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弱弱地看了我一眼,“真的?”
我没有说话,径直把牛肉夹到她的盘子里,微笑道:“赶紧吃吧,凉了口感差很多。我食量小你又不是不知道。”
江映月也没再推脱,冲我点了好几下头,一脸幸福地夹起牛肉咬下,接着吃饭。
“家父跟你的父亲有什么关系吗?”我支颐看着她,试探性的问道。
“嗯,我记得好像是同学关系。平时来往挺频繁的,我也跟你父亲见过面......包括之前做你的入校向导,也是他拜托的。”她含着筷子,回忆似地抬头看着天花板,随后对我一笑:“说实话,当时我还挺不情愿的,但没想到你和我这么合得来,真是天降良缘。”
.....原来,这就是她开始就跟我这么熟络的原因啊。之前还以为只是单纯的自来熟和大方,其中居然有一层那个人的关系在里面,真是让人有种说不出来的不适感——所谓如鲠在喉,大概就是如此吧。
我的情绪瞬间低落了许多,勉强点头笑了笑,喃喃道:“嗯,我也是.....”
她很快吃完了自己的那份定食,说了句谢谢款待之后,开始小口小口地喝起味增汤。我却没什么闲情逸致,皱着眉低下头去,细细思索,试图排查出我周围和他有关系的一切东西,并从中找出可以脱离的对象来——很可惜的是,理智想来,居然没有一样是我可以马上随意舍弃掉的。
其中最为俗气,也最为现实的东西就是:来自于我亲爱的父亲的几套房子,单身公寓以及生活费。毫无疑问,没有任何生活手段和亲戚朋友接济的我,只要这条渠道一断,就会立马无法生存下去,从而乖乖屈服于他的安排,没有任何反抗的余地。
如果他的生活费都通过银行卡转来倒还好说。留下不少作为存款来应付将来可能发生的一切,也并非不能做到的事情——但自我出院以来,他给我生活费的方式就是一张简单粗暴的信用卡,和能满足日常消费的部分现金。卡的额度不太清楚,从没收到类似的提醒,他本人也并没规定我一个月花销的限额。不过这样一来,想提现一部分存在私人账户里作为存款,也就变成了不可能的事情。
不思考这些问题的时候并未发现。思考之后,才真切地觉得,他的一举一动,从各个方面来说,真是考虑周全。所谓聪明而惹人恨的角色,大概就是这样的吧?
再加上我并没有什么谋生手段,不管怎么说,如果真的想那样做,还真是任重而道远啊......
我没能忍住心中满溢而出的失落情绪,单手端起味增汤来,在没搅拌的情况下浅尝之后,放下木碗,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正喝着汤的江映月注意到,视线越过木碗的顶端,抬头看向我,小心翼翼地轻声问:“怎么了,苏芳?”
我摇头笑笑,像是约定俗成般回答:“没什么。在想一些事情而已。”
“有什么我能解决的问题的话,一定要找我商量哦?嗯,我不能解决的也可以啦,两个人总比你一个人想要好上不少,你说是吗?”
“......也许吧。会的。”
我看着她那一如既往的温柔眼神,心中仿佛有什么柔软的地方被触动了。轻轻点了点头之后,起身去前台买了单,随后和她一同向外走去。
正值夏日,又是一天中最热的时候,尽管路的两旁都有良好的绿化遮阴,从定食走到图书馆,仍然让我的后背湿了小片。
江映月也极不喜欢这种天气——说到底,又有多少人喜欢呢——以至于走进图书馆,吹到空调的瞬间,她有些夸张闭上眼长长呻吟一声,让人听来浮想联翩:“啊~每到这个时候我就会想,空调真是人类最伟大的发明啊。”
她的这些行为总能惹我一笑,这次也不例外。刚才那种失落的心情,也因此缓解了不少。
不过,这并非能治本的方法。如果真正想照我想象的那样实施的话,也许从现在开始,就要做一些尝试了。
坐在前台,看着上午没有看完的书,偶尔和江映月聊上几句,直到一点半她离开图书馆为止。她的背影飘出视线的瞬间,我有些紧张地打开电脑里的文档,放下手上的书,抿嘴思索许久以后,用不知为何颤抖着的手指,缓缓键入这样一行标题:
《地狱实录》。
如果非要问我有什么可以谋生的一技之长的话......读了这么多小说,总也能写上一些了吧?虽然这并非我想回忆的事情,但除了这样做,似乎别无他法。
标题之后的简介,我如是写道:‘这也许是世人打开那扇大门的唯一一把钥匙。既然其具有唯一性,将其紧紧握在手中的我,也就不可避免地背负上了打开大门,将里面的一切公之于众的义务——恰巧的是,我本人,的确也是如此打算的。’
‘本书的一切内容都具有真实性,可证性。均为作者本人亲身经历的事件经些许修饰而成。出现的人名,地名均为化名,但不排除存在真实原型的可能性。’
‘请跟随我的脚步,一同步入,那尚未被人发现的地狱。’
以堪称缓慢的效率打完这几行字之后,我揉揉太阳穴,轻轻推了一把前台,椅子受反作用力,向后滑出不小一段距离。
靠在椅背上,抬起头,目光凝视着空中的虚无处,意识开始向潮水般涌动。然而,甚至没等我亲手推开那一扇扇被紧封着的记忆之门,里面的东西就迫不及待地敲打着门表面,发出嘈杂而刻骨铭心的噪音。
“我在这里!放我出去!”
