可以换一种……”

“我不管!我不管!我就要草莓味的冰淇淋!”

在母亲的一番又是哄又是抱的安慰和劝诱之后,小男孩总算答应吃芒果味的冰淇淋。

在拿到20块钱后,圆脸少女便和另一位麻花辫少女打开电源开关,做起冰淇淋来。

站在一定距离外,抱着矿泉水瓶的樱睁大眼睛定定地看着冰淇淋的制作。

炭火烤得脆脆的蛋卷被卷成标准的圆锥形状,浓稠的芒果果酱混合着乳白色的蛋奶混合液优雅地渗入圆锥体中,而混杂着欧式大卷风格的小型雪山在少女面前缓缓成型:那位母亲翼翼地接过冰淇淋,温柔地递到男孩的手中。

“啊,对了,这里有一份问卷,如果您现在不赶时间的话可以填一填吗……啊,好好,只有两个问题,谢谢您……”

“呼……第一份冰淇淋总算是卖出去了啊……”

圆脸少女一屁股坐在塑料板凳上。

“……该死的,咱们为什么选了这么个课题啊……”

麻花辫少女一脸不耐烦地扭开矿泉水瓶的瓶盖。

“你不想做,那你为什么要选社会学导论这门课呢?或者你根本就没必要加我们组啊…都到这个份上了就别抱怨啥……”

搬着大纸箱的单马尾少女冷冷地盯着麻花辫少女。

“是啊,而且你应该庆幸我们的调查是在暑假做,要是平时上课的时候做那才是真的折磨人……”

圆脸少女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可咱们这个课题到底有什么意义啊?冰淇淋口味和是否加入了光党之间的关系?刚才那个带孩子的女人一脸怪异地看我们,我猜她肯定觉得我们是一群神经病……”

麻花辫少女似乎是在给自己辩白。

“得了吧,你还想要这个课题有意义?不就是交差刷绩点混学分的事情吗?而且我也说了,人家现在的社会学调查就是这样子做的,”她伸手向圆脸少女一指,“你还得感谢她家有冰淇淋贩卖机,帮了我们的大忙,都上了贼船少在这念念叨叨的……”

单马尾少女把纸箱子粗鲁地往地上一丢,随即恼怒地瞪了一眼倚在柳树下看书的金发少女。

“瞧那不做事的懒样,比站街妹也好不到哪儿去……”

很长一段时间内,这个冰淇淋摊根本是无人问津。除了金发少女在大柳树下静静地看书,另外三个少女已经坐在塑料薄膜上玩起了斗地主。

抱着矿泉水瓶的樱仍然没有离开。

阿妙似乎已经彻底缠住那个中年男人了,现在两人正在树下热切地交谈着什么。

而孤独的樱抿着干裂的嘴唇,带着迷茫而又渴望的眼光看着那台冰淇淋贩卖机。

冰淇淋……呢。

好像自己还不知道冰淇淋是什么味道呢。但看着那个和自己年纪相仿的男孩抹唇咂嘴的高兴样,那一定是相当美味呢。

“那是什么糖呢?可以……可以给我吃一点吗……”

“哈哈,乡巴佬,你连见都没见过吧?这是最新才开始卖的水果糖,就你妈妈给的那几毛钱是买不起的,哈哈!不给你吃,就是不给你吃……”

幼儿园里的其他孩子总是这样戏弄穿着沾满油污的上衣和裤子的樱。即使分享是从幼儿园开始便重点教授的“思想政治课程”,也不会让那些放学后奔向小卖部随心所欲地购买糖果的小孩子分享什么给那个穿着脏兮兮衣服的小女孩。

要是能舔一舔那雪白中混合着柠檬黄的奶油就好了。

樱用湿润的小舌头润了润有些起泡的嘴唇。

妈妈是绝对不会给自己买冰淇淋的。樱很早就学会了体谅贫穷而单身的母亲,即使那个喜怒无常的母亲动辄对自己棍棒加身,她也模模糊糊地清楚一个神圣的事实:母亲没有抛弃自己,而是含辛茹苦地把自己养大。自己没有任何理由对母亲暴力或抠门的行为表示任何不满。

即使干渴的她真的很想尝一口看起来很好吃的冰淇淋。

至于手里抱着的矿泉水,那是妈妈要喝的。

真的很想尝一口。

“那就尝一口好了。”

