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末整了整自己洁白的衣领，从储物间柜门的挂镜上端视附在自己脸上的人造皮——完美无缺，连自己都差点不能理解，为什么这个糟老头子有着和自己一致的表情。
身侧同样在整理衣装的老俞拍拍他的肩，示意该走了——这家伙的化妆帮他还原了其真实年龄。
他们穿过一条条枯燥乏味的通道和走廊，以让他们搞不清自己此刻的位置只能尾随着大部队的步伐。最终，他们到达了一个地下空间。
不，其实他们并非完全搞不清楚自己的位置，他们的记忆中自己无论是往左往右还是往下，都走过，而唯独没有向上走过，因此他们一定是在地下。但是在看到这个地下空间的一瞬间，所有人都站定了，哪怕领头的人根本没有停下。
这个地下空间乍看之下违背了理性推知的位置，因为这里无比的开阔、宏大，像是人类尚未离开母星之前的那些旷野，真正意义上的旷野，没有草木、没有鸟兽，唯独天空异样地碧蓝、晴朗、片云不沾。而旷野之中矗立着唯一的废墟，那是巨大建筑物的残骸，只剩下支撑屋宇的粗壮石柱，而屋宇已经残破得近似于无。
走过废墟建筑的缺口，也不知道哪里应该被叫做门，流末得见建筑残垣之内，然而他还来不及为内部的整洁光鲜惊叹，领头人已经和他擦肩而过，他忽地发颤，只不过虚惊一场，那个矮自己两个头的小男孩四方节，仅仅是去叫那些尚未反应过来仍旧呆在那里的人们。
“我知道这种景象对你们来说不常见，但请不要忘了你们是来这里干活的！”
人们回应他的声音簇拥过来，但仍然免不了惊叹几句，诸如“这类全息投影我也见过不少，但内容这么古怪的还是头一回”、“投影质量实在……诶房子不是投影”云云。
四方节将这群人领进建筑内，他们顿时又因为整洁、明丽的玻璃立柜森林而停住了，这次小男孩不想再管他们了，只领着几个反应过来的往前走。坐靠在中央玻璃立柜前的男人抬眼看他，异样地疲惫，手边还悬浮着交叠的浮窗。
“辛苦了，时令。弄完了吗？搬运工我都带来了。”
“啊——提交给X的数据还真是麻烦，要修改的地方太多了。不过也没剩多少了。”
男人、四方时令伸展身体，起身，随手关闭暗蓝的浮窗，目光投向跟进来的白衣工人，他们是为数所剩不多的人类，当然他们全都“相信”了他带领人类和翼神抗争虫魔的论调，完全没有意识到所处城市的危险。
“那就开始吧，这里很快会成为招待客人的地方，而那是位暴虐的客人，我还是不希望财团藏品有什么差错。”
应声，四方节开始招呼工人们拆解玻璃立柜，一块块厚实的玻璃被卸下，带着木纹截面的老树桩被搬出整洁的厅堂。
“那堆量产的刑死者全灭了。”
招呼完工人，四方节转过身来。
“想也是。的确少了麻烦，但假面恐怕没有因此付出太多代价吧。”
“那家伙可不只是游刃有余，简直就像是刻意给我们和反呕留出对抗时间一样——我们检查尸体的时候发现，尸体的断面血肉上被刻下了代码。”
“哦？”
“内容是‘拜你们所赐，我搞懂了反呕想要干什么，也搞懂了你想要干什么。一场无聊的自我证明，一场无聊的器具革命。所以我在这里的理由也就到此为止了，回见，如果还有机会的话。’”
听着，四方时令拧着眉笑了，他想放声把这种苦涩释放出来，但却不想在诸多人类面前如此失态。
“听了这家伙的话，我更加能够确定反呕的动向了，并且我对他的行动突然有了兴趣，所以乐意败给他。”
四方时令拧紧的眉舒展成了亢奋的线条，他的声音都跳跃了起来。
“败给他？”
“嗯，要是不败给他的话，怎么能证明他想证明的东西呢？清道夫文明的意志力是否存在，你不觉得是个很有趣的命题吗？”
“说实话，清道夫文明？我感觉这更像是某个三流剧作者的黑色童话，宇宙的成规如果真是如此，那这个世界未免太过荒唐了。”
“然而这黑色童话就写在反呕领地核心的藏品上，它们在与外界接触即将消融的一瞬间我目睹了所有，并且再不能忘怀。”
四方节扬着脑袋看情绪点燃了的老友，他试图理解他当时的感受，但那是口述无法传达的震撼，即便他向他描述了无数遍。四方节突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当他正想换个话题错开彼此情绪落差的时候，四方时令蓦地拔高了音调。
“呀，‘人生’的美妙就在于每一秒都会突发点什么，总会在当你以为能够平铺直叙下去的时候蹦出来一些东西，不一定是惊喜，但这次对我来说是惊喜……”
他语速飞快地说着，大步走向正在搬运老树桩的两个工人，他的动作让他们完全静滞了。
“是不是啊，夕象的老鼠们？”
啪的一声，老俞和流末手里的老树桩掉到了地上，然而四方时令却像是完全不在意他先前如此在意的藏品般专注地端详着他们的表情。
“虽然我全然不在意那家伙，把这群老鼠派到了哪里，但这次真是出乎意料啊——他竟然傲慢到了这种地步，会以为贴了一层薄薄的皮，就能骗过我的眼睛，更不知道我究竟顶着翼神的面具活了多少年！”
四方时令应声揭下老俞和流末脸上的变装，举止之恭敬，就像揭下女孩面纱的贵族。
“看啊！他们恐惧了，却不是因为自己的生命受到了威胁，他们真以为这是一项崇高而庄重的使命，是某个庞大任务的必要一环，他们信任他们的领袖，却被送到了如此滑稽的死地！”
四方时令能够感受到面前两只老鼠倒抽冷气的微妙律动，他享受这种感觉，就像享受优美的乐章。
“也好，就让你们看完你们死地的全貌吧。”
全然不顾全场呆立、不能理解状况的工人们，他自顾自地漫步起来，绕过每个工人的身侧逐一端视他们或诧异或呆愣的表情，随后他大声喝令。
“把东西都搬走啊——都忘了来这是干嘛的了吗？！”
众人应声如获大赦，抬着手里的老树桩奔逃般地退出了“室内”，老俞和流末掉在地上的树状被四个空着手的人上来抢着抬走了，转瞬之间，这里的工人就只剩他们两人了。
“随便找地方坐，两位。”
四方时令突然又变得恭敬了起来，礼数周到地招手，但这里却没有任何可以落座的地方，刚进来的时候，四方时令也是席地而坐——领悟到这点，老俞和流末走到角落里坐下，背靠仅剩下半截的承重柱。他们的目光不敢离开四方时令，他行事变化无常，顶着翼神外衣的虫魔诸王什么时候展开杀戮都不足为奇，他们至少想看清楚自己的死法。
但四方时令却没有理睬他们，真如只把他们当看客般撂在角落，独自立身在建筑残骸最大的裂口边，眺望着外面。四方节来到他身边，同样没把他们当回事，只是轻轻地说“来了”。
透过近乎于无的屋宇看到的碧空顿时熄灭了，光线逐渐消弭，最终彻底黑暗，但视觉的断绝并没能带来解脱，其他的感受仍旧刺激着老俞和流末——脚下的地面震颤起来，粘稠的液体覆过脚踝、漫过膝盖，让他们感受到了即将到来的窒息。
这一刻他们终于深彻地理解到了所谓“死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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