“我还在这里哟!切切实实,明明白白地在这里哟!”
“喂,喂,这边!不要忘记我啊!”
记忆的一个个片段开始朝我的大脑拳打脚踹,各自发挥着本领和特点,向我昭示着自己的存在。它们就像是一窝不如人意的小狗,在遭受遗弃许久之后,纷纷跑到了我的脚下,分开环绕四周,用牙拼命地咬着我的裤脚,以渴求我的哪怕一眼回眸。
慢慢地,我缩在小小的椅子上,有些无助地抱住脑袋,试图将这一个个平面分布的记忆捋成一条条有序的直线——但那又怎是可以做到的事情?
它们每个都那么悲伤,那么真切。那么惨绝人寰,那么不堪入目。就像一大堆一模一样的小圆球散在四周,让我挑出几个排列先后顺序一样,根本不可能分的清哪个更轻哪个更重。
我能做的,只是任由它们发泄着自己的一切罢了:那些看起来不像真实发生过的,却是切切实实曾经发生过的一切。
渡边彻曾经说过:文字这种残缺不完全的载体,所承载的也只能是残缺而不完全的记忆罢了。如果那记忆太过完整,太过栩栩如生,反而无法将其寄于文字,尽善尽美地表达出来。
这也许就是好的小说的魅力了。当时读的时候并不对此有什么太深的感受,只是作为较好的句子记住,甚至一笑而过。但当你真正地和作者有了相同的感觉的时候,那沉寂在你记忆中的文段就会突然蹦出来在你面前晃晃,从而让你感同身受,再次回忆起当年看过的那本书——《挪威的森林》,已经是不知道多少次的回忆起了。不得不承认,它对我的影响,真的非常之大啊。
我叹了口气,保存文档,藏在一个很隐秘的文件夹之后,关掉电脑。起码,就现在的我来说,笔力是不足以将它们完全表达出来的。我深知这点。尤其,是深藏其中的那种绝望和无奈。
也许等十几年之后,就像渡边彻开始慢慢忘记直子的脸,从而可以从容地写下他不完全的回忆一样,我也能够比较释怀地书写这段过去吧?
......不,似乎也不同。爱情可以刻骨铭心,这点自然没错——但比起仇恨来说,它还是要轻了那么一些。
先不管到时怎么说,现在,我忽然想看《挪威的森林》了。
尽管我之前已经看过无数遍。
下午四点半的时候,我的内心做了一些不算激烈的斗争。最终,还是决定遵从林晴昨天的嘱咐,放下书,做完收尾工作之后,提前许久朝家里走去。
盛夏的阳光,在这个时间,已经基本失去了它所有的力量。并不像中午那样灼灼逼人,也不像晚上的时候,没有任何光芒——它就如同一位睿智而老练的长者,在适度地提示着自己的存在的同时,也留有恰到好处的余地。不仅不会让人感觉不适,踏着这样的夕阳回家,反倒给我一种充足地结束一天的释怀感和满足感。
我眯着眼睛,正对着太阳,慢慢走着,也轻轻伸着懒腰:活在这样的阳光下,不管是怎样苟且的生活,都会给人一种温暖的错觉啊。
但,当我终于走到小区门口,看见那辆黑色的加长轿车,和潇洒地倚在上面的林晴的时候,这股满足感也就随风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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