是香气。

这不是香水也不是花瓣,不是夏风也不是流水,而是属于少女的芬芳而不颓靡的香气。

是声音。

这不是老妪也不是少妇,不是雷电也不是音乐,而是属于少女的温柔而喑哑的声音。

这是梵的气息,这是梵的诗歌。

樱呆呆地抬起头。

是眼睛。

海蓝色的眼睛。

深海中流动着地球最原始的思维与意志,而大地与天空的生命轨迹努力向那母亲的深渊回归:在那里有它们最原始也最完美的形象,这是一切的本原,也终将是一切的归宿。

樱在这梵的目光中清晰地看见了茫然而孤独的自己。或者说,是茫然和孤独本身。

然而随即的体验是那样的神秘和令人欣喜:仿佛古老的先民在初次看见喷薄的红日在地平线上光被九洲的刹那,他那初诞生狂喜而恍惚的情感体验与这初诞生的日轮光芒合而为一,藉此,人类文明终于展开了它自己的神话王国,人类的精神终于与这崇高之所相连通。这般的体验也在樱那双澄澈的黑眼睛与那海蓝色的双眼对视时产生,仿佛在这个静止的瞬间,樱的生命才真正产生,那个生命也在这里看见了自己本来的模样。

那金发的少女蹲在樱的面前,雪砌般的手握着一个冰淇淋。

“拿着吃吧,你的嘴唇都裂开了呢。”

樱嘴里一直嗫嗫嚅嚅的,却说不出一个完整的句子。

“要付钱?那算是我送给你的吧,可以吗?”

少女梨窝浅绽,修长的手抚了抚樱有些凌乱的头发。

“你流了好多汗呢,站着别动,我帮你擦擦。”

凉。

且烫。

感受到水的刺激而紧闭着双眼,任由少女柔软细腻的手握着湿巾在脸上和额头上温柔地擦拭,樱忽然感到不可言说的羞意,努力想将脸别过去。

“别动。”

少女轻轻地扳过樱的脸。她口中的气息轻轻吹拂着樱的发丝,这却使得樱的羞涩感更加强烈,几乎想挣脱少女的手跑到远处母亲的那里去——

但也许不应该是这样。

那种气息,那种音乐,那种触摸,那种目光,那种神圣不可言说的自在之物,这里才是母亲的居所,这里才有母亲的抱拥。

“那把冰淇淋拿着吧。”

小手突然感到一丝冰凉。

冰淇淋被少女轻轻塞到了樱的小手上。

樱并没有注意那个已经有些融化冰淇淋,而是再次抬起头,大着胆子注视起蹲在自己面前的金发少女。

她那海浪般的金色长发在夏风中微微泛起漩涡,偏高的颧骨在光影中显出不可思议之国的情调,细长的眼眶颦笑间透露出一丝妖冶的妩媚,胳膊和大腿上砌着一层似真似幻的雪肤。那模样,宛如从泛黄的古书中复活的魔女,这诚然是美貌,然而那笑,那气息,那话语,都警示着世人这是多么危险的美貌——鳄鱼一般笑里藏刀的目光,蛇一般柔软冰冷的躯干,蝎子一般深藏不露的尾钩,黑猫一般迅捷而毫无破绽的行动,这是那个存在上千年男权社会所最惧怕着的,危险致命而值得尝试的美貌。

然而樱却完全没有联想到种种丑陋的爬虫——她仅仅看到一个美丽的姐姐温柔地望着自己,而心中怀着一丝对于神秘的初体验。

“谢谢……谢谢姐姐……”

“快吃吧,冰淇淋要化掉了哦。”

少女笑吟吟地看着樱有些慌乱地舔着往下掉的冰淇淋。

“你叫什么名字?”

“我……我叫樱……樱花的……樱……”

“樱吗?真是个美丽的名字呐,你长大以后一定也是个美女哦。”

“……不……嗯……不是……”

“樱!你滚到哪儿去了!给老娘回来!”

阿妙目前感到很恼火。自己在太阳底下晒了将近一早上,好容易等来一个客人,结果这个家伙居然是个便装的条子——一直向自己打听附近是否有一个脸上有长刀疤的中年男子的事情。于是这桩极有希望的生意竟被一场闲聊式的侦讯(这个遭瘟的刑警竟觉得自己的伪装天衣无缝,因为他告诉阿妙这个刀疤男是自己的叔叔)搅黄了。如今口干舌燥,心情烦闷,便开始拿知趣地躲起来的樱出气。

“姐姐,妈妈在叫我,那个……谢谢你……我要走了……”

樱红着脸向阿妙那儿跑去。

少女饶有兴趣地看着阳光下奔跑的女孩。

“这孩子,还挺可爱的呢……”

四肢因没有充足的营养而显得纤细,用旧衣物改装的连衣裙套在那瘦弱的躯体上活像个装马铃薯的编织袋,然而那对温柔而澄澈的眼睛却散发出令人平静的悦目光辉。就如在银河彼端闪烁的星辰般,虽在自我的时空内光辉夺目,而在地球人类的眼中,却如女性一般柔和与恬静。

随即便瞥见了圆脸少女不满的眼神。

“喂,看起来你很随便啊,咱们的冰淇淋你随便就送给那个女孩吃掉了?”

“真没搞清楚你是来帮忙的还是来捣乱的。”

单马尾少女更是一脸不屑。

“好了好了,这笔钱我付就行,问卷我也会填的,我是看那个女孩子可怜巴巴的……”

金发少女慢悠悠地为自己辩白。

“那你的心肠可真好啊,连那种人的女儿你都愿意……啊啊啊啊啊!!!!!”

单马尾少女的确应该庆幸面前那恐怖的一幕挽救了自己,否则金发少女那如毒蛇扑击猎物时凶险的眼神便足以让自己立马身入真正的恐怖之中。

“都别过来,都别过来!否则我就宰了这个女孩!”

一个蓬头垢面的高大男人正用多毛的右手紧紧锁住一个不停哭喊的小女孩,而他那长着骇人长指甲的左手执着一把亮闪闪的匕首。他的周身围满了便服的执枪人,每一个枪口都对准这个男人的脑门。

“别伤害孩子!否则你的罪行又加重了一层!”

适才和阿妙聊天的那位便衣警察举着枪大吼道。

“伤害她又怎么样?你们这些臭条子反正也是要杀了老子才肯罢休,老子今天就宰了这个小妞陪给老子当垫背的!”

男人声嘶力竭地怪吼。他不停地转动身子,意图恐吓包围他的警察,手上的刀在女孩的脖子边缘威胁性地划来划去。

炽热的阳光下,他脸上的长刀疤显得愈发狰狞,而他手里的那个女孩的面目也渐渐明朗起来。

是樱!

金发少女的心如堕冰窖。

“樱!樱!大哥你放了我女儿吧,我女儿跟你有没什么过节……警察同志!快救救我女儿,救救我女儿吧!”

阿妙的号哭使得空气的流动愈发紊乱。

“我不放!你们不给我活路我为什么要给你们活路?你们把老子的房子给拆了就算了,为什么要打死老子的老娘?老子杀几个贪官污吏给老娘报仇你们这帮狗条子就要追着老子打?老子今天不活啦,但老子不拉个垫背的老子今天……”

“我们都知道你有苦衷!你别头脑发热干傻事儿!我们国家司法公正,一定给你从轻处理,你还有重新做人的机会啊!你现在别干傻事,自毁前程!”

“那你们把枪放下!把枪放下!快点!”

咆哮的男人用匕首死死抵住樱的脖子,一道血痕已清晰可见。

“把枪放下。”

一脸无奈之色的便衣警察令部下放下了枪。

“听好了,你们马上……马上去给我准备一辆加满油的车子,还有……还有一百万,听到没有?你们要是敢弄花样,我……我就马上杀了这个女孩,听到没有?快点!快!”

警察们迟疑着,谁也不敢迈出第一步。

“快!赶快!”

男人嘶哑的声音微微有些颤抖。

那位似乎是头领的警察看向自己身周的部下,他们都无一例外地满脸疑惑与畏惧神色。

他必须立即做出决断。这一次他们奉命追捕的犯罪者是一个极为凶狠冷血的亡命之徒:在母亲被拆迁队殴打致死后,这个原本本分老实的农民陡然成了一个不择手段的恶魔:主管拆迁的官员全家都被他残无人道地杀害,连八十岁的老太婆和尚在襁褓中的婴儿都不放过。如果自己不能在最短的时间内做出恰当的决断,这个女孩很可能就会在他们面前被残杀。

樱已经不再发出声音。惨白的脸色显现出死亡的前兆。

阿妙的哭声和嚎叫声也渐渐微弱下去。

警察们在暗自颤抖和咬牙切齿。

空气在不安的静谧中下沉。

“喂,你放开那个女孩,让我来替代她当你的人质,可以吗?”

这冰冷的声音划破了静谧的混沌。

那位金发少女旁若无人地从柳林中的警戒线后大踏步迈出,平静地凝视着面部已经开始抽筋的男人。

“不要去!请你马上退回警戒线里面去!赶快退回去!”

震惊得无可复加的便衣警察大吼道。

金发少女微眯着细长的丹凤眼,又满不在乎地向前走了几步。适才还穷凶极恶的男人却受惊似的向后退了几步,拿着刀的手不住颤抖。

“放心好了,我不是便衣警察,只是一般市民而已。你放开那个女孩吧,我来做你的人质。”

话音刚落,金发女子便将牛仔短裤口袋里的钱包、钥匙、口红一股脑地抛在地上。

“我身上什么也没有了,现在你可以放了那孩子吗?”

冰冷而喑哑的嗓音重重叩击着男人的心房。

“把……把手拿过来!快点!”

男人的声音颤抖得愈发厉害。

他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也许是他适才对视着的那双海蓝色双眼的目光,也许是那双眼睛里更多令人畏惧的东西:精神现象史中那最原始的,最根深蒂固的恐惧被那双恶魔般的眼睛唤醒了。

或者那又是更加温暖的存在:家乡那一望无际的稻田,土路上打着响鼻的老牛,老屋屋檐上晒着的干辣椒和玉米,还有坐在门口的破板凳对着他微笑的老母亲……

他的刀不受控制地掉在了地上。

金发女子顺从地伸出了右手。

随即这只白嫩的右手就被多毛的黑色大手牢固而无意识地箍住了。

樱没有生气的身体滑到了地上。

一声枪响。

无神的男人的额头上多了一个小小的血孔。

“妈,儿子这回进城给你带了好多东西回来,这一袋苹果咱就放在家里吃……”

“诶哟,你个败家子!我们娘俩儿哪里吃得了这么多?你拿些去送给隔壁家的老张,再拿些去菩萨跟前上供,我跟你讲,你心里向着菩萨,菩萨就会保佑你健健康康,百病不生……”

听上去像是责备和唠叨,然而母亲那眯着的眼睛里却有掩不住的笑意与幸福。

是啊,只要怀着这样的幸福去死就好了。要是母亲还能坐在那张破板凳上等自己的儿子回家,那该多好,那该多好。自己又何必去杀人呢,我也杀的是别人的母亲,我最后也成了杀掉别人母亲的罪人……

死,死就能让我逃离这个没有母亲的世界了。

他的尸体重重砸在地上

不远处的便衣警察手里仍紧紧握着还在冒烟的手枪。

趁着绑匪伸手握住金发女子的手的当儿,他立时扣下了扳机。自然,这是他敏锐的地发现金发女子已及时远离了子弹的轨道的时候——这不得不说是相当,相当精彩的配合。

他仿佛从一场噩梦中醒来,浑身的制服都为冷汗浸透。

女孩的生命被挽救了,穷凶极恶的绑匪被自己果断地击毙了,没有比这更好的结局了。

很快现场的人群骚动起来:适才呆若木鸡的警察们冲上前去检查绑匪的尸体;而他自己则相当谦逊而不失分寸地回应着阿妙对自己激动过头的道谢;而那名金发少女则和几名警察抱起了昏倒在地上的樱。

樱的模样很糟糕:脸色呈现近似尸体的惨白,四肢僵硬冰冷,嘴唇紧紧地闭着。金发少女熟练地掐起樱的人中,这使得鼻腔内呼出的热气变多了些。

“没事,看样子只是因为受惊昏过去了,拿些水来兴许就会好点。”

面对心急如焚的阿妙,金发少女适才面无表情的模样才有了些好转。当同伴们慌慌张张地将矿泉水瓶递给少女后,那将樱从黑暗的噩梦中带离的返魂之液才灌进了樱紧闭的牙关里。

金发少女轻轻地托起樱的头部。

“樱,听得到我说话吗?”

“……”

“樱,你赶快醒过来啊!我是你妈,你听到了吗?你听到没有?”

一时场面异常嘈杂。然而樱的牙关却仍紧闭着,身体也仍僵硬如冰。

金发少女却头将贴近樱的心脏。

并没有人听见金发少女说了些什么。

然而后来的樱却确信自己听到了这声音而醒来,当她的眼睛突破黑暗而睁开后,她那神秘的体验感立刻攫住了那出现在面前的金发少女的姿影。

仅仅是一天之内,一种强烈的依赖感便牢牢地系住了那微茫的光中的姿影。

寒冷中却感到温暖,孤独时却感到陪伴,黑夜中却发现光芒。周遭的环境不能影响樱对这身影,这形象的渴望与依赖,而这依赖却赠予了樱前行的些许希望。

“你……可以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醒来的樱声如蚊呐地问道。

“克琳希德,G市师范大学大二英语系。也许我们以后还会再见面的呢,可爱的樱。”

那燃烧着光明的女神挥了挥手,消失在柳树林的深处。

第二天的新闻也仅仅是草草报道了那位便衣警察——G市公安局的一位普通刑侦队长的英雄事迹。那位名为克琳希德的金发少女,却并未在电视中被提及。

她似乎彻底消失在了樱的生命中。似那浩渺大空中的一滴雨露,终汇入深黑的大洋,无迹可寻。

(To be continued)

(注:作者的命名混乱而违和,请勿在意。如果某个传说属实的话,人类的母亲也许是恶魔莉莉丝,而非我们所依赖的母亲夏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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